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门戈:力图驶向灵魂的旅行

2009-08-20 09:46
读书 2009年8期
关键词:洛尔吉他西班牙

李 皖

一、引子与问题

艺术有一种奇怪的秉性:你知道得越多,你越失去了直视它灵魂的能力。对于弗拉门戈,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所不知的傻子、通晓一切的浑蛋。当听完一场弗拉门戈歌舞,我不能假装还告诉你说,我的感动、我的领悟。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很多,但都是知识,如同绕城狂走,一圈又一圈,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现在,我只要听一小节吉他,就可以叫出,弗拉门戈;只要听听那击掌,就可以叫出,弗拉门戈;只需要一秒钟的歌唱,就可以叫出,弗拉门戈;连一秒钟都不需要,只需要把歌手的声音让我听到,就可以叫出,弗拉门戈。看也是一样,那就看吧,三秒钟,我就知道,弗拉门戈;以钉鞋击地,击出拍子,弗拉门戈,并能与美国踢踏舞、凯尔特“大河之恋”截然相区分;手势,对的,手势,以及服饰、姿态、表情,就算是定住,我也能告诉你,这是弗拉门戈。

有时候想想,这真可耻。你不可能不想起弗拉门戈,而想起别的,想起它想表达的?但这实在太难。弗拉门戈是一种太有特色的艺术,那么浓艳,你不可能不让它的一个个特征在你的意识层面激起回响,并让它最终占据你的全部印象。

吉他,世界上的吉他有四种(此处专指原声吉他),古典吉他,夏威夷吉他,桑巴吉他;弗拉门戈吉他跟它们全不一样,连一小节都不一样: 重重地击下去,一记强音;然后,静止,留一段空白;然后,倾泻出一长串十六分三十二分六十四分音符,冲破小节线,踩不准每个音的强弱拍甚至精确时值,因为太快了,一切都来不及;突然急停,定住,又一段空白……这是一种动静如此之大、对比如此强悍、速度如此剧变的演奏,像颠簸的、昏厥又奋起的、脚步踉跄的奔跑。

呵,歌声,往往在死寂的那一刻跃起,粗粝喑哑,沧桑落寞,在狂暴边缘表现着疼痛。最经典的弗拉门戈歌声,带着沙漠的热气,带着漫漫旅途的孤寂和焦渴,带着忍受命运的悲苦,最关键的,有一股子热,热恋、热爱、热火,分不清是抱怨还是拥抱,决绝还是缠绕,哭泣还是呼喊,绝望还是热望,或许,是合在一起的东西,一种忧郁哀伤与狂热奔放的缠缚,紧紧相拥又猛然将对方推开。领略过世界的人,比如我,马上分辨出,这里有阿拉伯;有游牧民族——没有故乡的吉卜赛人,从中国新疆横跨整个欧亚大陆;有印度的神秘宗; 有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夜歌和露水。

是的,的确如此。弗拉门戈是所有这一切的综合——阿拉伯音乐、印度音乐、中亚音乐、茨冈音乐,是一个游牧民族在迁徙流亡途中,带着沿途的风景、泥土和风尘,然后,在欧洲音乐的框架内,合成;一个欧洲巴洛克风格的阿拉伯宏伟建筑,就像阿尔罕布拉宫。有人说弗拉门戈就是吉卜赛流浪艺术,但是没有人说得清,为什么是在安达卢西亚才有弗拉门戈,而俄罗斯的、捷克的、塞黑的吉卜赛人的歌唱,为什么显露的是另外一种?

