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云影里的木都

2009-08-19 07:25
鸭绿江 2009年7期
关键词:木排伐木木材

张 涛

张涛,男,汉族。1949年生。专业编辑,业余写作。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诗歌约二百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窑地》、小说集《地老天荒》、散文集《孤山独白》等。长篇小说《窑地》获首届辽宁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第四届东北文学奖长篇小说一等奖;短篇小说《斗牛人》获辽宁省政府奖、《纸窗》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儿童文学《看汽车》获辽宁省儿童文学奖;有多篇小说、散文获国内多家期刊奖。短篇小说《苇塘》被日本翻译并出版。有多篇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知音》等报刊转载。有小说、诗歌、歌词等入选多家出版社年选。现为丹东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

一群疯了的浪,凝固在高高荡起的瞬间:浪尖上,托着摇摇欲坠的木排,木排上,歪斜着几个撑排的汉子,以他们近乎崩溃的臂膀校正着木排的航向,躲避着一个个暗礁一道道哨口。我们看不清他们的目光,但我们能够感觉到他们以生命为赌注的搏击。

——这是一座名为《逐浪》的雕塑,悄然伫立在我们这座城市的街心公园里。

谁能说得清,中国有多少城市?谁能说得清,世界有多少城市?谁又能说得清中国的世界的难以计数的城市,谁是奠基者?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说,我们这座城市,最初就是从那些放排人的掌上开始的。我们无法知道那些人的姓名了,但我们知道,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木把。

那是一些遥远的往事了,早已流散在鸭绿江的波光云影里。

那时候,鸭绿江口还没有我们这座名为丹东的城市,也没有丹东的前身安东,甚至,也没有沙河镇。

那时候,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被称为沙河子。

那时候,距今有一百五十年——甚至更早。

公元一六四四年,从辽东开始,剽悍的满人八旗,洞穿了山海关的城门,顺治入关,于是有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长达二百六十余年的统治。大清的历代帝王,都把辽东视为“龙兴之地”,视为供列祖列宗悄然长眠的后院,于是,历皇太极、顺治、康熙三朝,构筑了长达二千五百九十余里的“柳条边”,丹东遂成为边外禁地。对于禁地内原有的居民,令其迁出,有不愿者,则强行驱赶,驱赶不从者,则动用武力。于是,辽东地面,血腥不绝,有的人家,竟无一存活者,更有的村落,半村人俱死于刀下。如此,柳条边外的丹东地面,和柳条边外的许多地方一样,也就少有了人烟,成了野树荒草的家园,年复一年地荒芜了。然而,辽东“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砂锅里”的丰腴和肥沃,总给人以极大的诱惑,自有柳条边起,也就有了一代又一代的闯边者。清廷虽有一道道严禁的律令,仍然阻止不了。由是,到了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不得不宣布柳条边全部开禁。

丹东地区的移民,大多来自山东半岛,也大多从海路而来。在清咸丰至同治年间,鸭绿江口沿海的大孤山,就陆续有许多的移民定居了。在山东老家,一口棺材,要二亩地的价钱,而大孤山一带,漫山遍野的林木却可任意采伐,于是,他们伐木破板,有的干脆做成棺材雇船运往山东老家,自然收益不小,从而伐木者渐多。然而,大孤山一带,毕竟林木不丰,他们就溯江而上,竟过临江(今浑江)达长白。由于伐木人的增多,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行业——木杷。在许多行业中,领头人都被称为“把头”,伐木行业呢,大约是为了以示区别,又在把头的前面加了“木材”二字,称为“木材把头”,简称“木把”。后来,木把就泛指伐木人了。

