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票

2009-08-19 07:25张忠诚
鸭绿江 2009年7期
关键词:张山周正狗子

张忠诚,1982年7月13日出生,毕业于渤海船舶职业学院师范教育系(原葫芦岛师范学校)。师范学习期间创办系“绿岛文学社”,创刊《绿岛》并兼任主编。2004年7月曾在鲁迅文学院第27期文学创作进修班学习。现为辽宁葫芦岛市连山区寺儿堡中学语文教师。曾有短篇小说《二十五里半》发表于《鸭绿江》。

北方的腊月。太阳在头顶吊吊着,像一条麻绳拴着一个腌臭了的鸡蛋黄。小北风蔫不唧儿直扎脸,那股子凉劲没完没了地往骨缝里钻。乔如喜站在大街上一个插卡电话亭里,一脸茫然,听筒还在耳边贴着,盲音嘟嘟嘟地直震耳朵。乔如喜没想到周正业会这样绝情,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还说要报警。乔如喜挂上电话,两个大巴掌狠命地搓那张冻麻了的老脸。乔如喜了解周正业,他说报警不是吓唬人,说得出做得出,没准这会儿都拨完110了。乔如喜对着天上臭鸡蛋黄似的太阳说,妈个巴子,你周正业不是舍得儿子吗?我有让你找不到儿子,张大嘴巴哇哇哭着来求我的那一天。

乔如喜回到小旅馆,带着狗子去了火车站。他带着狗子直接走进候车大厅,混过检票口,挤上一列西行的火车。汽笛呼啸,列车驶离站台。乔如喜透过窗玻璃,望一眼袒露在寒风里的楼群、街道。乔如喜猛然转醒,他是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一阵酸楚涌上鼻翼,咸咸的两行老泪,扑簌簌地砸在破旧的车厢板上。

乔如喜是农村人,十年前进城打工。他当过兵,能吃苦,头脑活泛,在建筑工地摸爬滚打了十来年,从苦工熬成了小包工头。乔如喜扑腾出了个模样,在城里买了楼房,又买了门市房,银行里也存了一笔款子。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乔如喜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将生意做大。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在张山的引见下,乔如喜在饭桌上认识了搞建筑工程的周正业。这个节骨眼上认识周正业,在乔如喜看来就是天上掉馅饼。周正业比乔如喜要小十几岁,腰板却比乔如喜硬,出手也阔绰。那桌饭本是乔如喜要请的,钱却让周正业老婆抢着付了。结了账,周正业又开着奥迪车,将乔如喜和张山送回了家。

乔如喜从此就将周正业当财神爷供起来,隔三差五拉上张山,请周正业一家吃饭。逢年过节,乔如喜更是变着法地从乡下倒腾土特产,往周正业家里送。日子长了,乔如喜就和周正业称兄道弟了。周正业有个八岁的儿子,叫狗子。狗子不眼生,见面就热乎乎地喊乔大爷。

周正业揽下活干不过来,转包给乔如喜。乔如喜起早贪黑,一晃做了两年,才觉出了问题,周正业老是拖欠工程款。乔如喜催着要,周正业都以手头紧,资金周转不开为由推掉了。两年里,周正业欠下乔如喜近六十万。乔如喜发觉了苗头不对,可总不相信周正业会坑人。民工的钱是不能欠的。乔如喜先是把银行那点款子拿出来,后来就把门市房卖了。乔如喜被周正业的欠款套住了身子,只能继续做下去。又干了一年,周正业欠下乔如喜近百万了。为给工人发工资,乔如喜将住的楼房也卖了。老婆孩子打发回了乡下,自己在城郊租了一间民房,就这样还欠工人十来万呢。工人撵着乔如喜腚眼子讨钱,乔如喜就给周正业打电话追要欠款。周正业不是推说没钱,就是给乔如喜个一两千块钱打发了。后面有债主堵着门讨债,前面求爷爷告奶奶地又讨不来欠款。乔如喜就成了套在辕子里的驴,受累又窝火,只能猫腰拽套狠劲往坡上拱。

乔如喜一个劲地找周正业要钱,后来让周正业从门里给轰了出来。周正业脸一沉,乔如喜,谁欠你工钱?哪个欠你工钱你去找哪个要!乔如喜懵了,红嘴白牙,欠人家的钱怎能不认账呢!周正业说,我欠你钱,证据呢?你能拿出个一纸半字,我就给你钱。乔如喜傻眼了,这几年和周正业的账还真是口头文章,从没让周正业留下任何字据。

乔如喜回到出租屋,绞尽脑汁想办法。他就想到了狗子。乔如喜想,你周正业不是不在乎别人死活吗,你儿子死活你不能不在乎吧。我把你儿子攥在我手里,我看你给不给我钱。乔如喜又想,那样不成了绑票吗?乔如喜害怕了。可转念一琢磨,自己这算什么绑票,绑票是控制人质,无端敲诈勒索。我这又不是敲诈,要的钱是他周正业理所当然应给的。除了欠下的工程款,多一个大子我也不会拿的。乔如喜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绑架,是被逼无奈。

