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室的太阳

2009-08-19 07:25杜光辉
鸭绿江 2009年7期
关键词:女娃货主玉树

杜光辉,现任琼州学院当代文学创作研究所长、中文系教授。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西部车帮》《球道》《涌动的浆糊》《可可西里狼》4部,中篇小说41部,短篇小说34部,电视剧本3 部以及散文、随笔、时评等共600万字左右。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上海长中篇优秀作品大奖”、“全国首届环境文学优秀作品奖”、“辽宁省期刊优秀作品奖”、“全国铁路文学奖”、“海南双年文学奖”等23次文学创作奖,中篇小说《陈皮理气》入选2008年中国小说排行榜。20部作品被《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报告文学选刊》《新华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转载。25部作品被选编作品集;20余部作品被文学评论者和新闻媒体评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

西宁货站上有七八股道,每股道上都有站台,站台还有仓库。有货物从火车上卸下,有汽车在装卸下的货物。高音喇叭里唱着流行歌曲,性急的司机摁动着喇叭,过往的卡车荡起尘土,所有的人都是灰头土脸。

四十多岁的邱老板,看着新招来的司机麻盛生,要个子有个子,要身板有身板,浑身都透溢着灵气。二十五六正是能干活的年龄,连续开上一天车都不成问题。邱老板就把麻盛生的肩膀拍了一下,说尕娃子好好干,我挣下钱了也不会亏待你。麻盛生说老板放心,咱啥旁的本事没有,吃苦的本事还是有的。

麻盛生把提包朝行李厢里一丢,就揭起引擎盖子,擦开发动机。发动机上全是油污,他对站在旁边的邱老板说发动机也够脏的了。邱老板说过去是我一个人开,没功夫。麻盛生再没有说话,把脑袋伸进引擎盖里面,认真地擦发动机上的油污。他拿到A照四个月了,才找到这份工作。对象李雪梅不想让他开车到处奔波,想让他在家乡镇子上找个工作,天天和她厮守在一块儿。但在镇上干一个月才挣五六百块钱,出来开车就挣得多。邱老板给他的试用期是三个月,一个月一千八百元,转正后一个月两千五百元。他想挣下钱了,就把钱攒起来,以后也置辆大卡车,自己当老板挣钱。有了钱就能给雪梅买衣服,让她过上好日子!

邱老板也没闲着,在和货主唠叨生意上的事情。货主给邱老板说从装好车算起,四十八个小时之内必须赶到玉树。邱老板问按时赶到咋说,不按时赶到咋说?货主说按时赶到增加百分之五的运费,不按时赶到扣除百分之五的运费。邱老板思考了一会儿说,空口无凭,咱先立个字据!货主从公文包里取出两张白纸,草草地写了几句话,两个人就在上边签了字,各拿一张。

邱老板问你押车不押车?货主问押车咋说不押车咋说?邱老板说你怀疑我把你的货咋啦?你在这条线上打听一下,我邱国庆给谁拉的货少过一斤一两?货主问,那你问我押车不押车干啥?邱老板说你要押车,我就在驾驶室里给你留个位子,你不押车我就不给你留位子!货主问,你不给我留位子干啥?邱老板说不给你留位子就多拉一个人,多拉一个人就多挣点钱!货主说我把你的车雇下了,你还要拉别人挣钱?邱老板说你雇我的车把货拉到玉树,只要我把你的货拉到玉树,你就没啥说的。道上有道上的规矩,货主不能干涉驾驶室里坐几个人!

货主把邱老板的肩膀拍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香烟要敬邱老板。邱老板说禁止烟火,抽烟罚款,还把警告牌指了一下。货主看了一眼警告牌,把烟盒放进口袋说,咱就按道上的规矩来,给我留一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邱老板说我能再拉两个人了。货主说最好拉上两个漂亮女人,咱们路上也不寂寞。邱老板说你别想歪了,开车讲究吉利,在车上说女人不吉利,出了事情你可别找我赔货!货主说咱们只是嘴上说说,哪能来真的。你要是按时把货拉到玉树,找小姐的钱我包了。邱老板说这可是你说的,要不要签个协议?货主说屁大一点钱签啥协议,邱老板说这话是恶心我。货主又走到麻盛生跟前,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说,你好好开车,到了玉树给你找小姐。麻盛生的脸就有了潮红,一句话都不敢说,一个快要嘣出来的屁溜到屁股眼,又被他夹回去了。

一个年轻女娃朝着这边走来,货主老远看见女娃,就对邱老板说有个尕女娃过来了,是不是想搭你的顺风车了?邱老板朝女娃走来的方向瞅了一阵,说还是个漂亮女娃。麻盛生也朝那个女娃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低下头擦发动机。

女娃一直走到邱老板和货主跟前,问老板你们这车朝玉树去吗?邱老板和货主就看女娃,有一米六几的个子,穿着很薄的羊绒裤,披着羊绒大衣,尽管这样,仍然显示出窈窕的身材。她头上戴着毛线帽子,头发和刘海从帽子里流出来,像瀑布样泻到肩膀。脸蛋被寒冷冻得通红,喝了葡萄酒一样,眉毛经过描画,细长微弯,眼睛不大不小,眼睫毛很长,眼睛珠子很亮,亮得像月亮下的一潭秋水。

货主朝着女娃子走了两步,问你要到玉树?女娃说我要到玉树,能不能搭你们的便车?货主赶忙说可以,你一个漂亮女娃,我们三个大男人,你不怕路上被欺负?女娃说有的人好欺负,有的人不好欺负!货主说你好欺负还是不好欺负?女娃说你看哩!货主再没有说话,就瞥邱老板,说这车不是我的,你给他说。

女娃朝邱老板跟前走了一步,说搭车的规矩我懂,你开个价,合适了就搭,不合适另找别的车。

邱老板朝四周睃视了一遍,货场上有几十辆车,自从朝西藏的铁路开通以后,格尔木、拉萨的货就不用汽车拉了,这些车不是朝果洛去就是朝玉树去。要是开价太高,人家肯定会找别的车。有的司机骚,见到漂亮女娃不要钱都让人家搭,图的就是驾驶室里有个太阳。就说我也不给你乱开价,三百块钱,你觉得合适就去拿行李,不合适就另找车搭。女娃说三百就三百,我的行李就在货场外边,一会儿车出去顺便就拉上了。

