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海源
前些日子,上海大学艺术研究院院长阮荣春在电话中告诉我,他即将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主题为“传统与创造”的个人画展,说是希望我能为他写点东西。阮春荣是在当代中国美术界为我所敬重的众多的人品好、学养水平高的有为的著名学者。他既在美术史论方面很有成就,又在山水画创新方面颇有艺术建树。经酌量,我想,文章的题目就叫做《我看文化和艺术的“双栖人”阮荣春》好了。并且在文章的开头,想先说几句题外话。
前不久,老同学林墉兄在接受羊城晚报记者采访时说:“我是越老越茫然!看了太多的书。才知道我自己有很多的害怕……别人是越来越觉得自己伟大,我则是越来越怕”,“有人称呼我为大师,那是拿我开玩笑”。
林墉对羊城晚报记者所说的一番话,引发了我对一些问题的思考。
试看今日之中国美术界,真可谓是一个“人人为争当大师”、而且是“互相攀比”的“大师满天飞”的时代。如有人为了将自己自封为“超级大师”,而对前辈和与他同代老友横加贬损;有些年纪轻轻的画家,就忙着为自己筹建“艺术馆”或“纪念馆”;还有是某些画家,虽然拿不出什么在全国有影响的作品,可是却自我感觉特好。真可谓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我觉得林墉兄所说的“怕”,与古语所云“学而后知不足”是相吻合的,且很是耐人寻味。
林墉兄为了使自己不至于“再怕”,而特意刻了个图章,叫“我怕”,并不断地盖,结果到处都是“我怕”、“我怕”。
在关于“怕”的问题上,我和林墉兄有着某种相似之处,也是“越老越感到茫然”。越老越感到在人类知识和文化的大海面前,自己是那样的无知和幼稚可笑。为了克服“怕”的心理障碍,我除了认真向老前辈和同代业内老友学习以外,很乐意与美术界的年轻有为的学术精英们交朋友,以便从他们身上吸取有益的学养和新鲜经验,以增添自己的朝气,减少暮气,不断给自己“充电”。只有这样做,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不让自己成为时代的落伍者。
阮荣春就是我这些年所结识的学术界众多的年轻有为的朋友之一。要谈到阮荣春是怎样进入我的视野、成为我关注与看重的人物的过程,说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我与阮荣春是通过彼此的文章和美术作品互相认识的。我是他在许多著作和文章中所表达出来的我认为非常有学术水平的观点的赞成者和拥护者,而阮先生也说他是我文章的知音。传媒和通讯工具的发达,将相距千里之遥的我们很好地联系在一起,使我们成为相交近两年、却至今未曾谋面的好朋友。在与比我年轻的阮荣春的交往之中,我从他身上学习和吸收了许多非常有益的学养。我对于阮荣春为振兴中华文化和艺术所怀有的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深表敬意;我更对于阮荣春的学术眼光的敏锐,敢想、敢说和敢干的学术勇气精神,深表敬意。我从阮荣春身上,看到了中国文化和艺术发展的希望。我庆幸人到老年,能结识众多像阮荣春这样年轻有为的著名学者和艺术家。
记得在20世纪60年代前期,我于广州美术学院学习中国古代美术史的时候,著名美术史论家陈少丰先生,采用图文并茂的方式给我们讲授中国古代美术史,让我们看到了自隋代展子虔初创的山水画之后,唐宋元明清各朝各代杰出的山水画大家所创作的艺术风格异采纷呈的山水画名作。在20世纪80年代初,我有机会与多位画家到敦煌莫高窟考察和临摹一个多月,我不但临摹了多件从隋到唐代的优秀雕塑。而且还临摹了洞窟中的被颂扬为“古代绘画史”上最早的山水画《幻城喻品图》等多幅壁画精品。可是,这些年来,若将20世纪近百年来的山水画作品与古代山水画相作比较。就会感到在艺术风格和样式方面的单调乏味。例如。我也认为黄宾虹的山水画在笔墨方面确实好,有文气和书卷气。但我感到黄宾虹的山水画作品几乎张张的构图和造景都差不多,有令人生厌的千篇一律的毛病。而更令人难于容忍的是,这些年来采用办所谓“高研班”搞培训的方式,大批量地“克隆黄宾虹”,大有使整个中国山水画界由“黄宾虹模式”独占鳌头的架式。可是,中国山水画界为何会出现这种怪现象以及山水画界存在的问题症结究竟在何方?作为山水画门外汉的我,无法说得清楚的。我企盼会有个高人,能站出来化解中国山水画界所存在的令我感到困惑的症结问题。
两年前,这个高人终于出现了。
