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寺林山

2009-08-19 03:12毛树林
飞天 2009年9期
关键词:先祖支书帐篷

毛树林

去年5·12地震后,我来往于寺林山村之间,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今天是2009年4月12日,甘肃作家重返灾区,我们一行又到寺林山,做一次灾后重建的回访。

地震后凹凸不平、沟壑般裂变的路面,在近一年人走车行的碾压下,平整了一些。路边的滚石、土块也被村民清理得干干净净,水洼沟渠都填得平平展展,但路面逼仄狭窄,转弯急促。车子紧靠崖壁,一直在向上爬行,到达山顶,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起一身虚汗。

寺林山因站在山头,能看见四面山顶有四座寺庙而得名。尽管上山的路十分陡峭,上了山顶却相对平缓,又因四面悬绝,土层厚实,我称它是“微型的黄土高原”。这里海拔1960米,主产花椒,红芪次之。粮食作物有洋芋、小麦、黄豆等。近一年了,我是一点一点地看着村庄变化的。眼前是推土机推平的一大片宅基地,一个巨大的土圆,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出新鲜泥土的气息,几个人站在中间显得空荡荡的,很渺小、数百株树木不见了,只有一些树根裸露在阳光下,干枯的根须弯曲变形,树皮的皱褶处依然艰难地抽出了几片赢弱的嫩叶。揭开的水窖盖子重叠。和几个太阳灶一起无奈地晒着太阳。“圆”的边缘却剩有一棵瘦瘦的树,开满了桃花,粉红色的一团,凝聚在空地的高处,风一吹,一朵朵地飞舞,显得极为特别。我心想那棵桃树也许是挖掉的树木的血脉,是那些树在春天里远眺的目光和舒展的魂灵。要不怎么会如此引人注目呢?

寺林山村是灾后陇南市文联帮建的村子,我在村里住了两个多月。第一次来到寺林山是去年6月1日。地震那天,房屋瞬间全部变为废墟,两人遇难。大地震过去十几天了,乡亲们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每天都有救援物资运上山村,仍然满足不了村民的需求。各家在露天地里搭了临时的灶台生火做饭,散乱的欢烟在残墙断壁间盘旋,让雨水一惊一压,其惨淡的情景是无法描述的。当时,村里帐篷非常紧张,乡亲们还是坚持单独给我一顶。让我住得很不自在。为防火安全,帐篷都没有接电,晚上大家聚在碾场旁唯一的路灯下讨论重建问题,由于国家的重建规划没有出来,大家就在憧憬中等待。有时争论得很激烈,有时半天不说一句话,蹲到凌晨了也不去休息,默默的与无限的黑夜和庞大的废墟对峙。

虽是帮建单位,面对这么大的灾难,不管是我个人的力量还是单位的力量都是微不足道的。我每天有计划地去各家转转,了解他们的想法和愿望。上山时带一桶散酒,晚上邀请乡亲们到帐篷里来,边喝边聊,压抑的气氛就有了些缓解。驻村的那段时间,我每去一户人家,乡亲们都真诚挽留,做一顿简单的酸汤面款待我,大家就这样熟悉了起来。

村里的经济作物主要是花椒。万亩椒树簇拥着寺林山。夏天,椒香浓郁,与邻村镇子的香气混合,二三十里外都能让人陶醉。这里也是有“中国椒乡”之称的中心腹地,大红袍花椒比其它地方的花椒爽口淳厚得多。但是,近年来。花椒树因为化肥上得太多的缘故,挂果五六年,树根就萎缩了,树很快就死了。以前上农家肥料时挂果不多,产量不到现在的三分之一,可那时一棵花椒树要生长三四十年,现在最长的也不到十年,换代太快。生产成本增加了。收入不如以前了。小小的村庄就有十来个单亲家庭,女人们因为贫穷,日子过得难,有的一去不回,有的服农药早早地走了。孩子由男人带着,七八岁的孩子,都要到几公里外的安化镇租房上学。那些失去妻子的男人们,就永远孤独地生活着。

