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为何愤怒

2009-08-17 09:53周政华
中国新闻周刊 2009年29期
关键词:张健工人职工

张 鹭 周政华

主人身份的失落感,工资福利的被剥夺感,收入分配的不均感,以及在改制过程中的边缘感……这一系列复杂而微妙的主观感受,在长达4年的时间和相对封闭的空间里相互交织、发酵,并最终汇集成“通钢事件”中工人群体的心理能量。

通钢很大。徒步围着通钢厂区转一圈,最快也需要两个小时。站在高处往厂区里看,厂房高低错落,铁道纵横交叉,就像一个巨大的钢铁公园。10多根烟囱不间断地排放,让厂区的天空比起生活区来要明显黑一些。

走在由200多栋楼房构成的家属区里,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置身一个小规模的城市——通钢有自己的图书馆、体育场、医院、报纸、电视台、教育集团和建筑公司,厂里原来的公安处与通化市公安局是平级的,税务局也直接驻扎在通钢。

而在六七十年代,“小三线”建设时期,通讯代号“通化67号信箱”的通钢,曾经真的是个与世隔绝的保密厂。在这个高度熟人化的环境里,职工之间对彼此的工资、奖金和福利待遇都了如指掌,连厂长也不例外。

用一位通钢职工的话说,“关起门来自成一个小社会”。

“心特别齐”

一出通钢办公楼,就是明珠广场。在通钢家属区中,这里是人群最集中的地方。每到傍晚时分,广场的大广播里,都会表彰先进车间和工人。稍后,吃过了晚饭的职工和家属,习惯走到这里来乘凉。孩子们玩滑轮、踢毽子,大人见面聊的是打麻将或者厂里的时鲜事。这使得广场无形中成为了通钢人信息、意见和情绪的集散地。

这个修建了不到10年的广场,现在看起来已经很残破,地砖多有裂痕或者干脆脱落,晚上连路灯都没有,音乐喷泉只是摆设。而在2005年以前,一位女职工说,“一到夏天,喷泉喷出来凉水,灯光一照可好看了”。而广场周围的体育场也因为失修,大厅开始漏雨。在游泳馆游泳,原来凭职工证只要几块钱,现在涨到了10多块。

职工们很自然地把今昔对比的原因,归结于2005年入股通钢的建龙公司,及其主导下的国企改制。“建龙来了以后,把这些当作包袱甩给了区里,但区里也没钱维护,于是就破败成这样子。”

通钢人对这样的衰败场景摇头叹息。在通化,通钢工人,曾经是仅次于铁路工人的优越身份。七八十年代,爱显摆的青年工人穿上通钢的工作服在市里走一圈,往往会收获路人艳羡的眼光。通钢工人的收入稳定,相对比市里的小工厂偏高,导致这里的物价比市里还高。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来通钢采访时,正值“八一”建军节,这里却没什么动静。“这要搁2005年以前,不是部队文工团来厂里演出,就是我们的文工团上部队慰问,现在倒好,连文工团也没了。”从事财务工作的退休女职工钟珍(化名)说,不只“八一”,每每逢年过节,都是通钢人张灯结彩欢庆的由头。

这时候,鱼、肉、蛋的发放是默认的惯例。碰上过年,每个分厂都要出节目,厂里发票给大家看。各分厂组织汇演,年底表彰先进、劳模和积极分子,这些通钢人保持了近50年的生活习惯,却在2005年开始淡化或者中断。“有个气氛在这里,再困难工人也不叫苦,我们通钢人的工作动力不都是物质刺激的。”

除去政治教化的功能,这种高度组织化的生活,更多体现出一种时代特色鲜明的人情味。退休前一直从事党群工作的王殿昌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解释他的工作范围,“干部的思想工作,工人想不开的事,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都得管”。

在通钢,解决职工生活难题的流程往往是:有事找工会,工会没辙去党委,党委问车间,不行找财务,最后写个收据,预借半个月的工资。

通钢的这种封闭性,或许与工人的来源渠道有关。通钢要进工人,在计划经济时代是靠接收部队转业军人和子承父职式的顶替,之后主要依靠吉林工大和厂里的技工学校输送,前者往往从事技术工作,后者主要是操作工。在技工学校的学生中,通钢子弟占了绝大部分,因为子弟可以在人学考试中享受加20分的待遇。这样一来,一家三代都是厂里的同事,在这里并不鲜见,通钢人由此觉得自己“心特别齐”。

以厂为家

提起与建龙的纠葛,职工都用“我通钢”来作为指代,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通钢是自己的。仅从一个细节来看,这种拥有感也是很实在的:一位职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直到90年代,他在明珠广场边上买的60多平米的房子,单位还给出了15300元,而他自己只花了四五千块钱。即便不买房的职工,也可以从倒卖这个指标的过程中赚取差价。

