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寂寞

2009-08-19 03:12
飞天 2009年9期
关键词:帐篷

赵 殷

昨晚下过一阵小雨,无声的。早晨推开窗户发现地面湿润,阳光穿过雨夜的氤氲气流洒落下来。春天了,到处都呈现出明亮的宁静。我恍恍惚惚想起昨夜的噩梦:牵着孩子,在武都城溃裂的地皮与密集的楼房之间,寻找一块三五平方米的空地,用来搭建我们的帐篷。狂风席卷大雨倾盆,我们的那顶站在滨江中学后院墙壁风口上的小帐篷,被狂风暴雨击倒了,我跑上前,抱紧拦腰折断的固定铁杆,喊着孩子的名字,从梦中惊醒。

这仅是一个黎明前的梦境,2008年5月12日抑或6月7月8月份某一天的真实场景。这些场景的再现,在梦里,在我2008年以来的日常生活中,显得尤为突兀。我总是沉浸在5·12地震的漩涡里,情不自禁地回忆,在那场灾难里艰难地跋涉。

今天是2009年4月3日,明天即是清明节。我无法不缅怀!

我们想回一趟重灾区的老家文县中庙。朝阳照亮了玻璃窗,偶尔有小鸟从窗前飞过,远处有斑鸠悠长的鸣叫。我在房问走来走去,对清明节的到来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慎重追远,感恩情怀是清明节的意义所在。而灾区的清明节又会怎样?

我们11点出发,心里对自己说,现在好了,春天到了,花开了!出武都城,白龙江沿岸一片菜花黄、麦苗绿、梨花白的美丽景象。沿江一带的民房重建已接近尾声,有的人家在燃放鞭炮庆贺。兰渝铁路和国道改造的建设者们,正在紧张地工作。到达文县的路途中,跑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车辆,运送钢筋红砖的大卡车居多,以往寂静的高楼山显得热闹非凡。而文县城区车辆拥挤,更加狭窄,随处都在建筑修补。有关重建家园的大幅标语四处可见。下午五时到达碧口镇,心里更有说不出的感受。作为甘肃四大名镇之一的碧口,与四川重灾区青川县一山之隔,是甘肃唯一亚热带气候区域,物产丰富,树种繁多,盛产红皮小花生、茶叶,白龙江两岸有丰富的金矿。去年5·12地震后,来自全国各地的捐赠与救助,给碧口人从物质到精神乃至心灵,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和温暖。但时至今日,搭建在白龙江边的帐篷盖满灰尘,整个镇子都罩在尘土之下,脏乱不堪,全然没有了青山绿水的祥和踪迹。自然,重建在阵痛中进行,一场打仗一样的重建战争,没有硝烟胜似硝烟弥漫的战争,对碧口人无疑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天降暮色,我们回到中庙老家,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里。吃过晚饭,与父母坐在昏暗的帐篷里聊天,依旧是重建住房的话题。年近七十患病多年的父亲,经历了5·12地震后,变得自信达观,身体日渐健康。面对老人家侃侃而谈、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神态,我总想起5·12地震那天,两个老人是怎么在顷刻间房屋夷为平地的情况下跑出来的?我们到房子的废墟前看过好几次,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父亲说,当时房顶的木檩飞出去四五丈远,砸断了门前的白杨树,他拉着母亲一口气跑到十几米远的菜地,腾起的黄土已经将村庄掩埋了,天也看不见了。当晚,邻居抱来一床被子,一张塑料纸,两个老人战战兢兢地在废墟前蹲了一夜。几天后,父亲所在的单位,送来一顶帐篷,并帮老人搭建好,这才有了个安身之地。当时,家里所有的日用品都埋在废墟下,连吃饭的碗筷都没有。救援部队到达中庙后,年轻的解放军才帮老人挖出了米面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父亲在电话里说,还找到了他的存折。我们听后都伤感不已,他还在那边爽朗地笑着。老人常常吃方便面充饥,天下雨了就只好饿着。让人揪心的是余震不断,没水没电,父亲到五里外的中庙街买了一口特大的塑料桶,头顶回家,这才有了储水的缸。难以想像,那么大的一水桶,他是怎样一步一步头顸到家的?我们每回一次家,他都要说一把水壶的故事。地震过后好多天了,突然看见废墟里有个发光的亮点,一闪一闪的,他跑过去挖出来,原来是家里烧水的壶。提起来,水壶居然丝毫未损,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每次说起都问自己,水壶被砸出十几米远,怎么就没砸出一点伤痕呢?那把不锈钢的水壶,是2004年3月我在武都宜良超市买的,宜良超市早被邮政超市取代了,而那把水壶,经历了5·12大地震,却神奇地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

