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都没有忘怀

2009-08-13 08:52何凯旋
北京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生子胡同

何凯旋

出地铁站沿着和平门大街往北,通往六部口方向第二个东西走向横街,是一条叫做新壁街的窄巷。沿窄巷狭窄墙壁缓慢往里行走,约200余米距离以后,见一栋两层立砖砌起来的红楼。红楼过去,听着煤球厂里传出来汽锤声声,看见工厂灰色铁门旁边延伸进去的南所胡同。

傍晚时分,捋着胡同口水泥电线杆洒下来的伞状灯光,召唤来抱团飞舞的蛾虫,蛾虫下面聚集着胡同里差不多所有十五岁左右男孩:石印建一生子民子有子还有我……我们在下面知道有关鸽子有关蛐蛐儿的知识,都是老学究传授给我们的。南所胡同一共48座方方正正四合院,有一半院落解放前归老学究家所有,另一半中二分之一归石印姥爷家所有,我姥爷也拥有其中两座。

我们聚集扎堆的1975年前后,这些房屋充公许久,给老学究剩下2号院落里半间东房,需要按月交纳五块钱房租。这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老鳏夫,1931年毕业于燕京大学的老公子哥,1975年前后年过六旬,头发花白,衣襟上沾满豆油点子。我们没有听他说起过自家显耀的过去,只是从他偶尔拿出来包着紫色铜皮的鸽哨、印着青花龙纹釉彩的蛐蛐罐儿、仰头看一眼飞过四合院上空的鸽子、听一听鸽哨发出来的哨音,准确判断出来鸽子优劣品种的行为举止方面,窥见到他家曾经不凡的状况,和他作为京城玩家的端倪。我从他口中知道叫做李种的名鸽,因为没有这方面爱好,其他鸽名现在全部忘掉,忘不掉是他终日穿着漫过膝盖的中山装,拉着带滚珠的木爬犁,来到胡同口一拐弯的煤球厂,装上几块蜂窝煤,捋着墙根,拉着爬犁按原道返回的情景:一双眼白过多,眼神过于锐利,直视前方的目光,见了人也不理会,除非问起来鸽子问起来蛐蛐儿,他才会停下来滔滔不绝开始兜售,扎堆的孩子越来越多,忘记吃饭,忘记睡觉……长此以往下来,胡同大妈们把他比喻成玩物丧志的典型,我们将来娶不上老婆的缩影。倒是没有能够娶上老婆的老学究,与女性之间的旧日传闻,比起来和他年龄相仿,早早儿孙满堂的长辈,要精彩独特许多。

传说中老学究一身宝蓝宽脚绸装,一顶带疙瘩揪儿瓜皮帽,一柄发亮文明棍儿,手托着蛐蛐罐儿,迈着八字脚,晃悠出有拴马桩有石狮子把守的豪门,迎面遇到年轻漂亮女性,文明棍夹到胳肢窝下面,主动转过身去,脸朝墙壁,面壁而立,漂亮女性走过去后他才转回身,拄着文明棍继续走路。我们没有见识过这样的怪异场面,看见他早已不是宝蓝宽脚绸装,不是疙瘩揪儿瓜皮帽,而是花花嗒嗒蓬头垢面,拖着爬犁踽踽独行的身影,遇见谁也不转过脸去,瞪着眼白过多的眼睛笔直杵过来,穿过满胡同热情洋溢的问候与寒暄,充耳不闻,根本不认识街坊邻居一样。我们被他不逊的姿态深深打动,试图模仿他的作派,遇见吃了吗哪儿去的亲切问候声,作出来充耳不闻的不逊姿态,马上遭到家长严厉训斥:不懂礼貌不配做人,人都做不成不是人,不是人就是怪物!在大妈嘴里老学究不叫老学究叫做老怪物。随着时间推移,随着脚步拖沓下来,身体衰老下来,每年秋天尚未来临,树叶刚刚显露出老绿颜色,老学究总要保持出门远行的习惯,这让我们不得不经常联想到他早年面壁而立的奇怪举动:因为在1975年左右安静恬淡北京城,普遍认为世界上没有地方比得上皇城根儿舒适,比得上天子脚下安全,住在北京城等于住在皇宫里面。一辈子不离开皇城根儿,不离开西城区,甚至不离开南所胡同的住户,也都大有人在。没见谁觉得自己天地小过,自己世面窄过:摇动着大蒲扇,坐在天井里,沏上一壶酽茶,谈论古代程婴救孤的义举,谈论当代礼遇西哈努克亲王的得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品茶论道的场面,遍布阡陌纵横大小胡同。老学究出行延续到初冬时节,满街黄沙卷起落叶沙沙作响时分,趟着黄沙落叶准时归来。人自然瘦了一些,腰杆自然弯了一些,衣服已不是原来那件,没有了污秽点子,多了些风尘和褶皱。花发蓬蓬松松,随风摇摆,提不起来鞋跟儿,啪沓啪沓拖着地面缓慢进来。胡同往外走的人们,远远看见他进来的身影,纷纷停下脚步,手背到背后,像远观一个外地人,一个奇怪东西移动过来。待他慢慢走近,待他不会主动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杵杵走过去。找老太太去了?人们随他傲慢走过的身影,转身间戏谑地询问道。他是不会作任何回答的。呵呵呵,这个老怪物!问的人为解脱自己尴尬的局面高声叫出他另一个绰号,盯着他走进自己居住的院落。找老太太去的流言这样传播开来。北京城老太太找不到到外地去找,人们渐渐信以为真,渐渐有些愤愤不平,没准外地早成了家有了孩子,持续发展成有鼻子有眼睛的绯闻,哪天一个小脏孩儿来咱们胡同呼天喊地着找老爸,看老怪物怎么办!