伐木人的大本营,就在沙河子,也就是丹东现在的大沙河口一带。民谚云:“秋霜落地,木把进山。”每当秋末,伐木人就成群结队出发了。走旱路的,背着斧、锯、麻绳一类工具和行囊翻山越岭;走水路的,把工具和行囊放在槽子(一种特有的小船)上人沿江边拉纤溯水而上,走二十余天乃至一个多月,方进入长白山腹地。在林木丰裕的老场子,多半会有一座用原木构建的大房子,称“霸王圈”,那便是木把们食宿的地方。霸王圈是对面炕,大的能住百人。如果到一处新场子,那就要木把们动手搭一座窝棚了。当然,若干年后,那座窝棚也许就会成为另一个霸王圈。“大雪飘飘,木把开套”,开套,即是伐木的开始,因为伐下的木材要套上绳子由人或驴拖下山堆到江边,故称开套。开山动斧的开套,首要的一件事,就是要祭山神爷老把头。在中国,几乎所有的行当都有祖师爷,如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唱戏的祖师爷是唐明皇。长白山伐木人的祖师爷,却不是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只是一个山东莱阳人,名叫孙良。据说,好久好久以前(到底好久到哪一年,就没有人能够说得清了),孙良和他的兄弟一起,漂洋过海,进入长白山采参,却不料在深山老林里走迷了路,丢了兄弟。孙良一天天地找下去,兄弟却没有找到,他也就成了神灵,巡游在千里长白,护佑着采山的挖参人。对于继挖参人后跨海而来放山的伐木人,大约因为都是山东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自然也同样给予护佑了,从而成为采山人和放山人共同的守护神。据说,孙良临终前曾在石上刻下一首绝命诗:“家住莱阳本姓孙,漂洋过海来挖参,路上失了亲兄弟,沿着古河往上寻,三天吃了个(虫剌)(虫剌)蛄,不找到兄弟不甘心。”我曾见到过这首刻在石上的绝命诗的照片,字为行楷,舒展大方,应是用专业的石刻工具刻下的。依此看来,应是后人刻下而不像一个挖参人临终前的绝笔。当然,是谁写的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孙良和他的那首刻在石头上的诗,使我们对当年的闯关东有了一个形象的可以触摸的见证。那个早年来长白山采参的孙良,仍然活在后来者的心中并成为了祖师爷,显现了后来者对艰辛的先驱者的敬仰。

摆供,燃香,焚纸,祭酒,对着孙良的牌位磕过响头以后,开山动斧的伐木就开始了。在长白山,有多少伐下的倒木,就有多少树墩,然而,那些树墩,伐木人是不坐的,据说,那是山神爷老把头的座位。

伐木,从当年的十月开始到次年的二月,属“木场子活”,过了二月,木把们下山在江上穿排,称“水场子活”。

水场子活的头一道工序,是把伐下的原木砍成四个平面的方料,然后在两端凿三寸许的方孔。砍平凿孔后的木材称“件”,把堆成堆垛成垛一件件木材放入江中,就开始穿排了。穿排是一个技术性极强的活儿,想那一件件木材浮在江面上随水波漂摇不止,穿排人则要立于其上“走木”,走木时,不但要时时小心不能落于江中还要手持一根类似桨、一端包有带钉洞的铁皮被称为“猫牙”的物件,用其将木头拢到一起。江水流着、活着,那一根根漂在水面的木材,也流着、活着,在水面上漂漂摇摇不止,走木人脚下踩着的木材,当然也是流着的活着的,立在这样一根流着活着的漂漂摇摇不止的木头上用猫牙把那些同样流着活着的漂漂摇摇不止的木头拢到一起,活活就是一场高超的水上杂技了,想来令人眼花缭乱。

穿排有硬吊子、软吊子之分。

硬吊子,木材一律要先剥去树皮,以柞木杠子穿过凿出的方孔连起,再以藤葛类植物拴结,排体平稳牢固。硬吊子的材质一般都近二丈长,面积也大,其前、左、右三面都需人扳棹,每排要六七人。这种木排,在一般江面行驶平稳,而到了哨口处,就显得有些笨拙,稍有疏忽,就可能撞散,所以,危险性较大。但硬吊子多是在上江老林里采伐的红松、黄花松一类木材,价格比较高。所以,鸭绿江上的木排,以硬吊子居多。

软吊子,又称“洋吊子”,是后出现的一种木排,大约是和日本人经营有关。软吊子不去树皮,用柞、桦、柳的幼条扭成罗筐大小的圆圈,名为绕子,套栓连结,也有在接头处用绕子,再用铁钩状的“扒锯子”固定的。这种排的木材一般较短些,体量也小,有三两人就能操纵。但是,节省人力却不够安全。人在排上,小有不慎便易落水;撞到岸边或礁石上,易散排。所以多用于近程,以柞、榆、栎等杂木为主。

硬吊子,软吊子,每年春来雪化跑“桃花水”的时候,就开始下水了。下水的头一件事,就是祭山神爷老把头。其时,一挂长鞭响起,木把们齐齐跪下,燃香焚纸,磕头作揖。在香烟缭绕的鞭炮声中,棹头拨动,木排便顺江流漂摇而下了。