二、 呈示部与答案,或许不是答案

今日世界的中心是美国。所谓的中心,不是指领袖的居住地,而是指世界的一个集市,出于复杂的、可能是这个也可能是那个的什么原因,世界各个种族的人流,汇聚到了一处,不同文化快速地搅拌起来,形成了一种/多种新的文化——混合型的、世界样式的文化。

时间往前推,世界上曾有两个更显著的中心。一个在新疆,以库车为圆心。东亚的、西亚的、欧洲的,南方的、北方的、中部的,当时世界的所有人种,除了非洲黑人和北美印第安人,全都汇聚于此,使这里成为历史上延续时间最久的“世界之都”。另一个在西班牙,这是我猜测的,我是从这里的音乐、建筑、文学、神话,感觉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时期”。很可能,因为帝国的扩张,因为三大洲之间陆路和水路的通商——欧洲、亚洲、非洲——西班牙正处在一个三角地、枢纽、路口和港口;而一直在中国北方游牧,在欧亚大陆北纬四十度至五十度这个宽阔通道间往来流徙的一部分游牧民和吉卜赛人,渐渐在这大陆的最西端定居,于是,安达卢西亚的弗拉门戈,成为这个“世界时期”最显著的一个成果,按生物学分类法,它是一个欧—亚—非多人种的、世界样式的混种。

弗拉门戈的根须生长在这样的多种基养之中:摩洛哥、埃及、印度、巴基斯坦、希腊、广大的阿拉伯以及中亚甚至东亚文化,虽然仍有众多的争议和不解,但许多权威专家坚持认为,它跟吉卜赛人有关,随着十五世纪吉卜赛人到达这片土地,弗拉门戈的历史就开始了。在接下来的几世纪,先是吉卜赛部族音乐,然后在地中海边、安达卢西亚的山脉中,与阿拉伯音乐、犹太音乐结合起来;当时,穆斯林、犹太人和“异教徒”吉卜赛人,被迫向当地的天主教堂宣示改宗,从而在这里获得了长久的居留权。今天我们发现,弗拉门戈的著名家族和文化中心,莫不置身于吉卜赛人的聚居地,家族中一定有流亡者血统,像阿尔卡拉滨河(Alcala del Rio)地区、乌特莱拉(Utrera)镇、赫雷斯(Jerez)市、卡第斯(Cádiz)省、塞维利亚的特里安纳贫民区(Triana)……都是如此。

弗拉门戈(flamenco)是什么意思?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只剩下了猜测。关于这个词的起源,有两种理论。一种是,西班牙的犹太人因为贸易而去了佛兰德斯(今法国北部),在那里他们被允许唱自己的宗教圣歌而没有什么麻烦,后来,对这种圣歌的称呼即变音为弗拉门戈(与佛兰德斯发音相近),用以指称定居在西班牙的犹太人圣歌。另一种理论似乎更有道理,它说,弗拉门戈是阿拉伯词语felag和mengu的误传,这两个词合在一起,就是flamenco,意思是“流亡农民”,确实,可作为佐证的是,在弗拉门戈诞生的那个年代,阿拉伯语在西班牙这片土地上是非常常用和广为通行的。

吉卜赛人,有时也包括其他西班牙人,会热切地关注和争论弗拉门戈的纯粹性,他们往往会急切地分辨出,这是吉卜赛的弗拉门戈,这是非吉卜赛的弗拉门戈,这是西班牙的弗拉门戈,这不是西班牙的弗拉门戈。自六十年代以来,又一轮世界融合发生在这片土地上,冲击来自美国。由于摇滚乐和世界流行音乐的影响,弗拉门戈在沉寂了四十年后再度火爆起来,并快速地与欧美的摇滚乐、爵士乐、布鲁斯、古典交响,拉丁美洲的萨尔萨、探戈、伦巴、桑巴,甚至世界潮流的戏剧和电影,互相勾连、交互、缠绕、融合。民粹主义者惊呼,这不是弗拉门戈,弗拉门戈正在弗拉门戈的热潮中消亡!