这样臆想中的情景终究没有发生,而是发生了波及京津两地的唐山大地震:那是一年以后,1976年7月28号,凌晨3点42分,大地发出来第一阵摇撼,两个小时过去,又发生第二阵摇撼。一场大雨从天而降。雨过天晴,我们离开四合院,搬进小大院临时架起的地震棚里。街上开始流传唐山死人的消息。

新壁街立砖红楼二楼居住着曹家老三,去东北农场广阔天地,卧在雪地里两天两夜,准备迎击来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冻坏双腿,变成瘫子。瘫子听到唐山死人“喜讯”,坐在楼下院子里整日仰天大笑,幸灾乐祸。我们穿过西夹道,穿过半爿街,从另一条曲折的胡同,跑到曹家立砖红楼下面。曹老三坐在自家楼下竹椅里,坐在充沛的阳光下面,腿上搭着深驼色踏花毯子,耷拉着头打着成串呼噜。我们径直跑到他面前,冲着他傍脸两边两只硕大扇风耳,一齐喊道:地震了———瘫子!瘫子打了个激灵,缓慢抬起头,震吧震吧,都他妈震死了才好!眼睛没有睁开,眯缝的眼帘上面,眼屎粘在眼睫毛上,像一个瘪嘴老太太,叨唠出来希望全世界人都死去的咒语。满脸嘟噜下来暄腾的肉,不像是刚刚22岁,不像刚刚比我们大不过七八岁年龄。1969年没去东北农场,没去广阔天地里准备迎击来犯敌人,没成瘫子四肢健全的曹家老三,也曾经虎背熊腰,称霸一方,专门使用板砖平拍民族资本家脑袋,获得过关镇绰号,耀武扬威于和平门一带。

关镇!我们喊起来他旧时绰号。呵呵呵!老三暄腾的肉脸上绽放出来灿烂笑容。走啊走啊,我们兴奋起来,鼓励他站起来走路。我操你姥姥!瘫子马上笑容尽失,嘟噜的肉上下颤动着。走啊走啊———拍板砖去啊!我们继续鼓励他回到板砖声声的峥嵘岁月里面。拍你姥姥个蛋!索性把搭腿上的毯子举起来,朝我们扔过来。我们也没客气,拧过来两只暄腾肉胳膊,用踏花毯子蒙到头上,压上去一块板砖,跑到不远处,看着他从毯子里折腾出来,高举着板砖砸过来,落在距离我们远远的地方,扑通一声毫无威力可言。我们对他失去水准的表演失去兴趣,沿着来时路线跑回到自己胡同。大妈们已经开完会,已经全体动员起来,戴上街道委员会颁发的红胳膊箍儿,挨家挨户清点胡同里人数,最后只差老学究没有落实到户。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这一年提前出游去了什么地方,一时间谁也说不清楚,纷纷猜测他会不会去了南方,躲到一间花房里面唱山歌,会不会去了内蒙古大草原,躲到一幢蒙古包里面喝奶茶。最后担心他会不会去了唐山,会不会赶上大地摇撼中心,已经一命呜呼!维持秩序的大妈们制止住我们不负责的猜测,不允许危难时期胡说八道不利于安定团结的话题,启发我们述说欢乐祥和的话题。