在20世纪80年代,南京艺术学院德高望重的当代中国著名美术史论家林树中教授的高足、90年代后又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文学博士阮荣春,就是我心目中所企盼出现的高人。阮荣春不但在美术史论方面已出版了《沈周研究》、《佛院世界》、《中华民国美术史》、《佛教南传之路》、《丝绸之路与石窟艺术》、《中国美术史》、《中国美术考古学学史纲》、《中国近现代美术史》和《中国绘画通论等》多部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广泛影响的有学术质量的著作;而且在这些年来他将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作为主要研究方向,发表了在美术史论界反响热烈的如《西洋画的引进与西方绘画艺术在中国的传播》、《三足鼎峙的民初画坛》和《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美术教育》等许多优秀论文。并在花鸟画和人物画,特别是在山水画创作方面也颇有成就,是一位名符其实的优秀的学者型的山水画家。
与这些年来中国山水画界所流行的令人感到厌恶和倒胃口的“浓重粗野,荒寒冷寞,或邋遢,草率孤僻,造景千篇一律,在艺术上以炒现饭的重复性、陈陈相因”的模式化山水画相作比较,我认为,阮荣春的山水画在苍莽雄健之中,蕴含着恬静秀逸之美,在典雅和清远之中,彰显了大气磅礴的胸襟和情怀,画面在笔墨的点划涂抹与色彩的渲染之间,以及在苦心营构画面的设景造境中,往往收到了意料之外与情理之中的艺术妙趣,使他的山水画作中的诗情与画意相得益彰。我的一位山水画家朋友,用赞叹的口吻点评阮荣春的山水画:“有五代荆浩和关仝的‘老辣苍劲和‘崇高峻厚,有北宋范宽和巨然画风的‘气势磅礴与‘秀润清爽,以及元四家的‘苍茫空灵、明四家的‘典雅闲趣艺术韵律之美。”并与我深有同感地说:“在当代中国山水画界弥漫着”浓重粗野与草率简略一边倒的令人感到沉闷和单调乏味的画风浊浪中,阮荣春的个性鲜明和富有创新精神的‘阮体山水画,如一股春风那样令人感到精神为之振奋。”
我觉得更难能可贵的是,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文化的使命感、在山水画创新方面取得了给人以耳目一新的阮荣春,以大无畏的学术勇气,站出来解析中国山水画界长期困扰人的问题的症结,发表了题为《20世纪中国山水画的历史定位及画风趋向》的重要文章。阮荣春在文章中尖锐地指出,“20世纪中国山水画是一个低潮时期,这一时期的山水画大师……或缺乏造景能力、千篇一律,或粗率简略、一法盖全;或有墨无笔,线条赢弱,是矮子里的将军”。此语一出,在中国美术界内外产生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强烈反响。如有媒体说阮荣春这是在“炮轰”那些在学术界业已盖棺定论的山水画大师,还有学者责骂阮荣春是“历史的罪人”。其实,我读阮荣春文章的感受
是,阮荣春并无否定20世纪山水画大师的意思。他作为一位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美术史论家,作为一位长期致力于山水画创作、在艺术上有想法有追求有成就的优秀山水画家,在涉及至0对20世纪中国山水画历史和当代中国山水画的现状的问题,为了有利于促进山水画发展的目的从学术层面谈了一些不同意见而已。我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同时,我觉得这也是作为一个严肃学者的阮荣春所应当拥有的正当学术权利,理应受到尊重才是。
自新中国成立以来,说得更远一点是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在对待文化和艺术的问题上,我们总是在按照提倡一种“倾向”去压倒另一种“倾向”的思维模式和领导方法去进行运作。例如,在20世纪50和60年代,美术界为了提倡“苏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而强求一切都必须按照“苏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模式去套。当时为了提倡符合“苏式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革新中国画”原则,竟然要求国画家们都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去画素描和石膏像。学术批判的矛盾则是直指“四王”。在当时谁若要提出不同意见,就有可能被扣上“反苏”和“右派”的帽子。所以,当今如果有人认为阮荣春对20世纪的中国山水画提出异议是“犯了忌”的话,难道不就是在重犯20世纪50和60年代曾经出现过的那种极不正常的在学术上也搞“苏派一边倒”的有害倾向吗?