在这场新的混合大战中,众多新颖的、精巧的、高明的技艺被发明出来,同时,确实,它也在迅速地远离原有的形态。但是这样想,回望五个世纪以前,不是有一个近似的侵犯、交融和混合发生在这个叫弗拉门戈的事物之上,并成就了今天称之为“纯粹的弗拉门戈”这个玩意儿吗?但是你也不能不发现,在此过程中确有一种顽固,吉卜赛人的顽固:一个动荡不安、备受歧视因而敏感脆弱的部族,艰难地在国家和社会的边缘延续一己之存在,他们一方面在融入,一方面又始终有一种急切的渴望,去得到对自身的身份认定,以此来保护自己的自尊和种姓。

三、 展开部:从音乐到舞蹈到文学到电影

同样是源于没有家园、没有祖国的苦痛,犹太民歌饱含漂泊、流浪的悠远忧伤,怀抱隐忍的巨大苦楚;而吉卜赛音乐——弗拉门戈,却是烈火一般的灼热和倔强。弗拉门戈处处显露着侵犯,显露着严阵以待、决不低头忍受的反侵犯,他们好像并不在乎有没有祖国,而拥抱着热爱着这么一种流亡、踉跄的飞旋,飞旋的生活,飞旋的自由;一种激情与激情的交战旋舞,纠结在每一曲、每一唱、每一舞之中。以此为核心,构筑成关于弗拉门戈吉他、歌曲、舞蹈的全部美学。

弗拉门戈艺术的三大件——吉他、歌曲、舞蹈——往往会共同出现在同一个舞台上。它们之间的关系既是相互配合,又是相互竞争、相互激荡、互不服输的。在近百年历史上,关于究竟是吉他还是歌曲应充当弗拉门戈的一号角色,有过有趣的起伏、颠覆甚至打斗、战争。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歌曲是弗拉门戈的主角,吉他是配角;但在近五十年,这种情况被反转过来。

在最近半个世纪的风潮中,作为视觉和直观的艺术,弗拉门戈歌舞或舞剧,比吉他和歌曲获得了更广泛的世界印象。弗拉门戈舞蹈的特征是,双脚踢踏出激烈的、暴风雨般的节拍,而舞者的上身岿然肃立,始终端稳某种姿势,保持着仪态、尊严和气派。民间舞有交际的性质,弗拉门戈也是,对舞,或者群舞,但是你发现异样了吗?世界各种民间舞、交际舞都是两情相悦,而弗拉门戈不是交际,而是交战,是双方争雄、互斗、竞技,是一方向着另一方挑战和炫耀。紧张,你感到紧张了吗?舞者上下都是紧张的,身体、姿态、手,即使圆滑地绕、旋,也都是紧张的绕、旋。脸,你在别处的舞蹈里发现不了这样的脸,那么隆重的、苦大仇深的表情,紧绷着,不是几分钟,而是几十分钟,从头至尾,像是把心里面的火山压紧,在脸部,这最后的防线上,关上那最后的一道闸!

我还发现,弗拉门戈舞没有象形的意义,这太不一样了。杨丽萍的孔雀舞,象形到了极致,表现别种事物,以仿拟的形式。芭蕾舞,现代舞,都有大量的象形表演,表现人物行为、场景、自然外物。而弗拉门戈没有这些。它的舞步剧烈,为了踩出鼓点。而这种下肢的剧烈运动不是解放而是禁锢了身体,舞者的上身只能不动,端紧了姿态,只剩下脸和手。于是手,摆出了各种姿态,是脸的另一张脸,配合着那凝重的表情;表现的东西无它,全是心理,全是激情与冲突,全是从那脸部,最后的防线,压制、拼命地往下压制,压制那全身都在窜流不息,酝酿、鼓胀、即将爆发的摄氏一千度的高温。弗拉门戈舞的全部,都只是那一个人,侵犯,反侵犯;争斗,反争斗;爱恨,反爱恨;人的心理,人的内心和人的表情!