我们知道建一他亲爸是欢乐的:每天大清晨掐着准点儿起床,唱着京剧《红灯记》两句台词: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准时往西夹道把角公共厕所里奔跑,边跑边夹着奔涌上来的屁,跑两步砰地放出来一个,像京剧里面富有节奏的慢板儿。生子他后爸是祥和的:他在门头沟煤矿挖五天煤,星期六开始休息两天。星期五凌晨三点钟下夜班,乘上门头沟发往北京站短途小火车,就着车下买好的猪头肉,开始喝红星牌二锅头,喝了足足40分钟,满瓶二锅头喝去一半,猪头肉没有动几块,打着酒嗝儿,包起来剩余的猪头肉,揣好半瓶红星牌二锅头,下车乘上开往苹果园方向的地铁,在和平门站下车,沿和平门大街,拐上新壁街,拐上南所胡同,拐进自己家住的地震棚。酒嗝不断翻腾中,涌上来一番感情,伏下身瞅见一星期没见面的亲生儿子,瞅着瞅着,把猪头肉轮流放到他们鼻子下面,引逗睡梦中的阿太和三奔子,让他们俩闻到猪头肉香味儿。3岁的阿太4岁的三奔子闻着闻着,自动张开嘴巴,去吃嘴唇上香喷喷的肉片儿。他爸没有给他们肉片吃,用筷子蘸上二锅头白酒,抹到他们嘴唇上,让他们醒过来再吃猪头肉。阿太三奔子没有吃到肉,被高浓度酒精辣得哇哇大哭起来。祥和气氛到这里戛然而止,滋生出来截然相反的音符:哭声吵醒同居一张床铺上,不是一个爸生的后儿子。生子睁开眼睛,看见眼前一幕吃肉的情景,一股怨气涌上心头。你们他妈的别在我面前吃肉!生子愤怒地指责道。生子是被按片划分进入第31中学的,正在念高中二年级,瘦高挑儿,皮肤出奇地白,白得有些过度,有些到了苍白的程度,大概是缺少营养滋润的原因。猪头肉叫他理所当然怒火中烧。妈的个逼的!生子后爸是一名粗鲁的煤矿工人,脸上酒潮没有褪去,自然不甘心示弱。两个人各自抄起来一件家什,光着身子跑到黎明前棚屋拥挤的小大院中间,找到一块空地儿,拉开架势,开始面对面骂起大街来。我们在骂声中惊醒,纷纷坐起来,闭着眼听一阵对骂内容,听到器械交火发出来砰砰声,睁开眼睛跑出地震棚。两个人火钩子和顶门杠交织一起,阿太三奔子各自抱着他爸和他哥哥四条大腿,哇哇大哭。他们的母亲,四十二岁,翠花弯红光锁头厂蹬三轮车送锁头的中年女工,耷拉着一脸凌乱头发,站在大门洞台阶上,叉着腰,轮流痛骂两个打架的亲人。大爷大妈你们听一听,生子没有理会他妈的痛骂声,冲着跑出来的街坊邻居,放下火钩子,要把事情来龙去脉述说一遍,等待大爷大妈给他撑腰。妈的个逼的,我给我儿子吃肉!生子后爸往地上戳着顶门杠,强调给自己亲生儿子吃肉的合理性。给你儿子吃肉别当着我面吃!生子掂着火钩子,指出来事情的本质。妈的个逼的,当不当你面,还要你———生子后爸最后半句话没有骂出来,开始翻腾出来酒嗝儿,开始一口一口往外喷酒气。瞅你丫那个揍性!生子闻到喷到自己脸上的酒气,扬起火钩子直接指过去,正好戳到光顾了打嗝儿、光顾了前后晃悠的脸颊上,脸颊上划出来一道口子,鲜血流下来。生子———街坊邻居不再沉默,上来拉住生子,夺下火钩子。千刀万剐的玩意儿!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生子亲妈蹿上来,左右开弓打自己大儿子,打得噼啪作响,打得畅快淋漓。没有人上去拉架,任母亲痛打儿子,儿子也不还手,等待母亲打够了,领着哇哇大哭的两个小儿子,推搡着捂着脸的后丈夫,嘀里嘟噜离开。生子依然站在那里,好像他不是一个人,好像他是一截木桩,面对着异常沉默的街坊邻居,万分委屈,万分困惑。生子,我们终于看不下去,为他受到的屈辱,更为他受到冷漠的待遇,上去拉起生子,要把他拉回到我们中间,送去我们年少的关怀和温暖。住手!建一他爸已经上完厕所,已经畅通无阻,他严厉地喝住我们的行为。小兔崽子们都给我站后头去!这个骑着草绿色二八自行车,负责往中南海送信送报纸的老邮差,嗓门像他喜欢唱京剧的调门,像他放出来的屁一样响亮。生子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委屈?穿着大白裤衩,光着大黑膀子,膀子上一圈一圈的爆皮,是不是?非要生子作出明确回答。是!生子诺诺地答应。好!那我告诉你,我往中南海送信送报纸———知道吧?仍要生子作出明确回答,知道,生子仍诺诺地答应。中南海是什么地方———知道吗?略一停顿,没有让任何人回答,是国家领导人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是皇上睡觉的地方!马上接上自己的茬儿,是不是?马上回头大声质问我们。我们知道他又在编纂中南海见闻,没有人答理他。皇上我没有见到过,皇上出门坐大红旗,窗户上拉着黑窗帘,我想见也见不着。他继续着自己的兜售,我见过王震见过董必武,他们俩算不上皇上,算不上宰相,起码也算得上军机大臣,是不是?好像询问我们。我们知道王震家住在翠花湾里,不是住在中南海,和我们仅隔着一条胡同。高墙上有电网,大门前有岗哨,谁也没有见过面。军机大臣怎么样?王大臣怎么样?三五九旅怎么样?他一连提出三个问题,该打仗打仗,该开荒开荒。董大臣怎么样?两把菜刀闹革命。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你个小毛孩子,吃不上肉委屈打你爸!你爸不是你亲爸没错,你亲爸就该给你肉吃?没有这个理儿!不给你吃白面馒头不给你吃棒子面窝头,我们也不答应!给你吃白面馒头给你吃棒子面窝头,是虎你卧着,是虫你蜷着,是不是?一连串自问自答过后,开始把松紧带了松开,松开又开,弹得肚皮砰砰响。是这个理儿,街坊邻居纷纷点头表示赞同。什么事都得有个理儿!去吧,好好动动脑筋琢磨琢磨去!着松紧带踹生子一脚,踅回到自己家地震棚,唱起来《沙家浜》里阿庆嫂刁德一智斗期间胡传魁的选段。