货主赶忙问,你有多少行李,我的货可是装得满满的了。女娃说我就一个拉杆箱,不超过二十斤。货主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带的货太多,捎带少量的货也没关系。女娃笑了一下,就不再说话,站在一边看车上装货,看了一阵又走到引擎跟前,看麻盛生擦车。

麻盛生感觉女娃在看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即被她惊人的美丽震撼了,脸上又有了潮热,赶忙低下头继续擦车。就在他抬头那一瞬间,女娃也看到他的脸庞,也被他的英俊威武震惊。路上有这么英俊的小司机陪着,也是一种享受,心里就有了滋润。

麻盛生听到裤兜里响起萨克斯的鸣奏,急忙停下擦车,取出手机,是李雪梅发来的信息。他昨天下午离开镇子的时候,两个人约好了不通电话只发信息。李雪梅的信息说你现在在哪里?他回信息说我在西宁货站,正在装车,马上就要朝玉树赶路。没过三四分钟,李雪梅的信息又来了,说外边的世界很精彩,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他回信息说,驾驶室里世界小,没有野花让我采。你是漂亮玫瑰花,路边野花算什么?李雪梅又回了信息,我的玫瑰谁也不能采,等你回来随便采!

邱老板见麻盛生玩了好大功夫手机,耽搁了擦车,就说你在忙活什么?麻盛生说没忙活什么,发个信息给家里报个平安!

麻盛生抓住方向盘,心里有些紧张,但倒车、调头、挂档、起步等动作还做得比较顺畅,没有出现大毛病。邱老板坐在他旁边,观察他的驾驶,技术不是很老到,但小伙子的脑子很好用,处理路边情况还比较到位。照这样开下去,行驶几十公里就熟练了。果然,汽车开上青藏公路以后,麻盛生就觉得熟练了,车速也提高了很多,对路面的处理也得心应手了。邱老板又在旁边看了一阵,见麻盛生的驾驶技术完全不会出问题了,就对他说我睡觉了,你开慢点,注意安全!狗日的,昨天夜里你嫂子听说我要出远门,狠着劲地折腾我。货主接着说现代科学发明了伟哥,专门让男人享受的药。邱老板说你用过伟哥?货主看了女娃一眼说,咋没用过,没用过能给你谈感受?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都一瞥一瞥地看女娃的脸色。女娃脸扳得很平,什么表情都没有。

邱老板就自嘲地说,尕女子,我们这些开车的,成年囚在驾驶室里,啥受活的事情都没有,就是说几句骚话给嘴上过个生日,你也不要见怪。女娃说,你们说你们的,想咋说就咋说,我不会见怪。

邱老板和货主睡觉了,女娃就坐在麻盛生旁边,看他驾驶车辆。

麻盛生感觉好极了,他从小就想当司机,驾驶大卡车在青藏高原上奔驰,让车轮碾过巴颜喀拉山的积雪,滚过唐古拉山的冻冰,趟过昆仑山的冰河,挣回一把一把的票子。这阵儿,他觉得马路是那么宽阔,路面是那么平坦,行人是那么友善,路边的白杨树是那么挺拔,吸进鼻孔的空气是那么清爽。他超越了一辆又一辆拖拉机,会过一辆又一辆汽车,觉得汽车在他的驾驶下温顺乖巧,他让快就快,让慢就慢,让朝左边走就朝左边走,让朝右边开就朝右边开,得心应手,真是心想到什么地方它就开到什么地方。他得意到了极点,竟放开嗓子吼唱起来:

尕妹妹的羊在山坡哩,

情哥哥的羊皮筏子在黄河里哩

……

刚唱了一句,女娃就用一个指头竖在嘴上,小声说老板都在睡觉,你给自己找罪受呀!

麻盛生赶忙刹住吼唱,但心里的受活还是憋不住,又见女娃对自己这么好,就有了和女娃说话的欲望,就一边驾驶车辆一边问,你叫啥名字?女娃就说我叫吉洁。麻盛生说好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大地方来的。女娃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麻盛生。女娃笑了一下,说麻生生,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呀。他说是麻盛生,姓麻的麻,盛大节日的盛,生活的生。女娃笑着说,我就说怎么能叫生生哩?他问生生有什么不好?女娃说我们兰州人把净干二杆子事情的人叫生生。麻盛生说,我可不是生生。女娃说我看你也不像生生。

汽车开到湟塬峡了,一边是笔陡的峭壁,一边是潺潺的小溪。峭壁上长满低矮的灌木,还有不成材料的树木,这个季节没有一点绿色,全是细细的枯枝。小溪的水很清,欢快地流淌,发出隐约可听的声音,也被汽车的轰鸣淹没。小溪两边是冻冰,颜色青白,感觉冻得不是很结实。麻盛生谨慎地驾驶着汽车,心里的得意还是掩盖不住,想吼唱又怕影响老板睡觉,就吹起口哨,吹的是刀郎的《战友》。曲调悲壮高昂,一直吹到爬日月山,才停下口哨。

吉洁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口哨,简直是笛子的独奏,又像萨克斯的吹鸣,还像风琴的弹奏。就全神贯注地听他吹口哨,看吹口哨的司机,年轻、英俊、威武、充满阳刚之气。他的口哨把她引到了新疆的雪山,引进了帕米尔高原,使她看到了陡峭的冰大阪、晶莹的冰峰、辽阔的草原、茂密的葡萄架;甚至闻到了烤羊肉的喷香、马奶子的酸甜、烤馕的麦香。她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产生了和这个英俊司机说话的欲望,就问你家住在哪里?麻盛生说我家在离西宁一百多里的小镇上。她又问你很喜欢开汽车?他说我的理想就是开汽车,这是我拿到A照后第一次给人家开车。她又问你给人家开车,一个月多少工钱?他说试用期三个月,一个月一千八,转正后两千五。她思考了一会儿说不算高。他说也不算低了,俺们这地方能拿到两千块钱工资的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就是给公家干活的研究生,一个月才能拿上两千多块钱!她说你拿这么一点工资,永远发展不起来!他说怎么发展不起来?老板管吃管住,我什么费用都不出,这些钱全部存起来,四年后就可以买辆卡车。我用自己的卡车搞运输,挣的钱更多。我用挣的钱再买车,再雇人给我开车,等我四十岁的时候,就有了自己的运输公司。她琢磨了一会儿说,你也不可能把钱全部存起来,你们把货运到了地方,要喝酒找小姐,花费大着哩!他哈哈一笑说,我不会把钱花到那上头,我有对象哩。

吉洁再没有说话,过了好长时间又问,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啦!