十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早期,被公认为弗拉门戈的“黄金时代”。在这传奇时代的尾端,上世纪三十年代,弗拉门戈音乐灌制成了最早一批录音。此时,弗拉门戈的歌舞聚会通过城市角落的小酒吧,迅速扩散到新的人群。正是在此时,此地,加西亚·洛尔加遇到了他一生迷恋的“深歌”。

据说,弗拉门戈有大约六十种相对固定的样式,每个样式都代表特定的情绪,搭配这种情绪,词人们写出形式相近、情绪相近、内容千变万化的歌词。其中,solea曲式,孤调,也就是深歌,是构成弗拉门戈音乐的基石,它表达悲剧情绪,描写黑暗事物。

弗拉门戈常见的节奏循环有十二小节,这一点正与布鲁斯民谣相似。它的特色在于,每一首乐曲,都由一组各自比较完整的音乐单位拼合而成,这些单位的数量依现场的情绪气氛、乐手期望达到的感情色调不同而不同,并有着不同的组合发展可能。深歌采用我们熟悉的3/4节拍,每个乐句四小节或八小节,然后再将之进一步碎化细分,在顶端加上装饰音。这样一来,相似的乐句之间,复杂的交叠和变化不断实施着暗中的破坏,在重复中破坏,又在破坏中重复,结果形成跌宕起伏又倾泻而下的强烈抒情效果(参见简·费莱的文章《弗拉门戈,一种狂野、凶猛的激情》,出自《世界音乐概要指南第一卷》。Jan Fairley: Flamenco, a Wild, Savage Feeling; from World Music: The Rough Guide, p.284, edited by Simon Broughton, Mark Ellingham and Richard Trillo)。

一九二二年,几个来历不同的著名名字聚到了一起。当然,著名是后来的事,他们此时只是几个经常在深歌聚会中碰面的小帮派:热爱诗歌的洛尔加、作曲家法雅(Manuel de Falla)、吉他演奏者塞戈维亚(Andrés Segovia),后来,这三个名字成为西班牙诗歌、古典音乐和吉他演奏这三个领域里各自最响亮的名字。

弗拉门戈的影响有多大?看看洛尔加的诗歌便可以瞅个端详。在诗作《下午五点钟》里,这位年轻的诗人以暗示的笔法宣示:弗拉门戈与斗牛有关,二者不仅在根源上分享同一种情绪、激情、飘忽不定的天才闪光,而且,它们共同提供了可能的方式,去突破社会的和经济的边界。

在领略过深歌的魅力后不久,洛尔加就开始采用与深歌相类似的可能方式,去突破西班牙诗歌的边界。看看洛尔加长短错落的诗句,潜行在长短诗句下复杂多变的音步,熟悉弗拉门戈的人不难猜测发生了什么。如同前文所述,弗拉门戈节奏的奥秘,除了短促、绵长、停顿与急进的复杂交织、交战、相克相生,还有在每一个大节奏里维持平稳、造就大气庄严的特质。这也正是洛尔加的诗节魅力。而洛尔加的诗情,纯净、透明,仿佛如自然之子的天真,对抗着暧昧的、莫名所以的狂暴不安与不详,这是不是也很弗拉门戈?弗拉门戈美学中有一个极特别的词叫duende,当表演到极致时,欣赏者就说它有了duende,而你表演得再怎么严丝合缝字正腔圆却来不了duende,你依然是个最末流的演员。在英语中,duende只有一个意思,恶鬼;而在西班牙语中,这个词不只指恶鬼,还指弗拉门戈的灵魂,这duende,只能在“灵魂里最后一个鲜血四溅的地方”(洛尔加语)出现。无疑,洛尔加也有这样的duende。

