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线开关

2009-08-17 05:26宋长江
鸭绿江 2009年8期

宋长江,期刊编辑,业余从事小说散文创作。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灵魂有影》,中篇小说《狗屁的老费》《四月恍惚》及散文随笔《杨悦娥之死》《吉克惹惹》《小说与制造》、《阿荣精神》等。有多篇小说入选多种版本文集或被报刊选载和连载。

1

天没落黑,邢昌礼把一盘新炒的木须黄瓜片和一盘凉拌牛筋,外加两碗中午剩的大米干饭摆上桌,也不招呼倚在被垛上看电视的邢军,闷闷地吃上了。邢军瞅一眼父亲,把屁股挪到桌旁,也拿起了筷子。仅用五六分钟,桌上的饭菜在默默无语中草草下肚,像例行公事。邢军放下碗筷,屁股挪回被垛,继续看电视。

邢军回来的头两天,饭后伸手想收拾用过的碗盘,帮父亲刷刷,邢昌礼不吭不哼,从邢军手里接过去,自己刷。什么事情都怕习惯,两次过后邢军就不再动手了。

邢昌礼把碗筷捡到外间,洗涮完,天就黑下来了。他把湿漉漉的手在身上抹几下,推门出屋,沿巷子上了不远处的沙河坝。这是邢军回来后,邢昌礼新添的生活内容。别人以为他这是饭后百步走,想长寿,其实不然。纯是无奈的举动。转累了,回到家,借电视里泄出的光,洗洗脸洗洗脚,磨身上炕。想看电视,随邢军看两眼,不想看,闭眼睡觉。从天黑到躺下,屋里就省去了开灯。他不是想省几个电钱,而是习惯。邢军没回来时如此,邢军回来后也无需改变。电视里泄出的忽暗忽亮的光,对邢昌礼和邢军来说足够用。两人不看书也不看报,甚至不需要相互瞅瞅。

邢军被提前半年释放,没有任何先兆。那天,也是这个时辰,邢昌礼倚在被垛上,似睡非睡,忽听外屋门响动,睁一下眼,想是自家肥猫,就又合上。等感觉有股无形的风掠面而过,才慌慌睁开眼,手提老式帆布旅行包的邢军已立在炕前。邢昌礼缩身坐起,慌乱中甩手去抓墙面上的拉线开关,或是急或是猛,一拉。拉线绳断了,灯没亮。邢军借电视泄出的光,见父亲如此惶惶,不忍再看,把提包放在炕上说,我洗把脸。转身去了外屋。邢昌礼眨眨眼,仿佛这才确定转身而去的人影是儿子邢军。于是,他赶忙下炕,为邢军找脸盆,递毛巾,问,吃了?邢军摇头。邢昌礼说,我去买。

胡同口有家小食杂店。说是店,其实只是一个窗口。店主柳大妈小声问,昌礼,是你小子回来了吧?邢昌礼嗯了一声。柳大妈又说,刚才走过去,我看有点像,比过去膀了。邢昌礼嗯嗯应着,要一根香肠,又要了两包方便面。柳大妈说,小子回来了,开开荤,拿个烧鸡吧。邢昌礼不想与柳大妈多说话,说声好,便付钱。

邢昌礼深一脚浅一脚回到自家门前,忽然发觉,前后左右,家家门窗都透着亮亮的光,惟有自家暗着。暗得有些阴,没活气儿。过去孤寡一人,可能把这个问题忽略了,现在瞅见了,便生出异样感。于是进屋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拉线开关,没摸着,猛然想起刚刚拉过一次,拉断了。

邢军不像邢昌礼想象的那样饥不择食,仅仅吃了几口,放下筷子说声我困了,扯下被褥躺在炕梢睡去。邢昌礼借电视里泄出的光,忧郁而又谨慎地端详邢军的脸。一张生疏的脸。邢军进去前留小分头,很帅气,现在是短发,超短,成圆形,看了不舒服,阴森。