他说,当男人的就是要让自己的女人过上好日子,没让自己的女人过上好日子,就是最没出息的男人。她又问你的女朋友一定很漂亮吧?他说没有你们大地方的人洋气,也没有你漂亮,可我就觉得和她亲近,和她在一块儿心里踏实,觉得和她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吉洁想了一会儿说,你有没有她的照片?他说我临出门的时候,她专门把自己的照片过塑了,让我带在身上,想她了就拿出来看。吉洁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他说当然能呀,看看又不少个啥。说着就减慢车速,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李雪梅的照片交给吉洁。

吉洁就一张一张地看,一共四张照片,一张是上半截身子的头像,能清楚地看到李雪梅的五官。她看了一分多钟,觉得长相只能算做中等,说不上漂亮但绝不丑陋,很耐看;第二张是夏天拍的全身照片,个子不高不低,身材中等略有肥胖,和都市女孩讲究的骨感美人有很大差别;第三张是她坐在石头上,打了把遮阳伞,做出妩媚状;第四张是她侧身躺在草滩上,显示着身体的曲线,充满美感。

吉洁要把照片还给麻盛生,麻盛生说你把照片摆在挡风玻璃跟前,我开车时用眼睛的余光就可以看到她。吉洁就把照片一排溜摆在麻盛生和自己中间的挡风玻璃前,麻盛生开车也能看到李雪梅的照片了。

天气真好,没有风还有太阳,路面没有一点积雪。在青藏高原的冬季,没有风还有太阳的天气十分难得。太阳悬在驾驶室的顶上,有阳光照进驾驶室,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李雪梅的照片上,驾驶室里就充满温暖。麻盛生觉得温暖不是太阳带来的,是李雪梅的照片发出的,使自己身里身外都暖和。昨天上午,她偎在自己怀里说,你以后常年在高原上跑,高原上的风野,冰雪也厉害,穿得不暖和不行。我给你买上两斤纯毛线,打件厚厚的毛衣。他想着心爱的尕女子在为自己打毛衣,心里又荡漾出幸福的波纹,又禁不住吹起了口哨,吹的是《冰山上的雪莲》。

吉洁知道年轻司机的口哨是吹给挡风玻璃前的这个女娃听的,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心里就有了淡淡的嫉意,一股稀稀的醋气从胸腔里流出,禁不住问他,你很爱她?麻盛生点了下头,说她也很爱我。

麻盛生的手机又一阵萨克斯的鸣奏,他把手机交给吉洁说,是她发给我的,你替我看看发的啥信息。吉洁看了信息给他说,她问你现在在干什么?麻盛生脸上又有了笑容,看了一眼挡风玻璃跟前的照片,说你帮我回个信息,说我正在开车。过了四五分钟,手机又有了响动。吉洁没等麻盛生交代,就替他看了信息的内容,她问你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你给她说我们过了日月山,再有一个小时就到恰卜恰了。过了五六分钟,李雪梅又发来信息:我正在给你打毛衣,给你打一件很厚很厚的毛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穿上我给你打的毛衣!吉洁把信息的内容给他念了,他高兴地说,你给她说我这次挣到钱了,给她买条最好的丝绸围巾,就是我们到西宁看中的那种围巾!又过了七八分钟,她的信息又来了:你开车怎么能发信息呀?吉洁把信息内容给他念了,他说我不能发信息,别人就不能替我发信息了,真是瓜(傻)女子!而后又对吉洁说,你给她说我正在开车,是别人替我发的信息!李雪梅又发来信息:你好好开车,我不打扰你了,等你平安回来!

车到恰卜恰的时候才十一点多钟,麻盛生看了汽油表,油箱里还有一半汽油。邱老板和货主还在睡觉,比赛似的打呼噜。麻盛生觉得还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又怕吉洁饿了,就问你饿了没有?吉洁说我早上吃过饭了,现在一点也不饿。麻盛生又问你不需要到厕所去?吉洁脸红了一下,说现在还不需要。麻盛生说,那我们就继续赶路了,老板没说在这里停车,咱就不能停,打工的要听老板的话。

快到兴海县的时候,邱老板醒了,揉着眼睛从卧铺上爬起来,看了一下手表,嘟囔着说狗日的一觉睡到十二点半了,开到前边找个地方吃饭。说着就下了卧铺,坐在吉洁旁边的位置上,展展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吁了口气,驾驶室里增加了一些酸臭的气味。他看了看前边的道路,给麻盛生说快到兴海县了,咱们在兴海县加油吃饭。又说小伙子开得不错,就是我亲自开,这时候也只能到这里。猛然看见挡风玻璃前边的照片,脸色霍然一变,问这是谁的照片?麻盛生说是我对象的照片。他说谁让你把女娃的照片放在挡风玻璃跟前?麻盛生没有吭气,吉洁赶忙把照片收起来,交给麻盛生。麻盛生接过照片,装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还是没敢说话。邱老板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以后开车不能乱看东西,一心不能二用,你看照片的时候必然分神,出了事故咋办?

麻盛生等邱老板训斥完了,才老老实实地说我以后开车再不看照片了。邱老板说,你的蒸馍在你的篮篮里放着,谁也偷不走,早吃晚吃都是你的!

