我与父亲

2009-08-21 07:35周广德
威海卫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菜园回家

周广德

父亲很普通,普通得如同大森林里一片毫无二致的叶子,在悄无声息地坠落后便无人想起。即便是身在异乡作为儿子的我,也只是在某些时刻突然想起父亲,而这些印象竟也随着岁月的流逝令人可怕的模糊起来。

我家兄弟姐妹五个,我是老小。对于当时已过半百的父亲而言.我的出生纯属一个意外,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老来得子——对于干了一辈子革命的父亲而言,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也还是有的,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明显,忧的是当时刚刚开始计划生育,作为一个老党员,父亲自然对此感到惭愧和难堪。但最终我还是颇具戏剧性的顺利降生,来到了这个纷杂的世界。奇怪的是当我出生后父亲是如何表现的我却从没有听父母说起。童年的记忆很模糊,或许是我记忆力差的缘故吧,我记忆里对父亲最早的印象竟然是小学放学回来一入巷口就看到的父亲坐在门口抽烟的一幕。

父亲嗜烟。印象里父亲抽过很多种烟,开始是廉价的纸烟如蓝金鹿、大丰收,过年时偶尔会有大前门(似乎是高档一些吧),后来父亲说纸烟不够劲儿,便上集市买些成捆儿的旱烟叶,回来在炉火上烤了搓成碎末儿,盛在一个柳条编的小笸箩里,用一杆尺多长铜嘴儿铜锅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一不留神浓烈的烟雾就呛得我涕泪俱下。

家门口有一片空地,父亲退休后就给收拾成一片小菜园了。园子虽小但品种丰富,有成垄成行的黄瓜、茄子、芸豆、辣椒、小葱,也有在边边角角点播的眉豆、菜豆、山药或者红小豆等杂粮,父亲甚至会在隐蔽的角落里会种上一两棵甜瓜让它悄悄长大,直到那毛茸茸的小小甜瓜成熟以后才会告诉馋猫一般的我。夏天的菜园是需要每天浇一遍水的,父亲总会在傍晚的时候将菜园浇完,然后搬一个马扎坐在边上边摇晃着芭蕉叶的大蒲扇边静静地端着烟袋抽烟,等着我放学回来一起开饭。

父亲嗜酒。

据母亲讲父亲原来也是不嗜酒的,父亲爱喝酒的毛病是从那“三年自然灾害”开始的,那时经常填不饱肚子,可因为工作的原因酒却来的很方便,父亲就时常喝两口缓解一下难受的感觉,就这样慢慢地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

父亲刚退休时喝酒似乎也不多,只有中午和晚上吃饭前会喝上大概二三两散酒,母亲在一边总是习惯性的抱怨几句,胖胖的父亲总是笑眯眯地如米勒一般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后来不知道是父亲的酒越喝越多在先,还是母亲的抱怨声越来越高在先.每逢父亲喝酒他们总会吵架,而且越吵越凶。而孩子们几乎无例外的都站在母亲一边对父亲展开声讨。甚至倒掉父亲酒瓶里的酒换上白水。

父亲的酒也终于变成一天三顿甚至四顿,喝得越来越凶了。

酒醉后的父亲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面色阴沉、目光尖利,看到我们常常就毫无缘由的破口大骂。而正值逆反年龄的我内心里也对这个醉鬼父亲充满了厌恶,远远的离开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等到上了高中,尽管学校离家很近我还是以学习为由早早地搬到了学校住宿,离开家时那种欢欣的心情无法形容。

高中三年我定期的回家带粮食到学校换成饭票,每次我都多带一些减少回家的次数.即使在家里也极少跟总是醉醺醺的父亲说话,甚至带着厌恶表情的目光都极少落到大声叫嚷的父亲身上。

高考志愿我填的是桂林的一所学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想离家越远越好。当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尽管是省内的一所院校我还是激动于终于可以真正意义上的离开这个家。

到大学报到的那天我大概是全班唯一的一个没有任何家人陪同的,姐姐是想陪我来的,我拒绝了。当我东跑西颠地把各种手续办完,躺倒在还没有完全铺好的宿舍床铺上时,我第一次感到我完全脱离了那个让我厌恶的家,脱离了那个让我厌恶的父亲,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孤独却在一瞬间从心底升腾起来冲淡了那种兴奋与激动,慢慢将我湮没。

大学的第一个半年过得飞快,我一次也没回家,其实中间倒是有一次七天假期的,但我不想家。

寒假到了.学校里不允许低年级的学生留校过年,我不情愿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回家前在公用电话上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姐姐最近要回去.然后在学校里拖到不能再拖我才坐上长途汽车。

当我慢腾腾地背着包走近我们村子时,在沙土路尘土飞扬的间隙中远远地看到父亲拄着拐棍站在村口张望,走近了看到父亲明显佝偻了许多,我勉强笑了笑含糊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自顾自地走回家去,父亲也就慢慢地走回来。吃晚饭时父亲照样喝了几两白酒,却很令人惊讶的没发脾气骂人,姐姐打趣地跟我说:“爸还是亲儿子呀,好几天都到村口等着,你看你一回来喝酒也不闹了”。我一抬眼瞥到父亲微低着头看着酒杯,形容苍老的几乎有些陌生,而表情竟有些孩子般的不好意思。我低下头继续吃饭.心里却想到我似乎很久没有认真地看父亲了,我想抬头再仔细看看父亲,却终于没有抬头。在那一刻我内心里的某种东西一下子破溃开来,鼻子一酸,眼前模糊一片,原本算是丰盛的饭菜顿如嚼蜡。

晚上睡觉我第一次动手给父亲铺好被窝,说“爸,喝酒多了对身体不好,以后少喝点吧”,父亲坐在炉子前抽着烟袋,喃喃地说:“没事儿、没事儿、嗯、嗯……”

半夜我醒来发现父亲坐在炕上,腿弯里放着烟笸箩,静静的端着烟袋抽烟,烟袋锅里一闪一闪的微弱火光朦朦胧胧映衬出父亲的轮廓。父亲抽完烟后很自然的给我掖了掖被角,我忽然想说点什么,但终于是没开口。

父亲喝酒慢慢开始变得有节制,酒后也总是安静的坐在太阳底下笑眯眯的,像是在想着什么。

转眼我参加工作了,刚工作的时候很少回家。可每次回家我都会用不多的工资给父亲买两瓶好酒.回家以后和父亲对饮几杯,母亲走到厨房里炒两个菜端上来,还是习惯性的嘟囔几句,声音却越来越小。我与父亲的性格都属于内向型,我们喝酒很安静,没有敬酒、没有让菜也几乎没有什么话,总是静静地倒满小酒盅,父亲的脸上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酒盅和菜肴,爷儿俩颇有默契的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完。

一年后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匆忙赶回去料理后事,我几乎是平静的应对着繁杂葬礼中的各种有特殊讲究的程序,却在本应嚎啕的仪式上无泪亦不欲哭,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与父亲之间真的是如此的淡漠吗?

直到当一切结束返回威海,直到我独自回到宿舍里,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眼泪才汹涌而出……

知道此时我才终于明白我一直想对父亲说、却终于没有说出的话就是:

爸爸,我爱你。

每次想起父亲脑海里浮出的都是同样的景象:年迈的父亲坐在老家的门前,面对那片小菜园,吧嗒吧嗒地抽着那杆尺多长的旱烟袋,安静而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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