乔如喜早早起来,到油条铺吃了半斤油条,喝了一碗豆浆。肚子里有了底儿,整个人也觉得热乎乎的了。他知道狗子现在寄养在周正业老丈人家,乔如喜雇了一辆捷达出租车。进了村子,狗子正巧和几个黑小子玩蹦格子。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乔如喜下了车,直奔狗子去了。狗子玩得正兴起,看见乔如喜来了,高兴地扑过来。乔如喜摸着狗子的脑袋,问狗子想不想去城里找爸爸,狗子乐得满脸开了花。乔如喜说,狗子,你爸爸让乔大爷来接你了。狗子转身就往家里跑。乔如喜拉住狗子,问,你跑回家干什么?狗子说告诉姥爷一声。乔如喜说,来不及了,你爸爸要出远门,等着赶火车,晚了就赶不上了。狗子和乔如喜很熟悉,很相信乔如喜的话,就跟着上了出租车。

乔如喜带着狗子返回城里。他没敢把狗子带回出租房,他在西城区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乔如喜溜达到街上,坐上公交车,在东城区下了车,在路边找了一个公用的插卡电话,拨通了周正业的手机。

周正业没有想到乔如喜会对狗子下手。

乔如喜说,老弟,我把狗子带到城里来了。

周正业说,乔如喜,你啥意思?

乔如喜说,没啥意思,我带狗子出来转转,过几天就给你送过去。

周正业说,你想干啥,直说。

乔如喜说,我能干啥呀,想见你一面。

周正业说,我没时间见你。

乔如喜说,不见面也成,那笔工程款给了我吧。

周正业说,乔如喜,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钱是没有,孩子我不要了。

乔如喜说,那狗子我就带着先住些日子,不过,有个磕碰啥的,还望老弟多担待。

周正业说,乔如喜,你快把孩子给我送来,不然我就报警。

说完,倒是周正业先挂断了电话,嘟嘟嘟的盲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乔如喜闹了个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看着天上臭鸡蛋黄似的太阳,乔如喜决定孤注一掷,和周正业玩一把火。

乔如喜想起了三年前那场酒局,确信那其实是自己噩梦的开始。火车在铁轨上划破寒风,发出刺耳的尖啸,那声音闯进乔如喜的耳朵,震颤着苍老的耳膜。

火车穿州过县,从寒冷的东北驶进风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乔如喜没有在中途下车,来到环境恶劣的大西北,他要去找老战友白天亮。他们一起在毛乌素当了五年兵,是一个班里的战士,复原后乔如喜回了东北老家,白战友却选择继续留在沙漠。战友们都不理解白战友,白战友说他喜欢大漠的荒凉,大家都说他是个疯子。乔如喜和白战友很少联系,白战友现在在一个镇子当防风治沙办公室的主任。

乔如喜带着狗子下了火车,又坐客车。客车在老辣的西北风里颠簸了近三个小时,在一个小镇上停下来。站在镇子塔楼上,一眼能看见毛乌素沙漠连天的黄沙。乔如喜突然出现在小镇,让白战友喜出望外。当天下午,白战友在镇子酒楼里请乔如喜喝苞谷烧酒。他问乔如喜怎么会一声不吭地来到西北呢,乔如喜把眼泪泡进辣烈的烧酒,一起咽进肚子。白战友感觉到了异常,尤其是年近半百的乔如喜,光身一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不禁让他浮想联翩。白战友问,乔如喜支支吾吾,没有深说,用几句浮皮潦草的话掩塞过去。那个晚上,两个阔别几十年的战友,让苞谷烧酒辣透了。

白战友老婆回娘家了,儿子在湖南念大学。乔如喜住在白战友家里,狗子就睡在白战友儿子的房里。深沉的夜,窗外朔风拍打着窗棂。乔如喜和白战友都没睡,几盏浓茶解去几分醉意,乔如喜就把自己的遭遇和白战友说了。白战友听了乔如喜的叙说,也为乔如喜的遭遇忿忿惋惜。

乔如喜瞒下了一件事,他没有说狗子是周正业的儿子。

乔如喜说,你得给我找个营生干。白战友说,营生倒是有,只是比不得内地轻巧,这漫天沙土就够人受的。乔如喜说,咱和这沙子又不是头一回打交道,再疯还能吓住我吗?白战友说,那时候咱还都年轻,如今你我都半百了,熬得住?乔如喜说,熬得住。

白战友给乔如喜找了一个驮水的活儿。

白战友交给乔如喜一匹骆驼,骆驼身上驮着大水袋。乔如喜到镇上水站装满水,就赶着骆驼往沙漠深处走,将水驮到一片胡杨林。那片胡杨林方圆十几里,是毛乌素里的一片绿洲。胡杨林里修了一座房子,房前挖了一个地下蓄水池,驮来的水放进水池贮存,留到开春种胡杨苗。乔如喜带狗子住进胡杨林里的木屋。每天赶着骆驼往返在小镇与胡杨林之间。