邱老板坐了一会儿,就走到卧铺跟前,推了货主几下,说你狗日的是猪,上车就睡觉,呼噜打得比发动机都响。货主坐起身子,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嘟嘟囔囔说昨晚我几乎一夜没睡,那个小姐才十八岁,咱都是快五十岁的人啦……

吉洁看了他一眼,啥话都没说。麻盛生听不下去了,挡住他的话说霍老板,人家尕女子还在车上哩!货主哈哈一笑说,小伙子你瓜着哩,现在的尕女子啥不知道?她上车前咱就说得很清楚,咱在路上寂寞了,就是靠说女人快活。她答应让咱们说女人了,咱才答应让她搭咱的车!麻盛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邱老板一眼,再没有说啥。他能说啥哩,人家是老板,老板都没说啥,自己能说啥。

货主从卧铺上爬下来,对着麻盛生说停车。麻盛生没有停车,却看了邱老板一眼。邱老板看了货主一眼,问你要干什么?货主说尿尿。邱老板说憋着,再有十分钟就到兴海县了,到了兴海县咱们加油吃饭捎带(尸巴)屎尿尿。货主说我憋不住了,这几年不知道咋了,只要想尿就憋不住,一天尿十几次。邱老板说你狗日的肾亏,那事情弄多了。咱们说好的我要在四十八小时内把货运到玉树,你随便停车耽误了功夫,我不能按时运到算谁的?货主说我尿泡尿能耽误多大功夫。老板说你尿泡尿确实耽误不了多大功夫,但要停车就要减速,刹车,等你尿尿。你尿完尿后又要起步,加速,这前后要耽误多大功夫?你刚才还说了,一天要尿十多次,还让我跑车不?货主就说你把车停下,我尿泡尿给你延长二十分钟,可以吧!邱老板哈哈一笑说,我让你尿到裤裆里,看你以后还贪女人不!

货主下了车,就站在车门跟前尿。一点都不避车上的尕女子。麻盛生看不过眼了,把车朝前开了十几公尺。邱老板看麻盛生把汽车起步了,说开出去两百公尺再停下,让狗日的跑一阵。麻盛生就加大油门,挂档加速。货主刚刚尿完,正在抖着嘀嗒不完的那东西,见汽车开走了,顾不上那东西的淋漓,急忙把它塞进裤裆,提着裤子追汽车,一边招手一边喊叫,狗日的给我停下……

汽车在兴海县停下,麻盛生把车开到加油站。邱老板从钱包里取出四百块钱交给麻盛生,说加四百块钱的油,要发票。麻盛生跳下汽车,打开油箱的盖子,让工作人员加油。而后又把钱交给人家。等人家开过发票,再爬上汽车,把发票交给邱老板。邱老板看了发票,对麻盛生说开到饭店吃饭。

几个人围着桌子坐好,邱老板看着货主问,这一路的饭钱咋算哩?货主说,你说咋算哩,我给了你运费,总不能连你们的饭钱都管了。邱老板说你就不懂规矩,货主要是不押车,我们吃饭肯定要自己掏钱,货主要是押车,一路的住宿吃饭肯定由货主包。货主说世上还有这规矩,邱老板说你在道上做了多少年生意?霍老板说二十多年了。邱老板说,你是装不懂,今天你要是不管饭钱,我就把这车货卸到这里,打道回府。货主说,你是吃屎的把(尸巴)屎的缠住了,不过咱说清楚,一个人的饭钱不能超过二十块钱,这个尕女子的饭钱不该我掏。

吉洁看了他一眼说,不就是两天的饭钱,我全管了。你们随便点,想吃啥就点啥,不要考虑花多少钱!货主不相信地问,你真的把这两天的饭钱全管了?吉洁说,真的!货主说我还要喝壮阳酒哩?吉洁说茅台都可以。货主说,那我就来半斤装的茅台?邱老板嘿嘿一笑,指着货主说,人家给你个麦秸你当拐棍拄哩,不知道丢人深浅。你都知道自己的钱金贵,人家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就是尕女子要管咱们的饭钱,咱们也不能乱花人家的钱。今天的单由麻盛生点,不能上酒,这是交通法规定的。货主说我不是司机,邱老板说不是司机也不能喝酒,你喝多了在驾驶室耍酒疯咋办?

麻盛生拿过菜谱,拣最便宜的点了四个。又对服务员说来六个馒头,米饭让各人要。吉洁看着麻盛生点菜,心里涌出对他的感激,等他点过菜就要过菜谱,说咋能只上这几个菜,再上几个好菜。我们能坐到一个驾驶室里,也是千年修行的缘分。钱是啥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哪有人的情分重要。说完又点了红烧鲤鱼、清炖老母鸡、烤羊肉串、爆炒酸辣肚片。她把菜谱交给服务员,又说再来一瓶半斤装的茅台。麻盛生说这些菜的价格都很高,茅台酒的价格更高!吉洁说,我刚才说了,人活的是情分不是钱,咱们难得遇到一块儿,在一块儿高兴了,分手以后也有个念想,想起来都是高兴的事情。要是在钱上头斤斤计较,伤了和气想起来就生气,不值得。

邱老板就接着吉洁的话说,你点的东西太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把清炖老母鸡退了,炖老母鸡用的时间太长,咱还要赶路哩。茅台酒也不要上了,酒后不能开车是法律规定,咱不能违犯法律。

吉洁还没有说话,货主就抢着话头说,小伙子一会开车,他就不要喝酒了,咱们三个喝。邱老板看了他一眼,强硬地说我一会儿换盛生开车,也不能喝酒!货主说你不喝,我们三个喝!麻盛生接着说,我不喝酒。货主说,你们不喝我和尕女子喝。吉洁淡淡一笑说,我也不喝酒,你一个人喝。最后还是上了一瓶半斤装的茅台,货主掂着酒瓶子问邱老板,你还是喝点,这么好的酒不喝白不喝。邱老板说开车不能喝酒,你就一个人喝吧。货主就把酒朝自己的杯子里倒,一边倒一边说不是我不让你们喝,是你们不喝!

菜上来了,邱老板给麻盛生和吉洁说,咱们抓紧时间吃饭,路上不能耽误功夫。赶路的人讲究不怕慢就怕站,咱们吃顿饭的功夫,车都开出去上百公里了。货主一口一口地喝酒,还不高兴地嘟囔,这么好的酒不叫人慢慢品,像驴喝水一样喝,哪能品出酒的滋味?

邱老板也不搭理他,大口吃饭吃菜,又问吉洁,你一个人朝玉树赶,去办啥事情?吉洁迟疑了一会儿说,没有啥事情。邱老板说没有啥事情何必跑到玉树受罪哩?吉洁叹了口气,低下头再没有说话。麻盛生见吉洁的脸色变了,急忙对邱老板说人家大地方的人,讲究这个季节到高原上旅游。再说人家到玉树有什么事情,是人家的隐私。邱老板看了吉洁一眼说,女子不想给我说,我就不打听了。咱快点吃饭,吃过饭就赶路!