时间不长,乡政府又送来一顶帐篷,邻居帮忙搭了起来。但做饭还是问题,天晴好说,下雨帐篷里做饭真的是很麻烦。姐夫妹夫表弟们一起帮忙,用倒塌下来的木板,在坡地上搭建起一座歪歪扭扭、四面透风的木板房做灶房,父亲动手垒了个泥灶台。地震后快两个月了,这才有了家的样子。我回家时已是7月,生病多年少言寡谈的父亲滔滔不绝,话说个不停,而一向开朗话多的母亲却一言不发,独自坐在帐篷中沉默。地震让两位老人不知不觉调换了角色,从来不会做饭的父亲,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学会了做各种饭菜,而做了一辈子饭菜的母亲,宁肯不吃饭也不愿踏进那间高低不平的灶房。

只要回家,我都要在木板房里,给父母做几顿饭,离开前包一顿饺子。站在高低不平的地上,不是菜跑下山了,就是盆子滚到了门外。一顿饭做出来。腰酸腿疼,四肢麻木,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父母对重建房的事,想来想去想了一年了。聊到半夜。还是那句话,老宅不能丢又不能原地修房,可以考虑在离老宅五里远的中庙街上买新建房。原因只有一个,他们老了,万一先走一个,另一个在山村里怎么生活?再说房子修在老院,以后没人住,卖又卖不掉,就成了我们后人的负担。街道总归是方便的,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就能解决,也减少我们的担心。父亲说完去睡了。凌晨一点左右,又是一阵余震,没有人声张,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后半夜,下起了雨,头顶传来雨点敲击篷布的声音,风吹得帐篷晃动。时间久了,帐篷里会有一两声叹息。除了叹息,帐篷后面还躺着村里几十座房屋的废墟,在余震中显得异常安静。

一夜醒着,想父母的心思。他们都是最朴实的善良人,老父亲从来不会说一句假话,心里想什么说什么,有时还令人生气。而现在,他却想得如此周到,生怕我们受连累。想起去年6月与远道来访的一位旅美侯教授的谈话,武都白龙江宾馆像座险象环生的迷宫(不时有余震),几个人坐在灯光下,说着灾后“重建家园”的话题,这四个字梦境一样悠长,这四个字,从古到令,都在不完整及废墟上迎风站立,它们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破碎和建立。侯教授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仿佛用尽他毕生的学问。大家聊着“园”即精神,即内在,即心灵自由等等。临别时,侯教授送我们一盒美国巧克力,一瓶阿拉斯加深海鱼油。明天他要去重灾区文县中庙考察灾情,没有寒暄,点点头就离开去房间休息了。这种无语的礼节浸透着暖意,这温暖即使沉默,即使一辈子不说出都是倾诉。此时,想着侯教授关于“家因”的理解,“因”在何时?有人说要走过三代人才能真正地“因”。大抵意思就是三代人后,5·12地震的伤害,才会逐渐在人们心里消退。

父母帐篷里传来了说话声。夜夜如此,凌晨四点多,他们就开始说话了,说说停停。相信也是一个“家”字和一个“园”字。震后的300多个日日夜夜,

为着一个“家园”。他们说出的话远远超过修起一座房子的精力。

为了儿女的“家园”。他们还将说下去!