奇怪的是,无论是研究者,还是弗拉门戈的专业演员,都深信duende不是一种技艺,无法通过训练获得,更多时候它是一种神秘,一种魔力。在初次聆听弗拉门戈并为之深深震动之后,洛尔加仅用二十一天就写下了他的传世之作《深歌集》,一口气三十一首,深歌的力量之大出乎意料,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种歌唱而“战栗不止”。他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我天生是个诗人,就像那些天生的瘸子瞎子或者美男子一样。”《深歌集》第二首《吉他》,以与音乐近乎相同的音步表现和象形弗拉门戈的吉他演奏。看吧,它那与弗拉门戈吉他近乎相同的形式,那重复与重复中变化、突变的张力:

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

黎明的酒杯

碎了。

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

要止住它

没有用,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单调地哭泣,

像水在哭泣,

像风在雪上

哭泣。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哭泣,是为了

远方的东西。

南方的热沙

渴望白色山茶花。

哭泣,没有鹄的箭,

没有早晨的夜晚,

于是第一只鸟

死在枝上。

啊,吉他!

心里插进

五柄利剑。

(戴望舒、北岛译)

洛尔加还有一个秘密,非关技术也非关内容,这是诗人赫尔南德兹——洛尔加的后继者——呈示的,它也同时呈现了属于弗拉门戈的秘密,他说:“我憎恨那些只用大脑的诗歌游戏。我要的是血的表达,而不是以思想之冰的姿态摧毁一切的理由。”

血的表达,憎恶大脑。而音乐不只是音乐,还有鲜血。对于西班牙艺术来说,血的音乐一直是终极的秘密,至深的灵魂,不仅音乐中有音乐,还有诗歌后面的音乐,舞蹈动作里的音乐,生活生命中的音乐。各种介质不同的奇妙韵律,后面却都有着近似的血的奔突和潮涌。

“黄金时代”的弗拉门戈,洛尔加的深歌,渐渐中断。上世纪七十年代,弗拉门戈热风再起,在扫荡五大洲的地中海风情中,诗歌的声与影已经不再是显著角色,只能淡淡地在幕后时起时伏。新的弗拉门戈热,是凭借着摇滚乐、流行音乐、商业演出、全球时尚的新力量而迸发的,是一种三分之一艺术、三分之一商业、三分之一时尚的当今世界艺术的新的三位一体现象。

豪华大片当然首推视觉艺术,将吉他、歌唱、舞蹈合为一体的弗拉门戈歌舞剧,近几年巡演了五大洲的各个中心城市。法国小说家梅里美、法国作曲家比才,仿佛化名成了西班牙姓氏;圣经故事、英国唯美主义剧作家王尔德,也变身为弗拉门戈做了脚本。弗拉门戈舞剧《卡门》和《莎乐美》,无疑,已经成为西班牙—弗拉门戈的两个最响亮、最鲜艳的世纪品牌。

更有趣的是电影。这两个弗拉门戈著名舞剧,同时也负载出西班牙两部同名电影。电影以舞剧为题材,却不仅仅是舞台的再现,一个叫卡洛斯·绍拉的天才导演,以奇特的方式肢离、解析、再造着《卡门》和《莎乐美》。

绍拉的奇特结构方式,可称为弗拉门戈方式。就像弗拉门戈的音乐一样,对这两部电影,仅仅是转述,文字也将不能胜任。绍拉的电影,在形式的运用上,我想一定不是偶然的,它相当、相当的弗拉门戈——在众多的目的中,绍拉有个目的,向世界推介这两个西班牙歌舞,但他采用了切碎,即兴,再与其他素材接合的方式。片断化的剧外现实和剧内彩排,和或短或长的歌舞场景相互交叉;主演的真实个人故事,与剧中角色的虚构故事,交替着发展;由此形成路径重合、分离又或彼此交叉的两个故事、两个卡门,一个现实与一个超现实相互错合的影像迷宫。再现舞台上的场景似乎不再是电影的重点,而剧情,呵,剧情,这可是非常弗拉门戈的剧情:

——卡门,吉卜赛姑娘卡门或弗拉门戈舞者卡门,纯朴与淫荡、爱情与利用交织难辨。她挑逗、俘获了那个他,不管他是叫何赛的西班牙军官,还是叫安东尼奥的歌舞领班,总之,她让他疯狂地爱上了她并不可自拔,而她却移情别恋不受约束地爱上别人。在男人的指责中,卡门声称更爱自由,谁也无权阻止她的自由。如此的冲突,只有死。她明知道死亡,还是要这样做。卡门,她不是逃,而是扑向了死亡的刀锋,全无畏惧。

——莎乐美,巴比伦艳丽的公主,爱上了被希律王囚禁的圣徒约翰,但她的示爱被约翰拒绝。在爱与恨的双重火焰煎炙下,莎乐美用妖媚的舞蹈和放荡的胴体讨得希律王的欢心。希律王就起愿说:“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莎尔美说:“我要约翰的头。”《圣经·马太福音之14》是这样叙述的:

王便忧愁,但因他所起的誓,又因同席的人,就吩咐给她。

于是打发人去,在监里斩了约翰,

把头放在盘子里,拿来给了女子,女子拿去给她母亲。

爱与死,如此紧张对立,如此极端狂暴,震撼人心,不可思议,难于解释。弗拉门戈热爱着激烈的冲突,尖锐暴烈的对比,激荡人的鲜血,蒸腾起热力、热情,转瞬之间跃上巅峰跌入深渊,令日月忽灭,山河破碎。

四、 结句或未完成,关于爱与死的主题

弗拉门戈音乐大师是这样几派人物:

传统弗拉门戈的大师,吉他圣手拉蒙·蒙托亚(Ramón Montoya)、帕克·德·卢西亚(Paco de Lucía);伟大的歌手“半岛虾”(El Camarón De La Isla)、“乌特莱拉的菲尔南达”(Fernanda de Utrera)。

传统的革新者,将大量新旧诗歌改编成歌唱的安力克·莫然泰(Enrique Morente);歌喉中演进着复杂情绪的卡门·里纳莱斯(Carmen Linares)。

“新西班牙”的明星,焊接起弗拉门戈、欧美摇滚乐与拉丁萨尔萨的卡塔玛(Ketama);融会了弗拉门戈、欧美摇滚乐与美洲新旧黑人布鲁斯的“黑腿”乐队(Pata Negra)。

商业弗拉门戈明星提怀瑞塔斯(Tijeritas)。获得全球成功的弗拉门戈伦巴乐队Gipsy Kings;“吉卜赛王”是一帮吉卜赛后裔,籍贯却属于法国南部。

关于舞,行家们常说,最好的弗拉门戈不是专业演员,最好的舞者不是年轻姑娘。你要看的不是他们姣好的面容,曼妙的身段。就像在耳际,你最终要惊艳的也不是灿烂的技艺,飞一般的音粒。

想起西班牙,有时候我们会想起弗拉门戈歌舞,想起死亡、月亮、马、公牛,想起风、土地、大海,想起紫罗兰和迷迭香的气味,想起鸟鸣和凶兆。

想起弗拉门戈歌舞,我们会想起痛苦与欢乐相抱的矛盾,想起拉扯而绷紧的爱与恨、纯洁与妖邪、放纵与约束,以及在这种相反相成的纠结中生长出的一枝神秘、高傲、不可言喻的玫瑰。它是血红的,恍惚中又是黑色的。

红,平常;黑,平常;红与黑在一起,就不平常。

炫耀,平常;压抑,平常;炫耀与压抑在一起,就不平常。

疾奔,平常;静默,平常;疾奔与静默在一起,就不平常。

淫荡,平常;圣洁,平常,淫荡与圣洁在一起,就不平常。

享乐,平常;宗教,平常;享乐与宗教在一起,就不平常。

爱,平常;死,平常;爱与死在一起,就不平常。

弗拉门戈,就是这样吧。

二○○九年三月二十三日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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