麻盛生连着吃了几口菜,抓起一个馒头,说我吃好了。邱老板也连着吃几口菜,也抓起一个馒头,也说我吃好了。吉洁本来就不想吃饭,胡乱吃了几口菜,咬了半个馒头,说我也吃好了。服务员拿过菜单,走到吉洁跟前,说一共六百七十三块钱,老板说收你们六百七就行了。吉洁从钱包里取出七百块钱说,零钱算你的小费。邱老板和麻盛生等吉洁结过账,就站起来朝汽车走去。货主急忙对他们喊,我还没有吃饭哩,刚把酒喝了一半,急啥子?邱老板一边走一边说,你在这里喝酒,我们开车,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货主又喊叫起来,你把我扔到这里,我怎么到玉树去?邱老板再没有搭理他。麻盛生转过身子说,你赶快上车呀!货主就对服务员喊,快给我打包!邱老板大声说,除了馒头,少把那些东西朝我车上带。驾驶室是开车的地方,不是喂猪的地方。

他们走到驾驶室跟前,邱老板径直朝驾驶员位置的车门走去,麻盛生急忙朝他跟前走了几步,说老板你休息,我开。邱老板说,你都开了一上午,该休息一会儿了。麻盛生说我一点都不累,我就是喜欢开车,只要开上车就不觉得累。邱老板说也是,人做喜欢做的事情就不觉得累。说着就离开那边车门,朝着另一边的车门走去。吉洁上车的时候,连蹬了几下都没有上去,这种装载二十吨的大卡车,驾驶室离地面很高。麻盛生就走过去,抓住她的一只脚朝上一送,她就踏上了梯子。

吉洁挨着驾驶员的位置,邱老板坐在靠近另一边车门的位置。货主把卧铺收起来,一个人坐在后排,刚从口袋里取出酒瓶,邱老板头都没回地吼,少在我驾驶里喝酒,你要喝酒就下去喝!货主嘟囔着说我又不是驾驶员,凭啥不让我喝酒?邱老板说啥也不凭,就是不让你喝酒!货主就不敢再说了,把酒瓶子塞进口袋,啃开馒头。

汽车开始爬山了,这是驿照玛雪山,公路上还有积雪,要是稍不注意,还会打滑。邱老板就给麻盛生交代,会车的时候提前看好路面,找个没有积雪的地方让对方先过,千万不要图快抢道!麻盛生说老板放心,咱宁愿慢一点也不能出事情!

山路很陡,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加剧,最陡的地方减到了一档,汽车像牛样地朝着山顶挣扎。车速很慢,这么慢的车速发生不了事故,麻盛生和邱老板就放松了。邱老板对麻盛生说,我刚才睡觉的时候,听你唱了一句就不唱了。麻盛生说我忘记你在睡觉,刚吼了一句吉小姐就提醒我,我就不唱了。邱老板说,现在咱们都没睡觉,你想唱就唱,路上就不寂寞了。麻盛生问,你们想听啥哩?邱老板说我们也不知道你会唱啥。麻盛生说我啥都会唱,你随便点。邱老板说你这牛皮吹得太大了,你让我随便点,我就点秦腔,你会不会唱秦腔?

麻盛生说,我就给咱唱段《打銮驾》。说完,干咳一声清下嗓子,猛地一仰脖子就吼唱起来:

骂一声狗奸妃太得张狂!

你兄长扣皇粮该把命丧。

谁使你借銮驾辱骂忠良!

叫王朝和马汉听爷细讲,

打銮驾莫损坏华容粉妆,

先打她杏黄旗霞光万丈,

再打她珍珠伞耀日增光。

……

麻盛生的吼唱粗犷狼苍、中气十足,充满阳刚,仿佛不是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青藏高原的雪山、峡谷、草滩、大河里迸发出来。从驾驶里透溢出去,在青藏高原上回荡。邱老板眯着眼睛品味秦腔的艺术魅力,仿佛醉过去一样。吉洁也被麻盛生的吼唱震撼了,她从吼唱中感受到男性的阳刚和粗犷,感受到震天撼地的力量,也闭着眼睛,用整个心灵品味吼唱给她带来的受活。麻盛生的吼唱刚一停下,邱老板就睁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说人还是要年轻哩。我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能连着吼唱半天不歇一口气!

坐在后排的货主也叹了口气说,兄弟说对咧,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到草原上,夜里钻毛俪(姑娘)的帐房,一夜搞六次。那时候年轻,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就是政策不让搞。现在有钱了,咱又搞不动了!

邱老板扭过头,狠狠看了他一眼说,从你嘴里说出的话就是叫人恶心。人家好好地听尕娃子唱秦腔,你就钻出来败人的胃口!货主说,我咋败你胃口了,你刚才还说人要年轻哩。邱老板说,我说的不是那意思,你上辈子是叫驴托生的,就知道在那上头下功夫!人家尕女子就坐在跟前,说这些话也不知道丢人深浅!货主过了一会儿又说,你正经,到了玉树就甭找小姐。你不找小姐,我还节省一笔开支哩!

汽车快到山顶的时候,吉洁给邱老板说能不能让车在山顶停一会儿,最多停十分钟,我付耽误功夫的钱!邱老板说山顶风大,很冷的。吉洁说,我就想在山顶看看周围的风光,哪怕几分钟都行,我付费给你们。邱老板说,女子你想看风景了,咱就在山顶停车,想看多长时间都行。你以后再不要说付费的事情,今天晌午你请我们吃饭都花了七百多块钱,俺心里还过意不去哩。你到了玉树就不要给我们车钱了,我们再收你的钱就不地道了。吉洁说,我请你们吃饭是我的心意,搭你们的车就应该付钱,这是两码事情!