天亮时,雨停了,清明节的天空垂泪伤情。雾一圈一圈浮在蔬菜叶上,在院子里走一圈,衣服便湿了。父母早早做好了我们爱吃的包谷糁拌饭。这里叫岳家湾坪上,一个好听的村名。倒塌的房屋前有棵棕树,是孩子他爸很小的时候栽的,现在都能追上太阳了。

江面上雾气升腾,姐姐姐夫踏着雾气回娘家来了。坐到一起,仍旧谈论修房子的事。姐夫说,乡上统建房只有六十平方米,房子没有设计窗户,不理想,自己修又没地方。有许多农户修房还是有困难的。原来说的政府补贴两万元后再从信用社贷三万元,现在也难贷了,贷款的人太多了,除却补助金两万,中庙的农民修房许多得借账。说归说。谈归谈,中庙街道的援建房,一天比一天有规模了,在雨季来临前,让人们住进新房,才是最重要的。中央也有命令,今年10月份前,灾区要拆除所有的帐篷。天渐渐放晴了,邻居拉沙石的拖拉机,在帐篷边打滑,好长时间才爬了上去。女主人说一小四轮拖拉机沙石,不到两里路,仅运费一项就60元,水还是问题。地震前,庄里水源很丰富,地震后,水浑浊不清不说。还越来越少了。

清明节在傍晚艳红的晚霞里,带着人们对亲人的思念,悄悄地离开了村庄。4月5日早晨,竹林和树梢上的百鸟齐鸣,仿佛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太阳也灿烂地坐在山梁上,阳光一点一点的抚慰开满鲜花的山村。我们决定去爬山。桐子花开了,我们知道,几天前的冷空气夹杂雪花,是为桐子花开而来,这是一股多么浪漫诗意的寒流!3号下午到中庙时,油桐花还未开放,一场雪过后,满坡满梁高大的桐子树,像粉红色的梦幻飘在清晨温煦的空气里,还有一丛丛雪白的千里香、红粉相间的野玫瑰,我们被久久地陶醉在一种旷世的天地传奇里。

我们用相机拍摄着春天的美景,行至半山腰叫牛家山的村子,几个妇女在路边洗衣服,她们热情地招呼我们。三岁的小女孩娜娜与四岁的小男孩雯雯,一摇一摆地跟在奶奶身后,我们给他俩拍照,娜娜扭捏着不肯微笑,雯雯却笑眯眯地做出各种姿势。娜娜的奶奶告诉我们,两个孩子的父母都去外地打工了,牛家山有八户人家,房子都在地震中倒塌了。问她们为啥不修房?政府有补助金,挺好的事呀?她说,去年地震后,儿子媳妇都回家来修房,在家等到年后,沙石水泥钢筋拉不上来,又都走了,她指着雯雯的奶奶说她家也是。我站在大路中间问她们,这么宽的路,怎么会不通呢?她们说,路是通的,可跟不通一样。地震后,牛家山人为了修房子,村干部与大家商量好修这条路,买了山下面人的田地,修起了这条路,可没有钱赔偿人家,人家就不让走路。村干部没办法,乡干部忙得顾不上,我们说什么都不管用,只好等。我问她们,那山顶上王家山的人呢?她们说,王家山好多人家都搬到山下面去了,山上留下的没几家人,也恼火得要命,他们买了我们村的地修起了路。也给不上钱。我们也不让他们过路。地震后,山上没水了,他们吃水都要下山到我们这里来挑。

看来,灾后重建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简单,要解决重重矛盾,打通层层关节,真是难上加难。我们只有无奈地叹气,给她们拍了几张照片。雯雯的奶奶还特意换了衣服,另一个也打扮了一番,因为如此用心,又给她们拍了很多,她们说说笑笑,挤到相机前看自己的模样。刚才的烦忧仿佛又不见了。我说下一次再来看你们,一定把照片带上。看着她们纯朴自然的笑容,我心里生发一阵感动,尽管困难重重,生活却显得如此美好。

坐在帐篷前眺望。白龙江对面。长长几排拔地而起的房屋上,众多的深圳援建者,在那里忙忙碌碌。快一年了,他们听会了中庙方言,以中庙人的生活方式过着自己的生活。公路上车辆穿梭。人来人往,一幅繁忙的景象。而四周山野菜子尽染嫩黄,樱桃挂果,核桃开花,小麦灌浆,遍地野花,春意正浓。大地开始温暖了起来,人心也慢慢温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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