乔如喜一天驮四趟水。狗子一个人在胡杨林里玩,有时也跟着乔如喜赶骆驼到镇上去。到了晚上,乔如喜就搂着狗子,睡在烧得烙腚的火炕上。西北比东北更冷,尤其是那西北风刮得瘆人。狗子穿来的衣服挡不住沙漠的寒,乔如喜在镇上给狗子买了棉袍子和棉帽子。在狗子睡着后,乔如喜就呆呆地望着漆黑的房顶,听着尖叫的风声裹着沙粒子抽打门板,思摸着下步该怎样办,总不能带着狗子这样一直住下去吧。带狗子出来的目的是讨债,他并不想把狗子怎么样啊。

日子一天一天过,水一趟一趟驮。乔如喜白天想,夜里还想,始终没能想出一个好对策。想来想去倒是想出了后悔。乔如喜后悔当初怎就那么冒失呢,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带在身边,倘一时照看不到,磕着碰着可咋办呢?可恨那个周正业,就是不上乔如喜画出的道道。乔如喜还不想这样轻易地把狗子还给周正业。想来想去,转眼大年就到了。

白战友来邀请乔如喜和狗子去家里过年。乔如喜说什么也不去。白战友就给乔如喜送来了过年的酒菜和肉。白战友说,老乔,今儿个过年别去驮水了。乔如喜还是去驮了。驮完水,乔如喜做了一顿好饭菜。

乔如喜不吃菜,只一口一口喝酒。西北的这种苞谷酒辣得慌,烧得乔如喜浑身冒虚汗。乔如喜想到了乡下的媳妇,想到了儿子。他还想到了那些跟着他卖血卖汗的民工兄弟们,他们泼了汗却没能拿到工钱。乔如喜觉得对不起他们。越想路越窄,越想越恨。乔如喜喝多了,肠胃里翻江倒海地折腾,跑到门外,蹲在沙地里哇哇乱吐。乔如喜没有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酒沫子。

乔如喜吐得一塌糊涂,回到屋子里连哭带数落,把对周正业的一腔愤恨,都泼到了狗子头上。狗子知道了乔大爷带他来西北的原因。爸爸赖下乔大爷一笔很大的工程款,迫使乔大爷来到沙漠,有家难回。狗子说,乔大爷,你不用愁,我会让我爸爸给你钱的,他不给,长大我挣钱给你。乔如喜眼睛红得吓人,说,你爸爸要是不给我钱,我就把你卖了,换钱。狗子一听,咧嘴哭开来,抓着乔如喜的衣袖哀求,乔大爷不要卖我,我会让我爸爸还你钱的。乔如喜一甩胳膊,狗子四仰八叉地摔在炕上。乔如喜说,跪着,你个杂种。乔如喜仰躺在行李卷上睡过去了。

乔如喜一觉醒来发现狗子一动不动地跪在炕上,觉得纳闷。一拍脑袋,隐约想起昨晚醉酒的事,懊恼极了。乔如喜凑过去,小心地问狗子,狗子,你咋跪着,咋不躺下睡?狗子没吭声,乔如喜一推,狗子倒在了炕上。狗子跪着睡着了。乔如喜拉过被子,盖在狗子上,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子。窗外,大年初一的早晨格外清静。骆驼在栅栏里漠然地嚼着草,静静地等待新年第一天的劳作。乔如喜不眨眼地看着昏睡的狗子。狗子醒来时,看见乔大爷守着自己,眼泪就来了。狗子哭得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狗子说,乔大爷,你不要卖我。乔如喜心忽悠一下子,恨自己口无遮拦,酒后失言,没事胡咧咧个鸡巴毛呀!乔如喜说,谁说要卖狗子?谁卖狗子乔大爷就和他拼命。乔如喜用大巴掌抹去狗子的眼泪。越抹狗子就越哭,后来乔如喜也哭了。乔如喜将狗子搂在怀里,大嘴干嘎巴说不出话来。

乔如喜决定和周正业联系,让他把狗子接回去。

乔如喜到了镇上,将骆驼拴在水站门口,走进镇上商店,用公用电话拨了周正业的手机。周正业关机了。乔如喜就往周正业老丈人家打。听筒里一个劲儿响彩铃,就是无人接听。乔如喜犯愁了,蹲在商店门口抽烟。一支烟烧成了灰,乔如喜再打,依旧联系不上。乔如喜给狗子买了点吃的,回到水站装满水,赶着骆驼回了。乔如喜连续几天给周正业打电话,都打不通。

日子在沙子里悄悄溜走,转眼过了正月十五。乔如喜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狗子该上学了。乔如喜犯了难,人生地不熟,去哪儿找学校呢。乔如喜趁驮水间隙,找了白战友。白战友听说狗子要上学,托他给找个学校,就说,学校倒不成问题,镇上就有一个。乔如喜说,那可忒好了。白战友将乔如喜拉到没人的地方,问乔如喜,老乔,你可要跟我说实话,狗子是怎回事?乔如喜见白战友问起这个事情了,也不好再瞒下去,到这荒漠一个多月,亏了白战友帮着忙活张罗,再瞒着人家就太对不起人了。乔如喜就搔着头皮说了。