去年,我与乡亲们度过了一个悄无声息的端午节。没有人说是节日,没有粽子,没有艾草,没有雄黄酒。早晨他们下地去除玉米草,下午妇女们摘回了几蓝青花椒。黄昏坐在一起讨论七顶刚拉上山的帐篷的分配。突然,不知为什么,四组的叔侄俩吵闹了起来,天空几声沉闷的轰鸣,落下了七八滴雨。叔说看在天打雷的情面上,今天老子就不揍你小子了。夜里神情急躁不安的乡亲们又聚在唯一的路灯下,说明天就清理上山的路面,一台挖掘机就要来了:按新农村标准统一规划重建,要毁掉六十几口水窖,就必须要从15公里外的山顶引来水源;每家建房需要1万匹砖头、10吨水泥、2吨钢筋、8吨沙石。这些戴白帽子黄帽子蓝帽子的,从北京浙江新疆赶采的各个行业的行家能手们,他们灰头土脸,精明地算计着重建的代价和成本。

说到重建可否考虑到平坦的距离镇子近一些的地方去?村民都说,祖辈们都在寺林山,一辈一辈地都过来了,这里的大山看着啥都没有,养人的东西都在暗处,外人是看不见的,没有人愿意走。“宁舍父母,不舍一座山,一道梁!”祖先们都是这么说的。

震后快一年了,寺林山才平出地基来,这在整个重建村中的进度是比较缓慢的,甚至是落后的。武都区安化镇党委政府想了很多办法,给村民开动员大会,充实村委会班子等等。最后,似乎镇上领导与村民们达成了共识,认为村委会班子尤其是支部书记焦永强太软弱,工作没有魄力。问起焦支书他只摇摇头,一脸的无法言说。按新农村标准统一规划重建,是村民大会通过的,大家都没意见,认为一次性高标准建房是千栽难连的机遇。但是,在清理自家破烂的房屋,要彻底搬出住了数辈人的老宅地时,都变得犹豫不决起来。村里都是近三五年才修建的新房,有的刚刚修好,还没有入住,有两家人地震当天正在上大梁办酒席。上山的简易公路2007年才通车,也就是说,这些新房所用材料和家具,都是人背马驮来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渗透着太多的汗水!现在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把刚建好的新房再推平拆下来,把一窖窖清亮的水填平。今天挪动一点,明天搬走一些,这种迟缓,我是从他们痛苦的表情里慢慢弄明白的。随着房屋废墟的清理,帐篷跟着推土机向后搬迁。一次又一次的搬迁,椿树、梨树、苹果树、樱桃树一棵一棵从土里挖了出来,废墟清理光了,树也跟着挖光了,家家的小花园也不知不觉没有了,鸟在人忙碌时飞走了,水窖填平了。搬迁的东西一次比一次少,最后只有帐篷和曾经的瓦片,搬到了高高的山梁上,完整的、断开的、破碎的瓦片,堆砌在帐篷四周,与蓝色帐篷一起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这些来自尼泊尔的、蒙古的、北京的、河北的、香港的帐篷,像一朵蓝色的花朵,呈圆形环绕着空空的村庄,像是在守护着寺林山人的家园。

去年10月,天已渐冷,我去寺林山,由于下雨路面太滑,汽车上不去。打电话联系焦支书,他感冒了,在镇上的诊所里打点滴。我问宅基地是否都腾出来了,可以平整地基了?他说还不成,还有160多座坟要迁。都说坟不迁不成,就是没有人行动。涉及到60多户人家就有60多种不愿迁坟的理由,吵吵嚷嚷的,族内还因争议引起殴斗。总结迁坟难的原因有这么几条:一是没有人带头迁,谁刚有迁坟的想法,邻里就开始指责议论;二是各家的祖坟多少不等,多的出的钱多力多,迁坟为了自己,同时也是为了别人;三是各家劳力不等,有的有能力迁,有的没有能力;四是同一个家族的已分不清楚是哪代祖先的由谁家牵头迁不好确定;五是一些家庭害怕破