我们围上去,簇拥着生子来到胡同口,掏出来烟卷和他共同抽。他依在灰色大铁门上,眯缝着眼睛,抽完一棵烟,接过来第二棵烟,老学究在的时候我们总在这地方扎堆儿,抽上第二棵烟,夹着烟卷指一指电线杆下面。我们看着水泥电线杆,觉得少了不少不吃饭不睡觉的日日夜夜,少了不少乐趣儿。现在不知道他到了哪里?吐着烟圈儿,瞅着烟圈儿缕缕上升,烟圈儿越变越大,眼睛眯成一条眼缝儿,像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挺好的。眼缝里的目光暗淡又悠远,充满了向往的神情。我们开始争论起蛐蛐儿的优劣,开始分辨远处天空中传过来鸽子的哨音。生子没有参与我们的行为,一直眯缝着眼睛吐烟圈儿。直到街上上学学生多起来,鸽哨声听不见了,生子停止吐烟圈儿,离开大铁门,没有和我们打一声招呼,顺着新壁街往和平门大街方向走过去。那不是我们上学去的31中方向。我们跟着他走过煤球厂,走过立砖红楼,快走到新壁街口上,他回过头让我们回去上学,不让我们跟着他走路。我们继续跟着他走出去一段路程,他索性掰下来墙根下面一块松动的灰色砖头,高举着砖头朝着我们奔过来。我们这才停止了脚步,眼瞅着他一个人走出了街口,拐向地铁站方向。