白战友听了,一拍大腿,老乔,你好糊涂啊!欠债还钱不假,你也不能拿人家孩子开玩笑啊,你这跟绑票有啥区别?乔如喜一听白战友说绑票,急赤白脸地说,他欠我钱,红嘴白牙还赖账不给。我带孩子出来,又没有凭空向他要钱,只想讨回欠款,多一个大子我也不要,怎么就成了绑票呢?白战友说,你说人家欠你钱,证据呢?什么都没有嘛!狗子这么小,出个一差二错,你说得清吗?乔如喜说,我也正想联系周正业,电话不是打不通吗。白战友说,老乔,你要尽快找到周正业,不管谈得拢谈不拢,你都要尽早把狗子送回去。乔如喜说,我知道了,可在没找到周正业之前,狗子的学还是要上的。白战友说,就到镇上的中心小学,我找校长,让狗子插个班。乔如喜就在镇上给狗子买了书包文具,回到胡杨林时,天都快黑了,乔如喜很远就看见狗子站在门前等,乔如喜很伤心地滚出两行清泪。

乔如喜提前了驮水的时间。乔如喜赶骆驼,狗子骑骆驼。乔如喜一直将狗子送到学校门口。看着狗子进教室了,才到水站驮水。中午要带狗子吃饭,日头也落得晚了,乔如喜每天就多加了一趟,驮完第二趟必在狗子午休前赶回镇上。骆驼依然拴在水站,乔如喜就早早到学校门口等。狗子放学了,乔如喜就带着狗子到镇上一家小吃馆吃饭。乔如喜凡事力求做到精心,生怕狗子有个差错。可差错还是出了。班上来了个插班的狗子,同学们都觉得新鲜。日子长一点,孩子们就爱瞎猜想。每个早晨,都有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来送狗子,中午又是那个男人来接吃饭,放学依然如此。课下同学们就问狗子,接他的人是谁。狗子说那是我乔大爷。同学们就笑,他姓乔,你姓周,他怎么能是你大爷呢?狗子说,大爷就是大爷。同学们就起哄,有个高年级的同学嘴大舌长,问狗子,那是你爷爷吧?狗子说,他是你爷爷。那个同学说,没准还是你干爹呢,他和你娘在苞谷地里弄出的你吧。围着的同学哄堂大笑。狗子虽不完全明白,却也能听出那是一段难听的话。狗子上去就抓那个同学的脸。操场上乱作一团,十几个孩子围着狗子打。狗子就被打晕了。

学校找不到乔如喜,就找白战友。白战友在水站急慌慌地把乔如喜拉到镇卫生院。乔如喜赶到医院时狗子已经醒过来。狗子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乔如喜抓着狗子的手,眼泪止不住地落在床沿上。

狗子挨打让乔如喜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让狗子去上学了。狗子就在家里养伤。乔如喜想过亲自把狗子送回去,但没有。乔如喜不是和周正业较劲,他是怕见到那些民工,他答应过年给他们结算工钱,他失言了。乔如喜想在这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挣够钱再回去,他要一分不差地将工钱交到民工手上。乔如喜想,既然打不通电话,那就写信。乔如喜就给周正业和他的老丈人写信,信中言明情况,让周正业快点接狗子回去。

乔如喜心如火燎地等回信,结果一天比一天失望。草长莺飞,大西北的春天来了,胡杨枝桠吐绿,沙漠有了点点新绿。春天给沙漠带来了绿色,也带来了无尽无休的风,漫天漫地的黄沙将天空染成了一片焦黄。

乔如喜想起了张山。两个人过去关系很好,后来因为一个工程包工费的事闹得红了面皮,从此便分道扬镳,各干各的,几乎断了来往。如今乔如喜走进了死胡同,他不得不给张山打电话。

张山对乔如喜打来电话很意外。乔如喜硬着面子向张山道了实情。乔如喜说,张山你无论如何得帮我找到周正业,让他把狗子接回去。张山在电话的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我帮你联系周正业,晚上你再把电话打过来。乔如喜说,晚上不行,我必须得在天黑前赶回去。张山说,那就过两个小时打吧。乔如喜干脆不去驮水了,就坐在商店门口等。熬过了两个小时,再次把电话打给张山。张山说得很干脆,老乔,周正业说了,只要你把孩子还给他,他不计较,还会慢慢凑钱把款子还你。乔如喜说,那好,他啥时来接狗子?张山说,他忙,没时间,托我去接。乔如喜听张山来接狗子,也没多想,就说行。乔如喜把地址告诉了张山,让他直接到镇上水站等。张山说,我明晚就坐火车过去。

终于联系上了周正业,乔如喜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乔如喜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担心狗子出事了。身后没有了拽腿的,自己也能甩开膀子干一场,把输掉的再挣回来。狗子要走了,乔如喜还真有点舍不得。两个多月和狗子睡在一盘炕上,磨出了感情。狗子一下子要走了,乔如喜心里一下子咽了半缸老醋,酸得直掉眼泪疙瘩。乔如喜买了点菜,在熟食铺子里买了猪蹄和烤鸭子,掂了一瓶苞谷烧。狗子已经烧起了火。袅袅炊烟,将满林嫩绿的叶片熏得晕晕的醉。乔如喜放完水,拴好骆驼,将菜品放在案板上,便开始做饭。