这个群体对于通钢职工身份的认同,远远大于对通化市民身份的认同。很少有通钢人能准确叫出市长和副市长的名字。在他们的概念里,通钢和通化市是两个平行的概念,企业职工的父母官是总经理,通化市的父母官是市长。“按行政级别来讲,通钢是属于地市级,跟通化市是平级的,要在1985年以前,通钢比通化市还高一级呢。”通钢退休高级工程师赵忠和(化名)说。

1958年建厂的通钢有着令职工骄傲的奋斗史。赵忠和拿出的《通钢志》,记载了那个土法炼铁时代的艰辛:1960年,发的粮食是皮粮,有时是苞米,开始公司的行政处还设法自己加工,后来不行了,只好吃“麦粒饭”。粮食最紧张时,一天一发粮,为了买粮,职工不得不成夜去粮店站排,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班。而一线的干部更惨,粮食定量比别人低,工作时间却长于工人。

赵的妻子钟珍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1969年工厂搞扩建时,她为了响应“老婆孩子齐上阵,组织家属革命化”的号召,毅然把孩子扔在家里,加入了党政工青妇上生产一线的大会战,一天工资不过1块5毛钱。

作为低工资时代的一种默契,通钢一直承担着自己对工人应尽的责任。退休的通钢监察系统职工张健回忆,以前通钢在很困难的时候,总经理安风成还提出一个口号,1/3的人学习,1/3的人到新岗位,1/3的人在老岗位。他宁可拿出一笔钱来让一批人去学习,给他们发基本工资,生活还可以很好。基本工资都在千元以上。

让通钢人不满的是,建龙并未延续这种默契,用退休职工的话说,“挣钱就开,赔钱就关,他们不对社会承担责任”。一个被通钢工人广泛提起的例子是,2008年底,受金融风暴影响,通钢全部停产,由于所在二道江区的取暖是依靠工业余热,通钢人的新年就是在没有暖气的情况下度过的。直到现在,这里很多房子的墙角都是黑色,还长了毛——这是冬天结的冰融化掉的后果。

“我屋里厕所里都结冰了,只好在卧室里点了个电暖气,只有12度。他们不管职工,说停就停,结果工人就把公路堵了。游行那天很多人都去了,因为我没到现场,后来被很多人骂。”一位职工说,他甚至为此委屈得哭了。

通钢与通化市的关系,从于连才的身份也能看出端倪来。这位通钢的原干部,现任市协调发展通钢办公室主任,他的编制挂在市政府,但办公室驻在通钢。调离通钢后,

他的工资只能在市政府拿,每月到手的不足3000块。而按通钢的标准,他这个级别的干部年薪应该有六位数。

“市人代会有个口号,支持通钢、服务通钢、发展通化。市委市政府提出的发展规划,也是‘围钢经济。”

通钢所在地二道江区城区人口9万,而据王殿昌介绍,通钢仅在职职工和退休职工就有近5万人,再加上家属的话,整个二道江区跟通钢没有关系的人,少之又少。

张健说,建龙来之前,通钢一个炉前工,月工资高的有拿上万的,一般也有个5千~6千,连一个水泵工也有3千~4千。

那时候,工人一开工资,连着五六天不回家吃饭。小商小贩一听到通钢开工资,价钱就马上涨,猪肉昨天卖9块,今天就卖9块5。很多在矿山的人,都把家安在二道江区,这里好生活,好做生意。

而现在,通钢工人没有拿3000元的,大部分在1700元到1800元左右。

二道、扛区只有通钢一个企业,这个区的消费完全取决于通钢职工的收入。“说白了,这就是封闭的地方,职工下岗走不出通化,走不出吉林去南方打工。”张健说,7月24日那天,就连卖菜的老太太也去支持通钢职工了,她心里明白,“通钢效益不好,我的菜卖给谁?”

“通钢去年亏损,二道江为什么垮了那么多企业?这么多年,通钢职工收入比较高,消费也高,二道江的物价比市区高30%。现在的物价已经低于通化市了。”通钢附近的夜宵摊,不到11点就匆匆收摊。即便是白天,很多餐馆的卷闸门也是关上的。就连出租车司机也在抱怨,“通钢人有钱时爱上市里溜达,同样的东西也要上市里买。去年人秋开始就不行了,待在家里不怎么愿意出门了。”

根据一位通钢职工的观察,通钢一改制,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通化市政府。通钢一改制,利税就要少很多。另一方面,“大量职工下岗,形成的社会压力,谁来做工作啊,通化市啊”。

在这样的背景下,“3月份时建龙宣布撤资时,全厂鞭炮齐鸣,跟过年似的。”

