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听雨
一个人静默的时候,总听到有声音渺远又临近,像是自己的前世,又像是别处的今生……直到有一天,网上看到一幅画:一群水边浣衣的女子,背景是青山绿水、明月与白纱,忽地心动:多年冥冥之中的声音,似乎正是这流水之声捣衣之韵,遂有更多临水照花的凄婉故事,随这声这韵漂来逝去,旖丽而沧桑。
细细数来,祖先们自周朝开始,便晓得用石灰水来洗衣服。上古《礼·内则》便有录:“冠带垢,和灰请漱;衣裳垢,和灰请浣”。《诗经·柏舟》中,更有“日居月渚,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
早在春秋战国年代,范蠡宁萝访艳,初见西施,就是在那样溪水清流的岸边。然而国恨家仇,范蠡虽钟情此女,却还是将她送入乐坊,三载教习歌舞之后,作为工具遣往吴国,谱写的是中国历史上美色救国图存的畸形绝唱。
农耕时代的中国,无论南疆北国,水源总是丰富,尤其江南水乡,更是房前屋后,曲水涟漪,一块块青石像龟兽一般,一年四季等在水边,村妇们结伴而来,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一边舞动着棒槌,将衣物与岁月终年漂洗。
有道是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浣衣这种女性化的劳作方式,因其特有的内涵与意境,古往今来尽为艺术家们所青睐,尤其月下砧杵之声里蕴含的凄楚哀怨,更是文人笔下反复出现的凄美意象。汉时便有宫中才女班婕妤作《捣素赋》,以赞美月下浣纱之捣衣女子:“梧因虚而调远,柱由贞而响沉。散繁轻而浮捷,节疏亮而清深。”南北朝时期,诗人萧珩的《捣衣诗》,以浣衣女子月下捣衣的意象,写战乱徭役给人们带来的痛苦:“驾言易水北,送别河之阳”“差参夕杵引,哀怨秋砧肠”“捣衣以匪石,文成双鸳鸯”“妾身谁为容,思之苦断肠。”到了唐朝,以李白《子夜吴歌》一诗所谱的古琴曲《捣衣》,更加幽怨凄凉: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一样的浣衣,在乡野山间是田园牧歌一般淡淡的艾怨,一伊到了皇宫大内,便是惨殇的冷酷与惩罚了。明代为宫廷服务的八局,浣衣局便是其中之一。《明史·职官志三》记载:“凡官人年老及罢退废者,发此局居住。”当年来到这浣衣局的女子,都曾经历过人生的巅峰,忽一日坏了事,一头栽进这人间地狱,铅华洗尽,灰头土脸,侥幸可以活出命来的,也只落得终老与污水秽衣为伍的下场。明刘若愚有《酌中志·客魏始末纪略》:“逆媪客氏……至奉旨籍没,步赴浣衣局,于十一月内钦差乾清宫管事赵本政临局笞死,发净乐堂焚尸扬灰。”可见一样洗濯,这浣衣局以内,全不是风清月白,竹暄水暖,而是极凄惨悲情的一个去处,其酷冷血腥不亚于午门外与菜市口的。
千百年忧伤凄美的浣衣图之后,蕴藏的是旧时代男权统治之下,女性的依附状态与悲剧命运。那年月女子从一出生,世人眼里便是可以不当人之人。成年嫁得郎君,出阁到婆家,人眼里更是男人的一个陪侍,自己半点做不得主的。天地之大,没有她的立锥之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以泪以面的日子,婆家或许深宅大院,没有她向隅一泣之地,也只有提了竹篮,拎了棒槌,到河边浣洗。河水哗哗流淌,漂洗着她手上衣服,也漂洗着她那片悲怨的心肠:
小粉盆啊仄楞着,
女儿一辈儿受折磨,
草药里就数那黄连苦
人里头谁给咱女儿做主……
往往一番槌洗过后,衣服清亮了,人也静定了些,便拿河水抹一把脸,转回身去,她又是那个乖乖认命的小媳妇了。如此这般,怎不教她把一生的指望托付在男人之身?倘若这女子嫁得好人家,整日价被丈夫可可地疼着,私底下或有几分靠,熬上三年五载,生下一男半女,才便有了些归宿之感,到头来,这坎坎捣衣与丝丝的针线声里,便就走完了她为人妻母的女子一生。
再说这溪头河边的景致,偶尔也有欢乐,却欢乐也是有一点悲酸的。那道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旧时年代,这地方最是男女私情幽会的一个去处。女子们平生纵有千般压抑,万般愁苦,一伊来到这河边,便就像得了自己的一方魔地,那心头的郁结,便放下了几分,心里的惆怅,也便浅淡了许多。未许的女子,寡居的少妇,常就借着洗衣来到这里,半真半假地与那情哥儿打情骂俏,以期暗觅佳偶。或者有夫之妇,另外有了那意中人,私下里眉目传情,也是有的。一片青竹或柳林,隔断人们的目光,隔不断情人间的长歌短唱。女人的唱总是清水着色,柔媚而婉约,男人的吼便是粗野猛浪,唱的多是酸曲儿,句句都是痴语暗关:
小土屋哎嗨冒蓝烟,
出来个大姐呀穿蓝衫,
蓝衫破哎驴拉磨,
上去个小兔哦掐窝窝……
这歌这唱抑或悠荡在江南的丝竹,西北的信天游,皖西的柳琴,湖南的花鼓调上,一声声,贴着河边水草与树梢,在那丘岭或土塬的一丘一壑里风流着,恣意着……
如今身为女人,我来到这个世上,原本母亲走过的路,那条望不到头的河边小路,到我脚下一天天中断,母亲的母亲拿过的棒槌,用过的竹篮子,浣洗过衣服的河埠头,在我眼前亦渐次消失——从上个世纪起,自来水改变了人们的用水习惯,也改变了世间风情与许多人的命运。
初时城区的一条街,几个胡同,才只一个水龙头,有专人卖水。卖水的一间小屋,叫水房。一般人家,不敢拿这金贵的水来洗衣服,半月二十的,提着篮子,拎着棒槌,仍是拖儿带女去到河边。城区小,河总离得近。河边的女人总是开放的,不仅可以脱了光脚,撸了赤臂,将白花花的皮肉晾晒在阳光里,有那哺乳期的女人,还会半敞着胸怀,一边洗衣,一边将奶子从肩上扔过去,孩子伏在做娘的背上,吃奶的样子像小牛汲水,汗水则顺着女人的发梢,音符一样滴滴嗒嗒敲进水里……一同敲进水里的,还有女人的苦恼和郁闷。时代变了,走出家门的女人,日子却过得仍是辛苦而疲惫。每年河水暴涨,因洗衣失足掉进水里的事,也常有的,按那曹氏在《红楼梦》里的说法:女人天生水做的骨肉,水里来水里去,闺阁一生与水相伴,就死在水里,也算得其所,只那水里又多了一个愁苦幽怨的精灵罢了。
幼时我所在的小城有发电厂,废水管道排出的水不光清澈如溪,且四季温热,于是女子们便都涌了去。尽管是废水道,也分了上下游,位置也与早年的河边埠头一样,是一块块扁平的石头。衣服是红黄蓝紫,哗地往水中一倒,然后逐件涂上洋碱或肥皂,在石头上狠搓。身子一纵一纵,只需几把,便有黑灰的水从那衣服里溢出,遂加了棒槌,嗵嗵几下,再怎样厚实的衣服,也散了骨架,便服服帖帖地,经由流水把污物带去。一天到晚,这地方捣衣声不断,上下班的工人,拉板车的脚夫,买东卖西的人们和上下学的孩子,纷纷从那桥头走过,一步一步,便踩着那捣衣声,像踩在一串串岁月的鼓点上,真就是走不完的平平仄仄,阅不尽的人间风韵。
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洗衣机走进寻常人家,自来水管也走进城里的大杂院,却往往一个大院子,房子一片一片,或者一排一排,水管只有一个。每到周末,一家大小抬上洗衣机,拿了筐子盆子胶皮管,来到大院的水管旁边。有那么一阵子,城里的自来水管旁边,就像是当年乡下的井台,洗衣机轰隆隆的旋转声,如同乡下人弹棉花。洗衣机是单缸的,只能濯洗不能脱水那种,衣服洗好,尤其是床单被套,便找人帮忙。拧水的两人站在两下里,将床单被套往一处拧,哗哗流水,像一道小溪,惹得孩子们欢笑着跑来,从那水下钻来钻去,一时间大人们的斥骂声,孩子们的笑闹声,便就满满地灌了一院子,一院子生气,一院子鲜活,一院子市井人家的风俗民情。
后来人们纷纷搬进了楼房,水表装上,自来水管各归各家,日子开始了私人化的过法,再没了腰酸背疼的洗衣之苦,却也再不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月明之夜,没有了“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复还来”;秋风袭来,亦不闻“秋夜捣衣声,飞渡长门城”。眨眼之间,过去年代那样田园牧歌般的浣衣图景,且与之相关的忧伤、幽怨、凄凉与欢乐,早已退隐幕后,高楼小区城市化的前台,上演的是电钮、遥控与机械的合声,什么都可以按键定时,什么都能够自动操作,仿佛一个人从生到死,都可以被格式化成一个软件,不知不觉,在键盘声中远去一样!
眨眼之间,那个属于小芹和二黑的“清泠泠的水呀,蓝格莹莹的天”的时代再无处寻觅,离开了溪头与河边,不再手工浣衣的女人,有一点不像女人了。家政服务公司的出现,将家务劳动明码标价,有了物质基础的女人,开始从依附走向主体……然而这走势在许多人也还是茫然,往往起居室或者洗手间里,洗衣机兀自轰隆隆转着,日子倒越过越没了生气。
一个人面对屏幕,眼看着无数个自己,无数个前世与今生叠印在一起,一时间竟不知此身何身,此生何地……那铿铿的捣衣与哗哗的流水声与其说来自遥远,不如说来自心底,是血液中的那一声声古老的呼唤!一步步走向明天的路上,我不禁踌蹰凄迷:不知再到哪里,去寻找那缕乡音,那方田园,那片属于女人的、可以洗濯心灵与岁月的绿水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