木排的每一节,视木材的粗细不同,少则六七件,多则十五六件乃至十七八件,每一节木排的每一件木材长度都是相同的,短的丈二,长的两丈许,最长的则有三丈。木排呢,少则五六节,多则八九节乃至十一二节,最长的木排,要有六十丈长,漂在江上,就是一条木龙了。每个木排上,都有一座小房子,称“花棚”。花棚为木制,先把几根削尖的木杆插入木件的缝隙,再横着斜着用木杆架起,上披树皮、山草,防雨水遮风寒;里面铺上松毛,算是床铺。粮食、蔬菜和油盐酱醋等一应生活物品,都放在花棚里。有的花棚,还置有桌、凳。最重要的,是每一个花棚都要供奉水神爷的木像和山神爷的牌位,终日香火不断。自木排流放之日起,花棚就是木把们的家了,或早或午或晚,炊烟从小房子上袅袅升起,大江驮着一个个小小的水上人家渐行渐远。木把们白日里做在江上、吃在江上,到了晚上,头枕水浪,又睡在江上。

鸭绿江,是一条野性的江,从长白山起脚,浩浩荡荡一千五百九十里长流扑入黄海,两岸耸起的山群夹一脉绿水,江流时宽时窄,竭尽曲折跌宕,留下七七四十九道令人生畏的险哨。所谓哨,是指江中的浅滩、暗礁和江流撞击崖壁急急转弯的地方。这七七四十九道哨,又分上江二十四哨,下江二十四哨。上江二十四哨又分上八哨、中八哨、下八哨;下江二十四哨也分上八哨、中八哨、下八哨。而上下江之间的拉古哨,又是七七四十九哨中最险恶的一道哨口。对于放排人来说,这七七四十九道哨,就是七七四十九道鬼门关。在鸭绿江上放排,不仅需要勇气、力气,更需要熟悉水情,特别是立在头排上的头棹,一脚踏上木排,就恨不能把一双眼睛变成两双甚至更多双,文水、平水、武水、凶水,不同的水面,都要有不同的走排路子,头棹手扶棹把,随时发出指令,让后面几节的木把用猫牙校正航向。木把上了排,就把一半的命交给了大江,另一半的命就交给了头棹。几乎每一年,都有木排撞到浅滩或暗礁上,木排散了,木把们也落入了江中,水性好的,侥幸逃生,不会水的或是水性差的,只能葬身鱼腹了。而且,即使水性好的,也可能被撞起的木头劈头盖顶砸下,成了水中游魂。还有的木排,在江流湍急的急转弯处,撞到了岸壁上,前节排刹那间被撞散,人落入了水中,而后面的一节节排就会在强大的惯性中骤然腾起,遮天盖地砸下,层层叠起,排上的人,还没明白过来,就成了叠起的木排或散落的木头下的肉饼肉酱。

一条鸭绿江,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放排人的气力、汗水,也大口大口吞噬着放排人的生命。

晓行夜宿。伴日伴月,伴风伴雨,木排终于闯过了七七四十九道哨口,江面就变得开阔了,温顺了,放排汉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码头到了。

最初的木材集散地,是在大东沟(即今天的东港市),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清朝在此始设木税局,开征木排捐,开排必先取“排票”。所有的排上,都插有一面小旗,旗的形状不同,或长方或正方或三角;旗的颜色也不同,赤橙黄绿青蓝紫应有尽有;旗上,大书某大柜或某公司的名号。后来,木材集散地上移至沙河口。每年自夏日起,木排陆续抵达,至农历七八月,特别是八月十五前后,木排更是大量汇集,从沙河口一直排到三道浪头,几十里的江面上,密密麻麻拥挤着数不清的木排。其时,彩旗飘摇,炊烟缭绕,真的就是一座水上城市一座木材之都了。