吃饭的时候,乔如喜看看狗子,瘦了。乔如喜问狗子,想家吗?狗子把头低下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炕席上掉。乔如喜摸摸狗子的脑袋,说,狗子,乔大爷知道你想,后天你张山舅舅来接你回去了,走吧,这沙坑子不是人住的地方。狗子越发哭得厉害,乔如喜就说,狗子,要回家了还哭啥?狗子说,乔大爷,你和我一起回去吗?乔如喜说,乔大爷不走。狗子就说,乔大爷不走,狗子也不走。一句话说得乔如喜眼里发酸。

张山在第三天的下午来到了镇上。张山来了,乔如喜像见到了亲人,拉着张山到酒馆吃了饭。乔如喜发现张山表情一直都很沉闷,却不像是旅途劳顿。乔如喜心里就开始画魂儿。吃完酒,乔如喜赶着骆驼,将张山驮到了胡杨林。

春天的沙漠风沙狂得很,只有天亮前这一会儿功夫会消停一点。狗子还在睡,乔如喜和张山起来了。张山说,老乔,你带我到林子里转转,我从没到过大漠。乔如喜说,好吧,我们就一起看看这沙场子。乔如喜就和张山往胡杨林深处走。

张山说,我们把狗子卖了吧!张山的话惊得乔如喜张大嘴巴,半天没回过神来。乔如喜直勾勾地盯着张山的嘴巴,拽拽耳朵,回过神来,确定话是张山说的。张山又重复了一遍,老乔,我们把狗子卖了。乔如喜说,张山,你没发烧吧?张山表情漠然地看着乔如喜,说,我说的是真话。乔如喜说,为啥?张山说,周正业欠我十几万。乔如喜说,你那十几万算个屁,他还欠我上百万呢!张山说,就为这个,我才想到和你搭伙,卖了狗子顶债。乔如喜说,那我们不成黄世仁了?张山说,周正业可不是杨白劳。乔如喜说,周正业欠我们钱,我们不能拿狗子做文章。张山哼了一声,老乔,你不拿狗子做文章,你把他弄这来干吗?乔如喜说,我最初是打算通过狗子让周正业还我钱,可是周正业不往我画的道道上走,我就打算把狗子还给他了。张山说,你以为把狗子给了他,他就还你钱了?乔如喜说,日子长着呢,想办法慢慢要嘛!张山说,没办法了。乔如喜说,为啥?张山说,周正业出事了。乔如喜脑袋嗡一声。乔如喜说,出事了?周正业出啥事了?张山说,周正业偷工减料,一个刚建好的桥塌了,伤了人,公安抓他,他跑了,只抓住了他老婆。乔如喜倚着一棵树,滑到地上。公安局把周正业的财产都封了,周正业也没影了。

乔如喜摸出一支烟,哆嗦着手点着了。乔如喜抽得浑身发冷,一截烟很快烧灭了。乔如喜站起来说,我们的款子都泡汤了?张山说,说泡汤也泡汤,说不泡汤还没完全泡汤。乔如喜说,这话咋说?张山说,我们就这样等着靠着,那就泡汤了。乔如喜说,不等不靠又能咋办?张山说,那就是我出的道道,把狗子卖了。找到好下家,能换好几十万呢。乔如喜说,不行,那是犯法!张山说,那你现在就不犯法了?乔如喜说,我咋犯法了?张山说,你现在这样就叫绑票。乔如喜说,我咋绑票了?张山就给乔如喜分析。张山有鼻子有眼地一说,乔如喜心里也没底了,说不定还真是绑票。

张山说,你这个照常判,至少也得五七八年的,弄不好就得十年,你还在乎加上个一年半载的罪名?乔如喜心里乱了套了,完全没有了章法。张山说,老乔,行不行你一句话,你要是点头,我联系下家,钱四六分,你六我四。

乔如喜说,我们不是在落井下石吗?

张山说,他周正业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

乔如喜说,你让我好好想想。

张山说,我到镇上等你,给我准信儿。

乔如喜回到木屋,躺在炕上,拉过被子,蒙了脑袋。眼睛一闭,眼前就放电影,自己如何走出乡下,进城在工地怎么煎熬过来的,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了,十几年的辛苦都让周正业给踢腾了。周正业也完了,终于遭报应了,照理说乔如喜应该高兴才是。可乔如喜高兴不起来,周正业完了,他的上百万的款子也就彻底打水漂了。

乔如喜想张山画的道道,想得心里直发虚,脑门子直冒冷汗。乔如喜越想越觉得这事不靠谱。就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换钱花了?良心往哪里搁呀?乔如喜又一想,自己倒是讲良心,十几年水里泥里地爬,就这样成了肥皂泡泡?良心?他周正业要是讲一点良心,能把自己坑到现在这副德行?热气腾腾的一个家,让周正业给祸害了。乔如喜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乔如喜揭开被子,呼啦一下坐起来,捂得满脑门直淌热汗。狗子正巧进屋,吓得一屁股蹲坐地上,妈呀一声,一脸盆子水泼在身上。乔如喜大声吼狗子,你没事端水干啥呀?泼这一地精湿的。狗子在地中间傻站着,脸盆倒扣在屋地上。乔如喜说,站着!狗子就不敢动,直挺挺地站在地中间,顺着裤腿子往下淌水。