汽车到了山顶,麻盛生踏下刹车,又拉紧手制动,从驾驶室里跳下去,跑到另一边车门跟前,拉开车门。先是邱老板跳下车,吉洁的身子也跟着伸出车外。麻盛生和邱老板一人搭她一只手,轻轻一托就把她扶下车。

她迎着风站在山顶上。风吹着她的头发朝身后飘起。青藏高原的风很硬,刮到脸上像刀子在皮肉上割噬。今天是好天气,刚刚西斜的太阳很灿烂,照在她身上,像给她涂了一层釉彩,周身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她看着四周的群山,山都变得低矮了。阳光照在山上,山顶的雪白得晃眼。她看到黄河像条狭窄的银带,在群山间的峡谷中钻来幽去,泛着亮光。公路像条更窄的带子,在山上山下缭绕。自己的眼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阔,目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远大,对大自然的感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透彻。她突然觉得,面对浩瀚无际的青藏高原,面对耸立了亿万年的雪山,人的一生是多么暂短。要是不好好把握这么暂短的人生,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她就这么久久地站着,久久地思索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麻盛生怕她冻出病来,想劝她回到驾驶室里,刚朝她跟前挪动了脚步,就被邱老板拉住,小声说让她再呆一会儿,尕女子有心事哩!

货主从驾驶室里伸出脑袋,大声喊快开车呀,咱们说好了四十八个小时把货送到。要是不能按时送到,我要罚你们的款哩!货主的吼叫惊醒了吉洁,她对着邱老板和麻盛生歉意地笑了一下,又对货主说,对不起,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汽车翻过雪山,又开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花石峡,这是一个不小的镇子,公路养路段和政府的基层部门都设在这里。邱老板看了一下汽油表,说咱们到了清水河再加油,不在这里停了。汽车开过花石峡,又开始翻越另一座雪山,两个小时后到了玛多县城。

吉洁问邱老板,大叔,为什么把这个县城叫玛多?邱老板说玛多是藏语,翻译成汉语就是大河的上游。这里是黄河的最上游,一会儿出了县城要过一个桥,这是黄河上的第一座桥梁,桥上刻有“黄河第一桥”的字。咱们到了桥边停下来,你好好看看这里的风光,在内地很难看到这样好的风景。

麻盛生在黄河第一桥边停下车,吉洁、邱老板跳下驾驶室,站在黄河边上,观看四周的风光。货主趁这个功夫取出茅台酒,美美地喝了一大口,偷偷朝外边瞅瞅,见他们只顾看风景,又美美喝了一大口,才盖上盖子。把瓶子在耳边摇了一下,自言自语说剩得不多了,留下晚上喝!

邱老板指着黄河上游的方向给吉洁说,从这里朝上游走四十公里,就到了扎陵湖和鄂陵湖,黄河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我五年前到那里去过,景色比这里好一万倍。那里很少有人,也很少有人放羊,只有野牛野羊,还有很多说不上名字的生灵。湖水很蓝,像用颜色染了一样。我朝回返的时候感冒了,昏倒在草滩上,有个藏民发现我,用牦牛把我驮到玛多县医院才保住性命。后来我才知道在草滩上昏了三天三夜,幸好是夏天,狼的肚子不饿,才没有被它们吃掉。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世上啥都不金贵,就人的命金贵!

吉洁朝着扎陵湖的方向,听着邱老板的话,琢磨得很多很深。

麻盛生说,这一路的景色真好,下次要是再给玉树拉货,我把对象也带上,也让她看看这一路的风光。邱老板看了他一眼,啥话都没说。麻盛生又试探着说,我要是带对象了,也给你交搭车费,她在路上花费多少我掏多少。邱老板又看了他一眼,搁下一句话,你以为我钻了钱眼!

再上路的时候,邱老板驾驶汽车,他对麻盛生和吉洁说你们一路都没有休息,到床上睡一会儿,今天晚上要赶夜路。又对货主说,你坐到前边,把卧铺让给他俩睡。货主想说些啥,但啥话都没说,就朝前边走去。

车子起步后,邱老板问货主,你狗日的刚才喝酒了?货主一愣,说哪个王八蛋喝酒了,我要是喝酒叫驴把我先人日个遍!邱老板嘿嘿一笑说,有些人宁愿把他的先人叫驴日个遍,也不愿承担屁大的事情!

麻盛生躺在上层的卧铺,从口袋里掏出李雪梅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看,看了很大功夫,突然对邱老板说,老板咱说定了,下次再到西宁装货的时候,让我对象也搭咱们的车看看这一路的风景。俺对象看到这些风景,会高兴死的!邱老板说,你现在就给她打电话,让她早早在西宁候着。

麻盛生取出手机,给李雪梅发出一串信息:我们过了玛多县城,看了黄河第一桥,还听老板讲了扎陵湖。这一路的风景太美了,我给老板说了,下次带你一块儿出来,让你好好看看青藏高原的风光!

四五分钟后,收到李雪梅回的信息:盛生哥,你真好!你们下次到西宁装货的时候,早早通知我,我在西宁等你们。你们老板真好,我也给他织件毛衣。人家对咱们好,咱们也要对人家好!麻盛生就对邱老板说,老板,俺对象说了,她也给你织件毛衣。邱老板说你对象是好人,以后你们头一胎就能生个八斤重的尕娃子!

吉洁没有睡着,她感觉到了高原反应,脑袋晕晕乎乎,浑身发软,但思维还很清晰,听着手机不停地发出萨克斯的鸣奏,知道年轻司机和女朋友在交流爱情。自己的手机从离开兰州以后,就没有一次振铃,好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了,完全被人们抛弃了,鼻子不由地一阵酸涩,眼睛里有了泪水,有几滴滚出来,朝着耳朵流去,有种蜿蜒的痒痒。她把身子朝里面侧了一下,擦去眼泪,但发囔的鼻子有了粗重的呼吸。

麻盛生放下手机,把头从卧铺上低下来问,吉小姐你怎么了?吉洁赶忙擦了眼睛说,没怎么呀,有点高原反应。麻盛生说头一次上高原就是这样,不要多活动,挺过几个小时就好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货主突然说,你在兰州呆得好好的,跑到高原干啥哩?邱老板接过他的话说,一个娃一个尻渠渠,一个人一个脾气,人家愿意在这个季节旅游,骑驴又没有压你的脊梁杆子痛,有你说话的份?货主不高兴地说,我给人家尕女子说话哩,又没有招惹你,你咋老跟我过不去!邱老板说,我看你不是好人,我就是跟坏人过不去!货主说世界上就没有好人,哪个不是为自己?你是好人,到了玉树别让我给你找小姐,别让我请你喝酒!邱老板说找不找小姐跟是不是好人是两码事,你想省下这笔开支,没门。