随后几天时间里,我们上学放学,一直没有看见生子。想起来他一个人独自离去的身影,想起来他赞叹老学究独来独往的神情,也就又一次想起来老学究。

这一年多灾多难的夏天,领袖级人物接连去世三位,哀乐声声,举国为之动容。我们胡同里悄然离去两个人,同去世的伟人和地震中丧生的众生,叫我们感到同样的莫名的慌张,甚至比那些人们的离去更加增添了我们切身的不安全感。谁也不准出去胡作非为,大妈们断定我们走出胡同,必将是去胡作非为,索性搬出来小板凳儿,坐在胡同口上,盘问我们放学以后的具体去向。到街口副食品商店打酱油买烟卷,都要亲自跑回去跟家长核实一遍,得到一致口径才能够放行。

紧张的气氛在几天后的黄昏时刻得到有效缓解:生子骑着一辆双层舵把三轮车,晃晃悠悠地出现在胡同口上,车板上堆放着刚刚上市不久的大白菜。生子把这些大白菜按照一家两棵,平均分配到各家各户地震棚门口。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言语,默默地分配完满车大白菜,没有分配够数,重新骑上车,趴在双层舵把上默默地往出驶去。我们被他沉默的行为深深吸引住,身不由己跟在三轮车后面。他好像没有注意我们跟着他,继续埋着头蹬着车,一直蹬出胡同口,往左边一拐,过了翠花弯胡同,往前骑过100米距离,驶进下班的翠花街菜站。菜站铁皮棚顶下面堆积着小山似的大白菜堆。生子下车猫下腰往车上装大白菜。他这一举动叫我们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那是国家的财产。不花钱往车上装属于国家的东西想都没有想过。没有人伸手帮助他装车,他也没有要求我们这样做,好像我们不存在一样。直到装上满满一车大白菜,自己坐上去蹬起车,车链子咔咔咔地较上劲儿。我们听到叫较儿的链子声,才伸手帮助他推着车,回到南所胡同。家家户户吃完不花钱的大白菜,坐在小板凳上,剔出来牙缝里塞进去的白菜丝,摇着大蒲扇,放下谈古论今得出来的道理,想到大白菜的来源问题,盘问我们整个违法行为的始作俑者,弄明白来龙去脉,告诫我们不许再跟生子接触,提醒生子亲妈这样的儿子今后要出大事情。妈的个逼的!我挖煤挣钱养活打我骂我的小偷!隔两天星期六早晨,生子后爸得到这个消息,打着酒嗝儿,站在棚屋外面骂大街。我们没有听到生子回应声,知道生子没有归来。生子彻夜不归音信全无,大概整好过去一个月,有关他的信息才通过不同人的嘴巴传回到南所胡同:有人说在虎坊桥7路公共汽车站看到他,有人说在西单百货商场门前广场看到他,还有人说在王府井大街上看到他。看见他的人都说看到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伙同许多人穿着白边懒汉鞋,戴着正宗款式军帽,背着草绿色军挎包,叼着过滤嘴烟卷儿,有婆子挎在生子胳膊上……这样的装束加上又有婆子相挎的形象,在当时的1976年寂静得有些恐慌的北京城,在无所事事的青年人眼里既有威风凛凛的恫吓效果,又有风流倜傥的羡慕成分,两种内容构成我们每个少年心目中向往的硬汉标准。生子在如此短暂时间里由满怀屈辱备受指责的胡同弃儿,迅速蹿红成为大街上年轻人为之侧目为之追求的目标,我们一时间还有些接受不了。因为如果要获得那样的殊荣,必将经历过浴血奋战的洗礼,并且在战斗中具有尚佳表现,才能够有资格迈入这般荣耀的行列。生子的胆量仅限于我们目睹他公然拉公家大白菜的程度。直到他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也是他因为旷课被除名的母校———绒线胡同38号门口。他和几个同样装束的人突然蹿出来,朝着当时31中棒子队中最拔份的皴儿径直奔过去。皴儿一下子愣住了,愣怔中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扭头跑进对面明光胡同。我们跟着他们跑进去。皴儿拐进另一条胡同,发现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我们又跟着跑进去。皴儿已经蹲在墙根下面,抱着脑袋一声不吭。血顺着头发梢流到脸上,脸上血流不断,滴答到衣服上面。我们这才发现高举着板砖,一下一下拍下去的人正是传说中的生子。生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跟我们说话,表情却是我们没有见到过的凶狠表情,动作更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利落动作,最后挥臂间一声低沉的“撤”字,那些草绿色的影子迅速闪进明光胡同深处,风一样消失干净。皴儿站起来,擦干净脸上的血溜,捂着仍在流血的头顶,虚弱地告诉我们:生子已经不叫生子,生子已经变成菜市口老四。我们带着亲眼见到的确凿无疑的情景,放学回到南所胡同,开始肆意描述菜市口老四勇猛异常的具体表现。