过了晌午,乔如喜骑着骆驼来到镇上。他没有去水站,直接去了张山住的小旅馆。张山正光脚盘坐在床上吸烟,狭小的屋子里烟气缭绕,像下了一层青雾。张山没有下床,往里挪挪屁股,乔如喜坐在张山旁边。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乔如喜摸出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整个屋子就青烟弥漫了。一支烟烧完,乔如喜碾碎烟头,耷拉着脑袋说,兄弟,我想了,那事做不得。张山一把将烟头摔在地上,龇着牙,眉毛拧成一股绳,说,老乔,你他妈先天就是鸡巴挨操的命,你也忒胎了。他周正业都成丧家的癞皮狗了,你还怕他个屁啊?乔如喜说,兄弟,哥也是十几年水里泥里爬出来,刀尖麦芒上走过,不是怕,是不妥。张山说,你说咋个不妥法?乔如喜说,不妥就是不妥。张山说,不说出个子午卯酉,你就熊包一个,裤裆里的两个卵蛋子算让你白挂了。乔如喜说,周正业不仁,我们找周正业,关狗子啥事,那不过是个吃屎的孩子。再说,周正业出事了,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那成啥了?乘人之危,不仗义嘛!张山说,好,你当你的君子,我做我的小人,两不相干,这总可以吧?乔如喜说,你怎样对付周正业我不管,反正你别打狗子的主意。张山说,你不掺和进来不成吗?你就当没看见不成吗?乔如喜说,不成。张山说,我对狗子下手了,你又怎样?乔如喜站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山,说,我就去公安局举报你。张山也从床上下了地,走到乔如喜面前,两个人的眼睛几乎快要盯到对方眼眶里去了。张山一字一句地说,别忘了你在绑票。乔如喜一口唾沫啐在张山脸上,发疯地吼,张山,你他妈王八蛋,你算什么爷们,没本事找周正业,就打一个穿开裆裤孩子的主意,你算什么七尺高的汉子。乔如喜咋咋呼呼镇住了张山。张山嘎巴几下嘴,没说出话来。两个男人在缭绕着烟雾的旅馆里彻底闹翻了。张山收拾一下包裹,转身出了门。乔如喜没拉住。张山出了旅馆,沿着街向镇外走,乔如喜站在旅馆门口,看着张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的尽头,他蹲在地上,额头的汗水浇在西北干燥的黄沙地上。

乔如喜嘱咐狗子,除了在自己屁股后边转悠,哪也不准去。乔如喜多了个心眼,他怕张山不死心,杀个回马枪,趁乔如喜打盹的机会拐走狗子。乔如喜驮水也带着狗子去,狗子也很听话。实际上狗子一直很听话。狗子就整天围着乔如喜转。就在乔如喜觉得张山已经离开这里,不再打狗子主意的时候,另一个人却突然出现在了胡杨林的小木屋前。

乔如喜驮完最后一趟水,拴了骆驼。饭焖在锅里,香味飘出屋门,小院子里就弥漫上了煮熟的瓜菜的味道。乔如喜看看天,天上晃悠着几大块乌不拉唧的焦黄的云朵。乔如喜在沙漠里当了五年兵,会看沙漠的天,看着天上吓人的黄云,乔如喜想,看样子又要来沙尘天气了。乔如喜念叨着,就想关死了院门。那个人就是在这时跌进院子里来的。乔如喜吓了一跳,连忙扶起来。来人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满脸都是沙土,一时间看不清人模样。乔如喜叫狗子出来帮忙,狗子跑到院门口,帮着乔如喜往屋里挪人。狗子忽然间大叫,爸爸,爸爸!乔如喜愣了一下,即刻便转过弯来了,这个满面尘灰烟火色的男人,就是他费尽周折要找的周正业。

周正业没受伤,也没有病,只是在沙漠里走的时间长了,让风沙吹的,加上筋骨乏累,看上去是个入了膏肓的病人。周正业喝下两碗热汤,咽饱了饭,人就又活泛起来。端汤盛饭这几样活计,都是狗子完成的。乔如喜虎着脸,俩眼珠子盯着周正业,眼眶里盯出了血色。

周正业缓过乏来了,跪在了乔如喜的面前。乔如喜就那么站着,面如土色。周正业哭丧着脸说,大哥,求你放我一马?乔如喜像一只发了疯的豹子,一脚将周正业掀翻在地,血红着眼睛,在小木屋里咆哮,将一腔愤恨一股脑浇在周正业脑袋上。

周正业,谁是你大哥?你他妈的纯粹是一只狼,一只吃人肉,喝人血,还不吐骨头,不龇牙的白眼狼。你把人咬完了,血喝光了,龇牙咧嘴地不笑假笑装慈悲,谁还能信你呀?你把良心两个字踩巴踩巴扔大粪坑里去了,两眼一抹黑,钱就是你爹,你早都忘了这世界上还有情义二字。现在落魄了,装一副穷酸相,到这来掉眼泪疙瘩,晚了!你冲我掉眼泪,我他妈冲谁哭去,我十几年豁出命干,挣下一份家业,好歹过上几天像人的日子了,全他妈让你给毁了。你红口白牙,欠下的账说没就没了?搞得我有家难回,猫在这个沙坑子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该找谁哭去!周正业,你他妈告诉我,我该找谁哭去!