傍晚的时候,汽车翻越巴颜喀拉山,麻盛生和吉洁都睡着了。夜里十点多钟,汽车就到了清水河。这是一个很小的镇子,有一个道班、一个兵站、一个加油站、一个食宿站、一个乡政府、一个民贸公司。邱老板直接把车开到加油站,停好车后对驾驶室里的人喊,都下车(尸巴)屎尿尿,吃饭喝水。

邱老板和货主下车后,麻盛生也跳下车,又搀扶着吉洁跳下车,问吉小姐现在感觉咋样?吉洁跺了几下脚,活动了一下身体,说现在好多了。邱老板说刚才是上山,海拔很高,现在下山了,海拔就降下来了。

吉洁朝着四周眺望,镇子外边是很厚很浓的漆黑,无边无际,好像整个青藏高原都坠在漆黑里了。风还是很大,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把脖子往羽绒服里缩了一下。麻盛生从厕所出来,问吉小姐你冷?吉洁又跺了几下脚,说还行!麻盛生说你不去厕所?一会儿吃过饭还要赶路!吉洁朝厕所看了一眼,里面没有电灯,黑黢黢一团,心里就有些胆怯,又不好说什么。麻盛生朝厕所里看了一下,他刚才进厕所的时候,就差点踏到茅坑里,他对吉洁说你等一会儿。说着爬上驾驶室,跳下来的时候就拿着一个五节电池的电筒。他朝空中照了一下,一道雪亮的光柱划破漆黑的夜空,射得很高。

吉洁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要把电筒还给麻盛生,麻盛生说你拿着用,一会儿要到食宿站吃饭,好多地方没有电灯。

食宿站离这里二三十公尺,邱老板就没有开车,带头朝食宿站走去。点菜的时候,吉洁又说这顿饭还是由我埋单,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货主赶忙问饭店老板,有什么好吃的?老板说这里是个小地方,过路司机一般都要赶到玉树吃饭,从玉树出来的司机也都吃过饭了,平时也没有啥准备,就是有手抓羊肉、五香牦牛肉、凉拌牦牛肚子。货主又问有没有青菜?老板说,这里哪来的青菜,从西宁把青菜运到这里比牛羊肉都贵,哪有从西宁跑到这里吃青菜的人?

货主就有些丧气,说你就看着上吧,又转过身子问吉洁,还上不上酒?吉洁说你想喝就上,想喝什么就上什么。邱老板看了他一眼说,中午的酒都喝完了?货主说早就喝完了,那一点酒哪能招住喝!邱老板说,我说了不能在驾驶室喝酒,你啥时候把酒喝完了?在路上的时候,你还拿你先人赌咒哩!货主嘿嘿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又问店老板,你这有啥好酒?店老板说也没有啥好酒,就是西宁大曲。货主问没有茅台五粮液,剑南春也行!店老板说在我这里吃饭的人,有几个能喝得起茅台五粮液?我进过一瓶剑南春,放了三年都没有卖出去,上个月才请镇长喝掉了。货主听最好的酒才是西宁大曲,就不再说喝酒的事情了。

邱老板见货主不说话了,才对店老板说来一斤手抓、一斤五香牦牛肉、半斤凉拌牦牛肚子,用高压锅下一斤面条。店老板用铅笔在小学生的作业本上写了,问还要别的东西不?邱老板说你还有啥东西?店老板笑着说,也就这几样东西,你再要别的东西还真没有。

这几样东西上来后,吉洁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邱老板看了她一眼,说尕女子再吃一点,高原上这么冷,消耗大着哩,吃不好招架不住。吉洁说没有胃口,一点都不想吃。麻盛生看了她一眼,对店老板说,一会儿面条煮熟了,给这位小姐的面里多放点醋,醋开胃哩。货主啥话都没说,只是低着头吃肉,过了好大功夫才看了吉洁一眼,对邱老板说现在都十一点多了,咱们今晚就在这里住下,明天再赶路。邱老板看着他,满眼都是狐疑,说从这里到玉树就剩下三个多小时的路了,后半夜三点就可以赶到,住在这里算啥哩?货主说到了玉树也得住宿,玉树的酒店比这里贵多了,住在这里可以好好休息,还节省住宿费。邱老板看着他,啥话都没说。货主对店老板招了下手说,一会儿开三个单间,我和这位小姐各住一间,邱老板和尕小伙子住一间。

邱老板朝四周看了,镇上的灯光全熄灭了,就剩下食宿店的这盏电灯。他看了吉洁一眼,吉洁用筷子拨拉着面条,还是不肯朝嘴里塞。电灯的晕光照在她脸上,五官朦胧,更显得青春美丽楚楚动人。他又看货主,货主也在看吉洁,看得很入神,连嘴里的牛肉都顾不上嚼。他就对店老板说,今晚上开一间大通铺就行了,不要开那么多房间。货主立即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说我让你们在这里休息,住宿费肯定由我掏,怎么能开大通铺,我再抠也不在这上边省钱!再说,人家一个尕女子,和咱们三个大男人睡一个房间,算是啥事情哩?

邱老板说,你让人家尕女子一个人住一间,出事情算谁的?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货主嘟囔着说你把好心当驴肝肺了,邱老板说本来就是驴肝肺!

大通铺好长时间没住人了,店老板打开空调,又生着牛粪炉子,半个小时后才有了暖和的气息。邱老板指着通铺说,尕女子睡最边上,盛生挨着尕女子睡,我挨着盛生睡,霍老板睡在最那边。说完,从怀里抽出一尺多长的藏刀,猛地朝床板上一扎,狠狠地说谁要是睡下不老实,这把刀子可饶不了你!货主看着在电灯下闪着寒光的藏刀,说你这是弄啥哩,咱都是快五十岁的人啦,睡觉还能不老实!

天快亮的时候,吉洁突然觉得肚子剧烈痛疼起来,开始以为是肚子受凉,就用手捂着肚子,疼痛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剧烈。她克制着不发出声音,生怕影响他们休息。但疼痛使她不停地翻着身子,最后竟然克制不住地呻吟起来。麻盛生最先被惊醒,急忙爬起身子问,吉小姐你怎么了?吉洁艰难地说肚子痛得厉害!

