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江
40年前,“上山下乡”运动中又生出一件大事:领袖批准,组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领袖挥手之间,10万知青奔赴塞外。这中间就有我,不过要比第一批大哥大姐晚上几年。
“上山下乡”那年,我16岁。一南一北两个建设兵团来上海“招兵”,一个是云南建设兵团,一个是内蒙古兵团,都说得天花乱坠。
我心眼活动了半天,下不了决心选哪个。去云南还是进西双版纳?小说《边疆晓歌》把那里描绘得充满异国风情、色彩斑斓。若去北方,是闯入内蒙古西部的乌兰布和沙漠,天苍苍、野茫茫,只是没有绿色的草原。不过,又有一部长篇小说《军队的女儿》也深深吸引了我。主人公刘海英的奋斗是我心灵的追求。说起来,刘海英的情况还和我有些相像。
我最终选定了乌兰布和,觉得既然是荒漠,创业才更加精彩。谁知道,云南也是少不了我的。16年后我又一次面临工作分配,就在报到当天,领导对我说,已经定了,你去云南先工作几年,那是很好的地方,很锻炼人!
我马上就在心里叫唤:真是冥冥之中有命运在安排!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在内蒙古河套以西的茫茫沙漠之中,一切从头开始。我一到那里,就分配在基建排盖土坯房,算是安身立命之必需。
据说汉唐之际,乌兰布和还是汉家官兵屯田的地方,不知先人是怎样劳作的。反正“文革”中知青涌到,最初的活儿就是和泥、脱坯、盖房子。早先第一批到这里“扎根”的兵团战士住的是窝棚——在地上挖一个浅坑,四周垒起齐腰的土坯墙,用红柳笆子盖顶。那属于一种半穴居生活,待我到时,大家纷纷搬出来要住土坯房了。
要盖房先脱坯,干活从挖土开始。到靠近水渠的地方挖取红色的黏质土,然后挑水和泥,把泥搅拌乃至摔打成半固体状的泥团,“醒”它一夜,再用双手挖出一团,狠狠砸进木制坯盒。一盒3块土坯,用木条抹平盒口,端起来走进平整好的坯场,飞快地倒扣在地上,腰和手一用力拉起坯盒,3块土坯就平展展躺在地上了。这土坯用不着进窑烧制,自然干燥3天,就可以用来垒墙。
脱坯是件累活。当时口传:“女怕挖沟,男怕脱坯。”其实男女知青经常在一起挖沟,脱坯倒是男子汉的专利。我17岁时,定额是每天500块,超额有奖。奖什么?指导员一句“表扬”而已,却足以激励我从天色微明干到星光灿烂了。
随着时光远去,脱坯的情景渐渐模糊,最深的印象就是它很累很累,不会有人来帮助,至今留在记忆深处的是筋疲力尽之余反反复复对自己说:“坚持、坚持。”直到如今,枕上梦回知青生活,只要在梦中劳动,肯定免不了“脱坯”,那个腰酸呀。
干活累了就想吃,何况是拔个子的年龄。那时粮食还能吃饱,就是粗粮多些。吃的菜单调无比,整个秋冬是土豆加大白菜。经过了塞外生活我才理解江南春色意味着什么。总之,大家馋绿菜馋坏了。春天,田野里最早泛绿的是苜蓿,是“走西口”的老祖宗张骞从西域带回来喂马的。我们呢,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勺猪油,揪了两把苜蓿,三四个人炒来吃。可惜我们在品尝那么鲜美的苜蓿头的时候,茶缸子里从来也没有一滴酒。
鲜嫩的苜蓿真可口!味道仿佛江南春天时节的草头,年轻时最鲜美的蔬菜就是它了。鲜苜蓿只能风光几天,长大的苜蓿就老了,纤维太粗嚼不烂。所以春天里未必能吃上几回。此后40年走南闯北,我也算尝过一些美味菜蔬,好像没有一种比得上乌兰布和的苜蓿那样鲜美。
转眼之间,40年过去了,我深深地感谢乌兰布和,那段风吹沙打的岁月磨炼了我,使我的性格坚强起来,使我的思考逐渐深刻起来,我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因此我特别留恋乌兰布和,因为从16到23岁,我最美好的青春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我把青春永远留在那里注视着乌兰布和的发展了。
今年秋天,我打算再去看看乌兰布和,那是我的第二故乡。当年最苦的活儿和最好吃的菜,已经使这一代人变得格外坚韧起来。我们这代人已经跨越世纪了,我们送走了一个世纪落日的苍茫,看到了一个世纪日出的狂欢,现在,我深深地为青年一代祝福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