狗子被吓傻了,缩在墙角,一声不吭。

周正业靠着炕墙,坐在地上。周正业头一回看乔如喜发这样大的火气。乔如喜抓住周正业的衣领,从地上薅蒿草一样提溜起来,一把搡在炕面子上。乔如喜成了一眼被突然踩响的哑炮,在静得发死的山谷间炸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顷刻间飞沙走石,尘土飞扬。乔如喜把那团窝在心口的积怨,一下子在小屋里引爆了。

乔如喜和周正业的对话呈一边倒的态势。乔如喜说啥,周正业都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对话持续到了半夜,乔如喜弄明白了周正业的来意,他想带走狗子。乔如喜说,不行,你现在自身难保,许多人都在打狗子的主意,狗子带在你身边不安全。周正业说,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吗?乔如喜说,这不能怪别人,还不是你造下的孽?周正业还是坚持要带狗子走,他说有办法保证别人找不到他们。乔如喜说,你还想跑啊?周正业说,不是跑,是躲。乔如喜说,你躲到啥时候是个头,还不如到公安局自首,判几年,蹲几年笆篱子出来了,还可以过安生日子。

外面开始起风了。沙石击打着窗门。周正业能找到这里,也算是巧合。乔如喜的信在出事的头天下午周正业就收到了。周正业没有对任何人说信的事,他在暗暗谋划怎样接近乔如喜,将狗子弄回来。出事后,周正业知道自己从一个令人羡慕的大老板,转瞬成了一个穷光蛋。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狗子。周正业辗转找到了乔如喜。

周正业要乔如喜放他把狗子带走,乔如喜要周正业天亮去自首。两个人在这一个问题上纠缠到半夜,最后妥协的还是周正业。乔如喜说,明天一早,风沙间隙,我就带你到镇上派出所。周正业说,大哥说咋着就咋着吧。

乔如喜一觉醒来,发现周正业和狗子不见了。乔如喜第一反应是周正业带着狗子跑了。乔如喜来到外屋地开屋门,发现门被从外面锁死了。外面天还没大亮,乌黄黄的漫天尘沙。透过窗户,乔如喜看圈里的骆驼也没了踪影,就骂周正业是狗操的王八犊子,又耍了自己一回,骗走了狗子,还拐走了一匹骆驼。乔如喜很快就想到,这样尘沙漫天,周正业带着狗子能到哪里去呢?在大半夜走进沙漠,无异于走进死穴。出了这片胡杨林,沙漠里到处都是飞扬的沙土,根本找不到参照物,没有沙漠行走经验的人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倘走向镇子方向那算拣条命,要是误打误撞,走向沙漠的深处,那就要命了。又气又急的乔如喜骂周正业的娘。乔如喜拽不开门,只好找来镐头伸进门缝硬别。木屋的门并不结实,扛不住乔如喜折腾。

大门敞着,乔如喜捂着脸冲出院子,向胡杨深处摸寻。胡杨林是条狭长的防风带,宽不足两公里。乔如喜没边没沿地在林子里吼,在风声沙声里他的吼声显得细微无力。

乔如喜是在林子的边缘找到骆驼的。骆驼拴在一棵树上。看样子周正业本打算骑着骆驼走,可骆驼不是谁都能摆弄的,周正业没有赶骆驼的经验,骆驼肯定死活不跟他走。乔如喜在心里将骆驼与木屋两个点之间拉了一条直线,然后让那条直线往前延伸。乔如喜心里涌上了近乎绝望的恐惧。

周正业没有走向小镇,而是走向了与通往小镇方向偏离约三十度夹角的方向,那里虽然不是沙漠的最深处,可要想走出去,赶骆驼也得三五天。周正业带着一个孩子,没有骆驼,没有干粮,更要命的是没有水,沙漠里缺少了水,再强大的生命也会被慢慢吞噬,一点点死掉。乔如喜断定,如果得不到救援,周正业和狗子活不过明天。乔如喜绝望地看着周正业走去的方向,艰难地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到沙漠里去营救周正业和狗子。

乔如喜返回木屋,准备干粮和水。屋里只有吃剩下的几块菜饼子,水倒是充足,可一水池水不能都带上,屋里只有一个小水袋。乔如喜灌满水袋,揣上菜饼子。乔如喜知道沿着这个方向找其实也是一种巨大的冒险。这个方向只是乔如喜根据周正业留下的骆驼,大致画的一条方向线。周正业放弃骆驼后,沿没沿着这个线走,乔如喜叫不准。即使沿着这条线走下去了,他们一旦走进沙漠,风沙漫天,迷失方向,又指不定朝哪里走。可所有的不确定都不能阻止乔如喜的营救决定。毛乌素的风近乎逞能地和乔如喜过不去。

乔如喜不顾一切走出胡杨林,走进沙天一色的荒漠。乔如喜在骆驼背上,回望一眼已经吐绿的胡杨。正在枝头林梢蓬勃旺盛的点点绿色,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毛乌素迷人的一景。他没能看见一点迷人的绿,天地间只被一片焦黄的浑沌包裹着。