整整描述一个星期,大妈们终于听不下去,决定亲自到派出所核实清楚。转天星期六早晨,片警刘德来早早来到我们胡同,冲着大片地震棚喊出来生子后爸,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跟他后爸郑重其事地交代:生子确实已经触犯了法律,确实已经成为菜市口一带打架斗殴的首领。让他后爸时刻准备大义灭亲,不要沦为包庇儿子罪行、构成共同犯罪的窝藏犯。

我窝藏他?生子后爸指着自己的脸,我要是有枪亲自崩了他!妈的个逼的———说完狠狠地跺一下脚,扭头回了地震棚。还有你们这些半大小子,刘德来回过头教训我们,到时候我亲手抓住生子,我把他带回来先游一圈街,然后送他到天堂河挖三年沙子,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刘德来冷冷地笑几声,好像他已经抓住风一样消失的生子一样。噢噢噢———我们发出来起哄声,因为没有人相信刘德来的誓言能够实现。老贺你来教育教育这帮起哄的小兔崽子,刘德来扭过头看见从厕所出来,正系着裤子朝我们走过来的贺建一他爸,把自己的尴尬局面留给这个胡同里公认的民间教育家,让他来帮助自己解决教育下一代的问题。你们知道八大胡同吗?他爸一直等到刘德来离开,独自沉吟片刻,换成低沉腔调询问我们。我们当然知道八大胡同:怀抱琵琶千行泪,妓女血泪罄难书。课本里这样描述过那里悲惨的景象。你们知道后马厂12号吗?我们去过那个三进式大宅门。里面有山也有水,居住过阎锡山手下一个副官。你们知道溥仪吗?故宫里摆挂着末代皇帝画像。身穿龙袍,端坐太和殿宝座上面。大概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儿。这些内容确实来得有些突兀,有些和我们兴奋的思路没有搭上边界,没有人接住他下面的话题。窑姐怎么样?军阀怎么样?皇上怎么样?建一他爸又像以往一样打出来三个惯用大问号。问得我们有些懵懂。也就留个景儿,过过眼睛,讲一段故事,顺顺耳朵。真人儿见到根毛儿没有?我们的确没有见过任何一种身份的真人。这是什么社会?是社会主义社会!这是什么地方?是祖国心脏北京!傻小子们,吃饱了喝足了,该接班接班,该插队插队,埋头苦干,争取当个标兵,娶个贤惠老婆生个孝敬儿子。再有劲儿攒着放两个屁出来,唱两段革命样板戏喊出来,然后睡个大觉到大天亮。抡大胳膊根儿,拍婆子,不撅了你们狗鸡,算我老贺今天没有上厕所。他撂下这么一番无边无际的宏论,扭着屁股扬长而去。我们没有被刘德来铮铮誓言吓唬住,倒是被建一他爸云山雾罩的宏论震慑住,奔腾起来的血液一下子冷却不少,耷拉着脑袋散伙回家睡觉。一觉醒来又有了出人意料的内容。