了老祖先凝聚了多年的福气;六是周围风水好的地方不多,要给一百多座坟选上好地址很费劲。所以新的僵持又开始了。几次问起,都说正在协商之中,眼看各村重建工作搞得热火朝天,大家都有些着急,我甚至让焦支书把村里有威望的人都请下山来,我个人在安化镇请两三桌饭,先把他们灌醉,再与他们共同商议迁坟事宜。我是很严肃地给焦支书当做一项工作来安排的,我让他商量之后,打电话给我。时隔一月,没有任何音信。我再去寺林山,全村祖坟已迁过半,我没有问是什么原因,让村民一下子想通了。焦支书从坟地里跑出来打了声招呼。又跑回坟地了,那里正忙,缺不了他。焦支书似乎喝了点酒,脸上有寒风吹过的不一样的红,走路也有些蹒跚。我在几个帐篷里看了看,单帐篷全部换成了棉帐篷,大多帐篷里也生起火炉,床上都有了捐赠的电褥子,看来过冬问题不是太大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响过之后,又一座先祖的坟墓被打开,祭奠仪式隆重而简单,点香焚纸磕头作揖,请先祖谅解,男女老少一路送至新开的坟地,再次请先祖安息。迁坟活动有条不素地进行了近三个月,每天两三户。这是一次所有曾居住在寺林山人的大聚会,也是千百年来祖辈儿孙的一次集体再见面。先祖们给儿孙托了什么梦,子孙们给先祖说了什么话?我不得而知。因为地震,逝者给生者让出了家园。这次搬迁是在隆冬时节,寒风凛冽,格外凄冷,却没有一个家庭吵架,没有一个人受伤,在静静的寒风中完成了先祖大搬迁。

春节之前,再次见到了焦支书,我说地基平好就可以开始建房了。他说还不行,还要另外修一条大路。老路只能跑拖拉机,运载的大车上不来。新路早已开工,沿线毁坏邻村的花椒树,赔偿近20万元。因为缺少炸药,新路至今未打通。这次,我们作家回访团走的仍然是老路。

今天省上来了几位同志,搞震后返贫农户的调查,焦支书去陪他们,村主任给我们介绍了一些情况。村主任也姓焦,他领作家们绕村庄走了一圈,看了他们新开的公路。这条路修在村庄后面,路面宽阔,弯道也少。他说政府给了些钱,不够的他们自己想办法。还有一星期,路就通了。他对我们说,你们下次来,就能走这条新路了。

在路口,遇见村民焦张代,他关心的是贴息贷款的事。他说他过了60岁,不属于贷款人员,老伴多年患有严重的眼疾,县上市里的医院做不了手术,要到省里的大医院做手术,看过几次。都因没钱在家等着。问医疗保险呢?他说,越到大医院,医疗保险报销的比例就越少,前期垫付的治疗费用也缴不起。就只有不看了。他提着从太阳灶上烧开的水壶,噎哽着继续说他的心病。他的大儿子十几年前外出打工,一条腿受伤,没有及时治疗,截肢成了残疾,而贴息贷款也没有他的份。他老了没有偿还能力,儿子残疾没有偿还能力。他希望能给残疾的儿子贷上款,他自己没有就算了。老人一直提着烧开的水壶,说尽管他很困难,在年底前他也要搬进新房。

专家建议,救灾要急,重建要缓。重建工作不光是有决心、有热情、有钱就能顺利完成的。人们要把过去的家连根拔掉,再种上新家园的希望之树,认可并热爱它,需要一定的时间。寺林山人在5·12大地震近一年的时间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煎熬,他们的重建相对缓慢,但他们在不断超越心中的障碍,做了大量的不可回避的工作。今天大家心情都还好,谁看见我们都热情地打招呼交谈。他们知道建房就要开始了,他们谋划着未来,想像着在有戏台、有活动场地、有图书室的新家园生活。我们一行感到都很欣慰。

临走前,焦支书的女人送我们两双她缝制的绣花鞋垫,一双绣了两只憨态可掬的熊猫,一双绣了两朵红红的牡丹。

再上寺林山,阳光明媚,春风浩荡。我也是灾民,我心中的废墟也在不断地清理,我与大家一直都在跋涉,我对寺林山充满了敬意和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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