乔如喜固执地驱赶着骆驼,朝毛乌素的深处走。风沙太大,刮得乔如喜睁不开眼。乔如喜对这样的沙漠天气并不陌生,三十年前在这里当兵,毛乌素尽管没这么大,这样风沙天气却也不少见。三十年前在沙漠里,和战友们一起与风沙对抗搏杀的记忆依旧新鲜。乔如喜紧紧地护住水袋和干粮,那是他的命。

乔如喜越往下走越感觉自己走上了一条绝路。他把营救想得太过简单了,他低估了毛乌素的威力。乔如喜在风沙里行进了半天,前进了不到十里,突然停下来,他发觉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骑骆驼走了半天才走了这么远,周正业领着狗子靠两条腿走,从半夜出发,到现在又能走多远呢?乔如喜想,自己不能直线寻找,应该找准一个点成扇面形搜索。乔如喜揉揉眼睛,仔细分辨一下方向,他调转骆驼,往北走。乔如喜就在沙漠里东奔西走。其实,乔如喜犯下了一个更加致命的错误。当他发现自己不应该按直线走下去之时,应该调转方向往回走,那样他还可以在天黑前走回胡杨林。风吹刮着散沙,罩在天空里下着沙雨。起初乔如喜还能将沙丘当作参照物,后来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当乔如喜意识到自己彻底陷入了铺天盖地的沙海无法自拔时,一切都晚了。天彻底黑了,风没有减小的意思。乔如喜嚼几口干饼子,灌一气凉水,趴在骆驼身上。乔如喜想,三条命即将被埋在这沙尘里,埋成千年的干尸了。

毛乌素的这场沙尘暴刮了整整三天四夜。第四天清晨,风渐渐小了。咆哮了近八十个小时的毛乌素终于平静下来。被风刮得天翻地覆的沙漠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刮风前漫漫黄沙,风止后黄沙依然漫漫。毛乌素除了清一色的黄沙,实在找不出其他的东西来。

乔如喜是在第四天的傍晚被特警队救回来的。当特警队发现乔如喜时,骆驼跪在沙地上,乔如喜倚靠着骆驼的巨大身体。他最后一次从骆驼背上跌落下来后,再也没有力气爬上去。乔如喜仰着脑袋,努力张大嘴巴却怎样也张不大,他无力地举起空瘪的水袋,将最后一滴焦黄腥臊的液体倒进嘴里。那液体是他接下的骆驼尿。

请求特警队营救乔如喜的不是别人,正是乔如喜进沙漠要营救的周正业。其实周正业根本就没有离开胡杨林。那个晚上,周正业一直琢磨着逃跑的计划。他在确定乔如喜睡熟后,悄悄地将狗子抱到外屋,轻轻将狗子弄醒。周正业跟狗子说,爸爸要带你走。刚从睡梦里醒来的狗子迷迷糊糊就答应和周正业走了。天太黑,风沙太大,周正业发现根本无法带狗子走,连带狗子走到镇上都不可能。乔如喜是有骆驼,可周正业不会赶。他想了一个迷惑乔如喜的办法。他牵走了乔如喜的骆驼,故意将它拴在朝着沙漠深处走去的方向上。他要让乔如喜感到自己带狗子进了大漠,风沙将两个人埋死了。乔如喜认定自己死了,就不会再和自己纠缠欠款了,自己也可以带狗子远走高飞,这个世界上从此就没有了周正业和他的儿子狗子了,周正业和狗子埋在了毛乌素。

周正业自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但他没有想到乔如喜会连命都不要,孤身一人到沙漠里去救自己和狗子。周正业眼睁睁看着乔如喜走出胡杨林,走进了黄沙。打算远走高飞的周正业,突然决定留下来,他要等乔如喜回来。周正业带着狗子在小木屋里等。风刮得黑天黑地,一点也不见小。在小木屋里,周正业度过了一辈子最受煎熬的三天。风沙拍打着门窗,那声音就像一把带锈的青铜剑,一下一下地割周正业的心。

在风停沙止的清晨,周正业一个人来到镇上,他到派出所请求救援。他并没有说乔如喜进入沙漠的真正原因,他跪在派出所里,哭求着快点找到乔如喜。当乔如喜得救的消息传来时,周正业平静地走到所长办公室,捧起双手请求所长给他带上手铐。

毛乌素骄阳似火,胡杨林郁郁葱葱。

周正业把狗子托付给了乔如喜。乔如喜回了一趟老家,把老房子卖了,还了民工们的工资。不久又把老婆和儿子带到了毛乌素。乔如喜通过白战友,承包下了贴着胡杨林的一块荒甸子,他决定后半生要在毛乌素种树。乔如喜确信这种下去的树不会荒人。他把那匹救命的骆驼买下来了,依然每天赶着那匹骆驼驮水,顺便接狗子上下学。

白战友周末会来找乔如喜喝几口苞谷烧,喝到尽兴,白战友拿乔如喜打哈哈说,老乔,你绑票没绑成,反倒白拣了个孙子。白战友笑,乔如喜却不笑。

乔如喜是真的拿狗子当亲孙子养着了。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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