如此浩大的木排队伍,催生了专为木把服务的新兴行业——木把铺。

木把铺也称“木行”、“木业行“、“料栈”,但门面上大多写“木业行”。木把铺一般多在距江岸较近的兴隆街、兴东街、粮市街、永安街,也有的设在前聚宝街的南头。木把进山,需备好工具和秋冬两季的生活、生产费用;木排放到鸭绿江口,又要有人推销木材。所以,木把铺对木把来说,既是货栈也是代理销售店,同时,有的又兼有投资和雇佣关系。如有的木把手上没有资金,可以和木把铺签定合同,由木把铺提供资金、预定放排数量、木材规格、以及交货时间、结账时间、把头的工钱等。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决不可反悔。一般来说,木把铺的收益比别的行业要高许多。但是,由于江上放排的风险大,时有排毁人亡的时候,所以合同规定,一旦这种事情发生,双方各由天命互不赔偿。

当时的木把铺,有专业和兼职的两种,鼎盛时有四十多家。在我们这座城市,因为江边的“汤二虎”楼,好多人都知道汤二虎(本名汤玉麟)这个人,甚至还知道汤二虎是张作霖的把兄弟、东边道镇守使、承德督军,民间也流传着许多汤二虎的故事,比如他的骄横,比如他的爱听戏、好女色,再比如他也曾和日本人对着干等等。然而,似乎很少有人知道,汤二虎还开着一家永庆隆木把铺,而且是当时最有势力的木把铺。看来,远在那个时代,我们这座城市就已经有了官商。

鸭绿江口的木业,不仅有汤二虎这样的军政要员参与,沙皇俄国和日本,也都先后伸出手来。早在光绪二十七年(公元1901年)沙俄入侵,便在沿江开设“俄罗斯森林公司制材厂”;甲午海战后,日本即协迫清政府合办“中日义盛公司”,和沙俄争夺木材采伐权,其实,虽然名曰“合办”,实为独霸。1903年江水泛滥成灾,因抢夺江中流失的木材引发日俄冲突;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日本更是以“军需”之名大肆劫掠。两年后的1906年,日本初放木排;1908年,强迫合办“中日合办鸭绿江采木公司”。当时,日本人开办了许多企业,但以木业为最多,用今天的话说,是“龙头企业”了。

在我们这座城市,曾伫立着许多用原木筑墙绿铁皮为屋顶的房子,俗称“木楼”,就是那时日本人所建。可惜的是,那些凝聚着历史记忆的木楼,如今都消逝了,一座也没有留下。

从长白山深处出发,木排年复一年从鸭绿江上漂来,堆积着我们这座城市最初的兴盛。放排人的收入,一般的木把是庄稼人的三四倍,而木把头儿,则是一般木把的三四倍乃至五六倍。手上有了黄白之物,一些人,回了山东老家,置田买屋;一些人,则留在当地,想要积攒更多的钱再回老家;还有一些人,则在当地娶妻生子扎下根来。回海南老家的人,带去了有关关东山的肥沃和放排高收益的神话,再返回的时候,一个人身后就有了几个甚至十几个人。一个新的移民潮形成了,很有些百多年后广州、深圳和海南移民潮的前影了。

移民的急剧增多,在木排靠岸的地方,不但有了众多的木把铺,还有了饭店、客栈、商行、钱庄,有了赌场、糕点铺、药房、绸缎庄,有了戏院、电报局、消防队、图书馆,还有了照相馆,还出版了《警察公报》、《东边时报》等报纸,而且还有了专事写作戏本的行当。甚至,在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还首创了出版社“诚文信书局”。一个城市有了一家出版社,这个城市当然就很有城市模样了。诚文信书局先是经营木刻书籍和笔墨文具,后引进铅字印刷机,承印戏报、单据、请柬、名片(原来,所谓的名片并不是新生事物,早在清朝末年,就在我们这座城市流行了),同时,还印刷唱本、戏文、画片、挂图、铜版画像以及私塾和小学课本。可以说,当时凡需要印刷的物件,诚文信书局无所不能。如此一来,利润当然相当丰厚了。正因为利润丰厚,也就开始进行盗版了,先是盗版日本的画片等畅销艺术品,继而又盗印国内的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尚古书局出版的流行小说以牟取暴利。近些年,国内的盗版层出不穷,屡屡打击屡屡不止,这些盗版物,大多出现在广州及其周边地区,而我们这座城市的盗版,却出现在清朝末年。广州的盗版,因为占改革开放先机经济的发展,我们的盗版,是因为木排业带来的经济的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某一地某一时盗版的出现,常常是和其地其时经济的发展相伴。如此说来,我们当年的城市,真的就是一处繁荣的地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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