邱老板也被惊醒,爬起来跑到门口,拉亮电灯,看到吉洁脸上全是虚汗,就对麻盛生说,我去发动车,你照顾她穿上大衣,到兵站找军医看看。又在货主头上拍了一下,说狗日的快起来,一会儿就要赶路了。货主不情愿地爬起身子,看了一眼还在挣扎的吉洁说,真是没事找事,你又不收她的搭车钱了,管那么多事情干啥!

邱老板再没有搭理他,对麻盛生说你背尕女子,我发动车。他狗日的不走就不管他,咱到了玉树把货处理了就返回去。货主赶忙穿上大衣,小跑着追上麻盛生,跟着他们钻进驾驶室。

兵站的军医给吉洁做了检查,说基本上诊断是阑尾炎。我只能开些止痛消炎的药,赶到玉树可以动手术。

大卡车从兵站出来,朝着玉树开去。邱老板驾驶着方向盘,把车速开到最大。从这里朝玉树走,一路全是下坡。在熹微的晨光里,公路两边的草滩、山壁、河流、冰雪,刷刷地朝车后闪去。一个多小时后,就看到了奔腾的通天河,在峡谷深处咆哮着,翻腾着令人恐惧的浪花和漩涡。邱老板谨慎地驾驶着车辆,还不停地问吉洁,觉得咋样,再坚持一个小时就到玉树了。麻盛生抱着吉洁,也不停嘴地说,吉小姐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玉树了,到了玉树就能动手术。

天色大亮的时候,麻盛生的手机发出了振铃声,他知道是李雪梅发的信息,但他抱着吉洁,无法给她回信息,就由着它的性子响。吉洁停住呻吟,挣扎着说你女朋友发信息了。麻盛生说这阵哪顾得上给她回信息!吉洁说你把手机给我,我给她回。你在外边闯荡,人家为你操心哩,你不回信息她会以为你出了啥事情!麻盛生把手机交给吉洁,吉洁看了信息,对他说,她问你现在可好?给你的毛衣打了一多半了,昨晚一夜没睡,连夜打毛衣,等你回来就能穿上新毛衣了。给你把毛衣打完,就给你们邱老板打!

麻盛生琢磨了一会儿说,你给她回信息,我们再有一个小时就到玉树了,什么时候回西宁还不知道。我到了玉树一定给你买件丝绸围巾,拣最红的那种颜色,像把太阳围到了脖子上。过了四五分钟,李雪梅又发来信息,吉洁就念给麻盛生听:你不要只顾给我买东西,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把身体养好最重要。麻盛生给吉洁说,你给她回信息,你现在就去睡觉,把身体养好。等咱们办了事情,我还指望你给咱生个八斤重的尕娃子哩!

李雪梅不停地发来信息,吉洁不停地替麻盛生回信息,竟然不觉得肚子疼痛了。车停下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已经到了玉树州人民医院。吉洁把手机还给麻盛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交给他,说这里面有四十万块钱,一会儿交住院费的时候可以刷卡,也可以到工商银行取钱,随之把密码告诉了麻盛生。

麻盛生搀着吉洁走进急诊室,邱老板和货主跟在后边。医生给吉洁检查完身体,麻盛生跑来跑去办完住院手续,又把吉洁送进病房,才长长舒了口气。麻盛生走出病房的时候,货主小跑着跟上他,说尕女子卡里的四十万块钱,也有我一份!麻盛生一愣,问你说什么?货主又说了一遍,尕女子给你的40万块钱,也有我一份,咱们要三一三余一地分!麻盛生说那是人家的钱,咱凭什么分?货主嘿嘿笑了一下说,她把卡交给你了,把密码告诉给你了,等于把钱送给你了。你把钱取了,公安法院都不会说你犯法。不犯法能挣钱的事情,谁不愿意干哩!麻盛生苦笑了一下,啥话都没说。邱老板一把抓住货主的领口,骂了一句你狗日的良心坏啦!又狠狠一推,推出去一丈多远。

麻盛生转身朝病房走去,走到吉洁跟前,把银行卡交给她,说把这东西保存好,以后轻易不要把密码告诉别人,现在的人很难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吉洁又把银行卡塞到麻盛生手里,说我一会儿就要动手术了,不知道还要交什么费用。这个世上有坏人,但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邱老板走过来对吉洁说,尕女子你这么信得过我的伙计,我们真的要好好感谢你!说完又对麻盛生说,人家尕女子孤身在外,又病得这么厉害,你就留在这里照顾人家。车上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一个人先忙着。尕女子啥时候出院了,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们。我不扣你的工资,等再回西宁装货的时候,把你对象也带上看看高原的风光。

半年以后,麻盛生开上了自己的二十吨东风牌大卡车。这是吉洁借给他钱买的,坚决不要他一分钱的利息。他开着自己的车第一趟跑玉树的时候,车上坐着新媳妇李雪梅,还有准备到玉树投资办酒店的吉洁。

吉洁给麻盛生和李雪梅说,她那次孤身到玉树,是因为她在兰州的公司出了事情,男朋友把公司的钱款全卷跑了,只剩下银行卡里的那点钱了。她和他谈了整整三年恋爱,根本没有想到,她出现危机的时候,他竟然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她觉得这个世界漆黑一团,连最爱的人都这么对待自己,别人还能怎样?她怀着绝望的心情,跑到青藏高原……

麻盛生驾驶着汽车,他前边是邱老板的车,这笔生意是邱老板联系的,邱老板就拉上他一块儿运这批货。货主还是霍老板,装货的时候吉洁问邱老板,怎么还拉他的货?邱老板哈哈一笑说,我们这些开车的,哪里有生意就朝哪里跑,谁有货就给谁拉,管东家是谁哩。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总不能因为有坏人就不做生意吧!

吉洁搂着李雪梅的脖子说,你跟着来啦,盛生就不用让我替他给你发信息了!李雪梅不好意思地看自己男人,这才灵醒过来,司机开车的时候是不能发信息的,就红着脸说真感谢你了!吉洁说我还要感谢你哩,要不是你对盛生的真情,盛生对你的真情,我还真以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情,说不定我已经不在人世啦!

麻盛生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歌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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