在活跃而又混乱的中国当代美术界,由于受商品经济的冲击,某些画家的一门心思不是放在追求文化艺术上,不是放在提高文化素养上,不是放在对艺术本体的追求上,而是将时间大量花费在如何弄钱、做“画外功夫”之上。例如,据说南方某省会中等城市,近年来“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了二十多个新成立的、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好听和响亮的“书画院”和“艺术研究院”。欲问为何会出现这种令人称奇的怪现象,这是因为某些画家认为,只要拥有了“院长”或“副院长”的官衔,其画作便可以提高价格。还有不少画家只重视技术,而忽视文化和艺术素养的提高。
针对当代中国美术界的现状,阮荣春在他发表的《我的审美取向》一文中,明确提出了“三气”标准,旗帜鲜明地提出了在当代中国画坛,应该弘扬“正气、文气与静气”。按照我的理解,阮荣春所说的“正气”,即如文天祥所言的天地之间的正气,主张在画坛要树立正气,主张画家做人要有正气,并要采取措施刹住中国画坛的歪风邪气;阮荣春所说的“文气”,即主张画家要注重提高自身的文化艺术修养,才能提高作品的艺术品位和文化含量,而不至于使作品停留于只有绘画技术层面的匠气或粗野之气;阮荣春所言之“静气”,是主张画家心态要好,要心气平和,画家要甘于寂寞,要耐得住寂寞,切不可以有浮躁之气。我认为阮荣春提出的“三气”标准,有助于中国画坛纠歪风、树正气。我觉得观赏阮荣春的山水画佳作,正表明他正是按自己所提出的“三气”理论主张去从事艺术创作的。他将凛然浩荡之气势与精微细腻之笔墨相结合,将写景造境与抒情达意相融汇,把中国传统山水画的造景与构图形式,与西方绘画中所强调的营造画面的空间表达方式相糅合,将南方的秀润与北方的伟岸相协调。创造出了一种属于阮荣春的个性鲜明的阮体山水画艺术风格。观赏阮荣春的山水画,能让欣赏者享受到一种清新、典雅、充实、悦意、雄壮与旷达之美。
常言道:“有比较才能鉴别。”俗话又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如果将阮荣春的山水画与中国历代的山水画佳作相作比较地进行解读,和近一百年中所产生的山水画进行对照和分析,特别是和这些年来所流行的粗率简略和有墨无笔的山水画去细心对比研究的话,就不能不承认阮荣春在山水画创新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了。我认为,有着开阔的艺术视野、既对中国和东方深厚的文化艺术传统深有研究、又对西方现代艺术流向了如指掌的海归派阮荣春,从其山水画作中既能看到他对中国古代优秀传统山水画艺术的文化精神和技术层面的继承,又有属于他自己的艺术创新贡献。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山水画作品与当今流行的山水画、能够在艺术上完全拉开距离和层次的原因所在,阮荣春的山水画艺术风格可以简明扼要地用“秀美、典雅、清新、大气雄浑”十个字来概括。阮荣春的山水画体现了今日之祖国山河的秀丽和壮美、泱泱大国的精神风范,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阮荣春的创新山水画,有高品位和深厚的文化含量。
阮荣春提出的“三气”理论,得到了学术界不少著名专家学者的认同与支持。这些年来,业内同行们经常议论,当代中国美术界的文化素养越来越差,从美术院校一届一届毕业出来的青年画家的文化素养,只相当于文理工科大学毕业生的一半。每年大量生产出来的美术作品,整体的文化含量很低,精品力作不多。所以,素来以不怕得罪人、敢于讲真话著称的林墉兄,在接受羊城晚报记者采访时尖锐指出:“广东画坛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文化!”有位老前辈说:绘画或雕塑的技术,只要肯下功夫,三五年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一辈子能否在艺术上出精品和力作,关键是看艺术家自身的整体文化艺术素养、文史哲的水平是否高。
阮荣春正当盛年,我相信他会以不久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的成功,作为其在文化研究和艺术创作的新的起点,在未来取得更加辉煌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