七年了,不算长,也不算短。七年前邢军结婚不到一年,犯了伤害罪,判了七年,刚怀孕的新媳妇小燕也和他离了。据说。肚里的孩子也打掉了。

七年了,不算短,也不算长。邢昌礼走过八个七年。去年,托人办了病退,真正闲在了家里。每日早晨起床。顺沙河坝遛一个点儿,回来进趟早市,拎点青菜和拌牛筋,余下时间基本上是倚着被垛看电视,很少出门,有熬日子的感觉。早些年他讨厌看电视,嫌耽误时间。那时他在工厂烧锅炉,倒班,时间上和正常上班人不一致,颠三倒四,电视时常成为累赘。之后,工厂停产,提前回家,算是下岗。开始,他还努力找工作,为患病的妻子,卖命干了两年。妻子终于病情加重,撒手把他丢下,从此他便过上独居生活,很少与外人接触,一天挨一天,挨成规律,挨成习惯。包括家里不常开灯的习惯。

七年过来了,熬过来就不算长。邢军回来了,回来七天邢昌礼就有些熬不住了,感觉七天比七年长。现在,被垛成了邢军的窝,邢昌礼就显得有些没着没落。从邢军回来那天起,邢昌礼就想问问他在里面过得怎样,又觉不妥,人都出来了,问那些个事有个鸟用,再说l邢军一定忌讳说那里的事。他又想问问邢军出来后的打算,但看到邢军的阴郁表情,和没白没黑像猪一样睡,只好作罢。

大白天邢军窝在炕上,邢昌礼只能坐在沙河坝上卖呆儿。不到雨季,沙河的水不成流儿,东一湾西一锅,没什么看头。但那也得看。不看又能干些什么?府后后街又没可逛的地场。别说与周边高楼大厦比,和府后前街比,也差上许多光景,没店没铺,路面坑洼不平,多年没人管。不管有不管的理由,这里属于棚厦改造区。邢军进去前就有人嚷嚷,说要动迁改造,有关部门也来统计过,也来丈量过,后来就没动静了。或许是因府后后街的破烂不堪,邢昌礼不爱走动。其实不爱走动还有个重要因素,那就是邢军进了监狱,街坊邻居多少也会指指点点。尽管这两年好多了,大多数老邻居都已搬迁,新邻居是些外来打工的,但邢昌礼的心已沉寂得像一潭死水,翻不起浪花。

老邻居见邢昌礼大白天又多出在坝上卖呆儿的举动,见面会说,儿子回来了,没地场呆了?邢昌礼看问话的是谁,是实惠人,他不计较,如实应声嗯,要是那些个油腔滑调的人,他就不放声,权当没听见。因为这些人问完后的嘿嘿声,藏着东西呢。妈个X!他骂一句,藏什么,他不愿往下想。

过了一个礼拜,邢军偶尔走出屋子,走出胡同,但凡出去,一般晌午很少回来吃饭。习惯了,邢昌礼就不带他的饭份,自己凑合吃几口,像凉拌牛筋类的硬头菜,是一定要等邢军在家吃饭时才端上来。

邢军出去几次了,邢昌礼很想问问或听听他出去干些什么,可邢军毫无暖色的脸,又让他作罢。一日,邢昌礼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邢军出去,兜里有钱吗?街上一碗面最少也得四五块呢。他想,邢军兜里不能没有钱,没钱就会生邪念。于是,在邢军又一次出去前,他把五十元的票子放在炕沿儿上,说,出去吃饭好用。

2

都说府后街晦气。

说府后街晦气,多指府后后街。虽然前街后街相距不足二百米,却有天壤之别。前街,南临市政府办公大楼后院墙,虽说是旧街,却干干净净,另有几排日式小洋楼遮着,面上还说得过去。后街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外人很难想象在城市的中心地带,在漂亮的高楼大厦背后,还藏着一处脏乱差的胡同。说府后后街晦气,卫生和环境的脏乱差是一说,这一说是次要的。主要是指另一说,乱事脏事多。乱事脏事又多指进监狱的。邢昌礼在府后后街潮子胡同住了几十年,别人进监狱,邢昌礼并不感觉有多么晦气,那都是自找的。邢军进去后,邢昌礼似乎信了晦气之说。

府后后街原是伪满洲国缫丝厂的工棚区,解放后,缫丝厂改名丝绸厂,工棚区改造为职工宿舍区。现在后街北面大墙内的厂房,就是已停产多年的丝绸厂。据老人讲,缫丝厂旧址是清末民初的行刑场,