反对一刀切

通钢第一次开始大面积压缩人员是在2005年9月。

“当时说30年工龄以上的职工‘一刀切,全部下岗。”曾担任通钢改制领导小组人事组长的王乃谦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回忆,他当时很愤怒,作为改制的人事组长,这个政策的出台连他都不知道。这个政策为改制之乱留下了一个伏笔,因为下岗的这批人,多数是在职青年员工的父辈,下岗的职工里最小的只有46岁——这个人当兵走得早,工龄长。

王乃谦说,“吉林省2004年有个文件,核心内容是在国企的挂名人员清理。对这部分人,在政策上我们是很优惠的,当时我们管这个政策叫‘兜底政策”。但他也不知道,为何原本温和的制度设计会变得如此严厉。

一位通钢原中层管理者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2005年建龙还没进通钢前,就开出几个条件,其中一个是通钢要下多少人,都回家,不然建龙就不去。“当时安风成就不同意职工下岗,厂子还在盈利,职工过得都挺好,下岗讲不过去。”他所在的科室,当时编制有13人,实际有16人,砍掉后只剩下了6人。

一名通钢职工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开始的下岗条件是,50周岁,30年工龄,同时符合两个条件的人下岗。有一个49岁的工人,12岁参军,算下来工龄已经超过了30年,第一天还很高兴地说,“我还差一岁”。但第二天政策就变成了,只要符合一个条件就得下岗。结果那个工人当然没能逃脱下岗的命运。

王乃谦说,由于实行“一刀切”,很多被“砍”掉的都是技师和高级技师,“这样对他们而言其实是好的,一边拿着离岗工资,一边可以在外面接活干,做得好,收入比原来还高,但心里憋气啊!”

这部分人被清理后,厂里出现了技术断层,建龙从外面又雇了500个技工,待遇是通钢人的几倍,据说建龙准备雇5000人。“但通钢本身有做这个的,你这样一来不等于砸了通钢人的饭碗吗?”

“2005年改制时开了职代会,反复开,宣传声势还挺大的。但这次建龙要控股,就没宣布。他要宣布就没这事情了,谁能同意啊?”王殿昌说,工人都告了4年状了,在岗的、下岗的都有。张健说,从2006年到2009年,通钢每年都会有针对建龙的游行。

赵忠和就是上访者之一,他说,这几年,自己和同事跑遍了国资委、纪委等部门,都收效不大。但这个问题在4月24日当天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赵忠和回忆,当天下午3点多,通钢集团党委副书记崔凯举着大喇叭,起初喊的还是“暂缓”建龙增资扩股。但短短3个小时后,省政府关于建龙“永不参股”的通知就贴了出来,“4年没解决的问题,怎么3个小时就解决了?”

一位工人回忆说,24日当天晚上,通钢附近的小饭店全满了,吃烧烤排着队,街道上一帮一帮的人。

贫富分化

“2006年6月6日,33个处级干部离岗,其中1/3是专业干部,我就是其中之一。这个举动让公司的干群关系出现了分化,党群关系科被合并,工会和纪委事实上取消了,此后,我3年没过组织生活,现在全凭自觉在交党费。”王乃谦说,“那时只发给我们1000元生活费,后来公司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年薪提到了6万,相当于在职同级干部的1/3。”

干群关系分化还有一个现象是,办公楼的二楼整得森严壁垒,把经理办公室都隔死了,门外有岗、楼里有岗,这种人为造成的隔阂让普通职工要见经理变得很困难。

今年“五一”时,一位熟悉安凤成的中层干部去办公室找他,“我一到门口,被拦住,有没有预约?”

王殿昌说,建龙参股后,工人的工资虽然上升了一点,但是三险一金扣完,实际拿到手的钱比以前更少了。但工人意见最大的,不是收入下降,而是收^差距太大。“1992年,我当处长那会儿,跟普通工人的工资相差1.5倍。如今一个处长,一年能拿60万~70万,你说差距有多大?”

张健回忆,从2006年起,不满建龙的职工就开始聚集起来要求对话。省国资委当时认为是一些内退的中层,在鼓动下岗职工,于是决定给退休的处长年薪提到6万,这些处长就都不吱声了。

“后来网上有人说职工偷废钢卖,此前哪有这种事。建龙的管理方法,就是太简单了,以前有什么事,还开开党员组织生活会,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张健说。

7月24日,一位通化的领导来通钢现场,问为什么职工对建龙这么大敌意。职工就三句话:“以前挣多少钱,现在挣多少钱?!我正年富力强的时候,要我下了;二道江区政府有好几个月没开工资了。”

一位当时在现场的通钢原中层干部回忆说,“那位领导一听完,就叫司机开车,说到点了,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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