是断头台,杀人的地方。所以,说府后街晦气也是靠谱的。现在,丝绸厂的大门开在另一条繁华街面上,与府后后街似乎没有什么牵连。不过,从历史角度看,还是扯着骨头连着筋。

最近几年,府后后街又多出新花样,胡同里偶尔走动些陌生男人,走得鬼鬼祟祟,行得谨小慎微,闪身便没了踪影。时间久了,想想屋里的女主人,街坊也都心知肚明了。偶尔有警察光顾,带出用衣服或手遮脸的男女,已不算是新闻。那么,住在这个环境里的光棍儿邢昌礼,就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是邢军回来后,了解邢家内幕的邻居就又多出复杂的眼神,比邢昌礼独居时又深了一层意思。这层意思,邢昌礼感觉到了,邢军刚回来,可能还没有察觉,但作为父亲,他替儿子想到了。一老一少两个光棍,天天瞅些出卖色相的女人和色胆包天的男人,心里总不会有什么好滋味。于是,邢昌礼就不能不替邢军想到今后,像工作问题,像再找个媳妇问题,还想到防范邢军再犯法的问题。越想得多,就越犯愁,越犯愁,就越不知该和儿子说些什么。所以,两人几乎无话可说。

邢昌礼想了那么多问题,惟有一个问题被他忽略了,而邢军却想到了。

有一天,久未开口说话的邢军,突然问一句,我妈在哪?

邢昌礼眨下眼,随后眼里蒙上雾水。这是邢军回来后说的第一句带有实质性意义的话。邢昌礼很感动,儿子没忘他妈。邢昌礼低声说,放在火葬场。之后又说,买块公墓得几千,还有几万的。邢军默默无语。

邢昌礼记得,邢军妈去世后,他去监狱看过邢军,邢军得知噩耗大哭一场,说自己害了妈。其实,说得有些过。邢昌礼清楚,邢军出事只是加快了他妈病情恶化,与他妈的死亡没有直接关系。邢军当时对邢昌礼说,等我回去再下葬。那时邢昌礼并不想等邢军回来再下葬,一是时间太长,二是民间讲究入土为安。烧完七七后,正赶上清明,邢昌礼去公墓看过几次,一直拿不定主意。买便宜的,怕邢军回来后有想法,买贵的,又没那么多钱,于是就拖了下来。也算是应了邢军那句等他回来再下葬的话。

隔天,邢昌礼发现放在抽屉里的骨灰存放证不见了,心便暖了一下,暖出对邢军的一份希望。平日邢昌礼不喝酒,可能是一丝希望的心境所致,他特意买了一瓶老白干,加上四瓶啤酒,又做四个菜。这是一顿自邢军回来以后最丰盛的大餐。邢军见桌上的阵势,舌头在嘴里拱了几拱,不知是馋了,还是想说点什么。邢昌礼把这理解为他是想说点什么,尽管他什么也没说。明白了儿子有话想说,邢昌礼就替儿子想出了要说的话,可能想说,我去看我妈了,或者想说,明个我去找个活干,或者想说,爸辛苦了。想着,邢昌礼就一杯一杯地喝,喝了几杯不清楚,反正把自己喝醉了喝倒了。至于邢军喝了多少,他并不清楚。

3

几天后,邢军在邢昌礼早晨遛坝时出门了,一走一整天,到吃晚饭也没回来。邢昌礼倚在被垛上。翻来覆去,电视里演些什么内容全然在脑外。夜里,他终于躺不住了,推门出去向胡同外张望。邢军没望来,却望来一身热躁。原来隔门邻居家的门开了,低头走出一黑影,屋里还传出那家女人的声音,说大哥再来。之后女人伸出半个头,因瞅见邢昌礼而没迈出步,随手把门关上了。

女人姓王,不到四十岁,平日并不见风流,穿戴挺朴素,只是修了眉,挺扎眼。现在的女人哪有不收拾的,何况像她这样的女人。邻居传说,这女人家在乡下,在此租了两间房,帮人家在菜市场卖菜,后来不卖了,再后来就呆在家里。白天或晚上常有男人光顾。有老面孔,也有新面孔。邢昌礼和她只说过一次话,那是她来租房不久,见邢昌礼是老户,常在家里呆着,就把一个电暖器暂放在邢家,说她有急事要回趟老家,今天有人来取,麻烦他交给来人。为这事,邢昌礼一天没敢动窝。第三天女人回来,站在自家门口看见邢昌礼,就说声谢谢。以后再见面,就点一下头。笑一笑。再后来女人头也不点了,眼神多少有些躲闪。因为从那以后,她家里便常有陌生男人光顾。

过去闲暇时,邢昌礼被这个女人偷去不少神经,曾想象有那么一天,两人都能有点想法。必须两人都有想法。这是邢昌礼做人的原则。原则他是不会破的。但自从女人家有陌生男人光顾,邢昌礼对她就没有了有点想法的想法了。现在一点都没有。哪怕女人主动上门,他也不会动心。不是钱的事,而是心理上不得劲。不过,从心里说,尽管这个女人干的是脏事,可邢昌礼并不烦这个女人。这对邢昌礼来说,已是思想上不小的进步了。

空熬一宿,邢昌礼的鼻孔开始火辣。大概有隔门女人的因素,也有邢军一夜未归而担惊受怕的因素。黎明前,才小睡一会。醒了,身子沉,起不来。于是,他就破了早晨遛坝买菜的规律,躺在炕上不动。到了中午,眼花,身子冷,他勉强下炕,热点剩饭对付着吃了。一连两天,邢昌礼除了去离房十米远的公厕,没走出胡同。到第三天,大小便全无,连门都不用出了。第四天下午,昏睡中的他睁开眼,发现肥猫趴在他面前,下意识伸手摸一下猫,猫“喵”的一声蹿出屋,之后便在屋外“喵喵喵”不停地叫。很快,窗被敲响,隔门女人小声喊了句,邢大哥,在家呀?邢昌礼吓一跳,翻过身,声音沙哑地问,有事?女人说,没事,我看猫叫,叫得挺闹,再说两天没见你,我想……你没事吧?邢昌礼想说没事,可嗓子发不出声音。

门响了,感觉女人进屋了。邢昌礼挣扎着坐起来。女人发现邢昌礼的头耷拉着,根本抬不起,惊呼,你病了大哥?邢昌礼摇摇头,又张张嘴,或是想说我没病,或是想说你走吧。女人没管这些,抬手摸他的前额,又惊呼,烫人呀!怎么弄?上医院吧!邢昌礼再次摇头,艰难地说,不用。女人问,家里有药吗?邢昌礼还是摇头。女人转身出去,几分钟后回来,手里拿着药片和一碗水。邢昌礼摇头不吃,女人突然生气地问,你嫌我脏呀!邢昌礼一怔,眨眨眼。女人板着脸,捏开邢昌礼的嘴,将药捅进去,接着把水灌进去。

你病几天啦?几天没吃饭啦?女人急切切地问。邢昌礼又开始摇头。女人转身又出去了。十几分钟后,女人端一碗面条进来,上面还有一个荷包蛋,把碗放在炕上说,你自己吃吧,一会儿我再过来。

邢昌礼始终没动这碗面,却默默地流泪了。或许是没力气吃,或许是不想接受女人的东西,或许心里装着放不下的心事。等他再次从昏睡中被扶起,发现扶他的竟是邢军。邢军把面条送进他的嘴里,他勉强地一口一口咽下。吃完面,邢军说,上医院吧。邢昌礼说,不用,好了。邢军看饭碗不像自家的,便问,面是谁做的?邢昌礼的眼球恐惧般地动了动,这才想起隔门女人。但他什么也没说。

门又响了。隔门女人走进来。女人看见邢军,小声问,你是谁?邢军看看父亲,说,我是他儿子。女人脸红了,低头说,好。说完,拿起碗就走。邢军说了声谢谢。

她是谁?邢军问邢昌礼。邢昌礼说,隔门的。

她常来?邢军又问。邢昌礼说,头一回。

头一回?邢军自语,显然不信。邢昌礼低头不语。

你怎么病了?邢军问。邢昌礼用心凝视邢军,布有眼眵的眼里就闪了晃动的光,喃喃地说,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