1976年意料之外的内容想起来真是层出不穷:早晨五点半钟,一阵别儿别儿的清脆汽笛声,救护车开进南所胡同,停在地震棚外面,继续别儿别儿叫唤。我们以为哪家老太爷半夜旧病复发,跑出地震棚准备帮助把太爷抬上板车,亲自护送太爷到帘子胡同街道卫生院挂号就诊,却看见白大褂军医抬下来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不能动弹的老学究。这是让我们设想一万种可能,也不会想到其中一种的现实结果,尽管我们也无意间这样胡乱猜想过。这是怎么回事?大妈们很快冷静下来,上前围住军医,指一指胳膊上戴的红胳膊箍儿。军医冲大妈们行一个军礼,讲他们是从唐山地震前线连夜赶过来的部队医生。老学究竟然去了唐山,竟然赶上唐山大地震,这与我们对他浪漫的猜想离谱太远,跟我们无意中的谶语不谋而合:老学究果真被从唐山废墟里扒了出来,不但折断大腿,还扭歪了脖子。但这已属于不幸中的万幸,因为那是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他怎么能够去唐山?大妈们不会放过任何关键问题。我们把他抢救过来问过他,他说是从北京来唐山寻找表妹,并且已经寻找好多年,已经找遍大江南北,最后这次找到唐山。军医细致地解答完每一个问题,让我们有别的问题继续询问病人,留下一些必要的药品开车离去。是这样吗?我们围住耷拉着脑袋的老学究,等待他亲口说出来的答案。老学究坐在轮椅里面,两手团在一起放在断腿上,任我们怎么询问,他也没有吭声。是有过一个表妹,大妈们渐渐仰起头,警觉地看看周围,相互之间传递着戒备的眼神儿,上学去!低下头却对我们发出来驱逐的命令。我们哪还有心思学习,满脑袋都是老学究表妹的秘密。我们的确不知道他有一个表妹,就像我们不知道那些胡同里埋藏着许多不被人知的秘密一样,大妈们是从来不会告诉我们它们真实的面目,只允许我们把以讹传讹的假象继续传播下去,最后演变成绯闻或者是逸事,代代相传,长久不衰。

这天晚上过早地显得出奇地安静下来,地震棚里面好像没有人家居住,又好像都在等待着谁先起头,大家凝神静气准备合唱前的寂静。我们终于听到了说话声,声音轻佻又缥缈,有些辨别不出来是我们熟悉的谁发出来的声音:那是1949年以前,那还是在万恶的旧社会。他们俩青梅竹马,在燕京大学一起念书,表妹比他小一岁多一点儿,长得跟人精似的,总爱吧嗒着两只大眼贼,甩嗒着两条细胳膊,饬来饬去,三天两头换一身旗袍……两个人手挽手在小大院里显摆来显摆去。老学究穿着一身白西服,戴着白礼帽,脚上穿着红色的火箭头皮鞋,一点也不是封建,见了漂亮女的也不背过脸去,风流倜傥着哪……后来呢?我们紧张地追问了一句。后来呀———解放了,她父亲一贯道主,1951年镇压掉。他表妹想不通,写下怀念反动父亲的日记,被同院里人检举揭发出来,定为现行反革命。先是关押在炮局监狱,过后流放到外地,再后来失去联系。所以老学究年年出去寻找!我们已经能够判断出来结果。可是怎么最后找到唐山?我们还是没有明白。没有人能够回答我们这个疑问。沉寂许久许久,我们听到石印他妈在他们家棚屋里接着说道:跟她表妹同时发配的还有石印大哥,因为喜欢玩闹,把满街的牌匾一夜间换得乱七八糟:回民饭店挂上了猪肉铺招牌,洗染店变成了老陈汤馆……秦侬家棚子里也传出来秦侬她妈的述说声:还有秦侬她叔叔,贩卖腐朽的美帝国主义的黄色作品,腐蚀新中国青年……为什么?我们想知道这里的究竟。因为要把皇城根儿变成像水晶一样干净的新首都,建一他爸终于跟我们用异常平静的口吻说道。我们再也没有问题提出来,只是很久没有睡着觉。这些内容其实也都埋藏在大妈们的心底里面,只是不愿意让我们知道,或许他们家的孩子已经知道,但是从来没有谁这样公开地表述过。直到突然有一天天灾人祸降临,让我们相聚简陋的地震棚里,撒尿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夜晚,仿佛就像是躺在大野地里,仿佛明天自己就要大难临头,公开地敞开自己隐蔽的心扉……

第二天我们重新见到老学究,见到他变成不能抬头不能走路,说话含混不清的残废老头,想起来他给我们带来无数个扎成一堆的日日夜夜,想让他给我们再讲一讲鸽哨漫天的场面,讲一讲蛐蛐儿满罐奔腾的情景。他流着口水,好像没有听见,好像不再是老学究。以后我们每天都把他抬到地震棚门口,坐在充沛的阳光底下,脑袋随着走过面前的脚步声,偶尔转动一下方向,目光再也没有抬起来。找你表妹去呀!不知道谁这么说了一句。呵呵呵,老学究终于流下来眼泪。来吃口饭吧。大妈们改变了从前对待他轻蔑的态度,轮流给他送来自家做好的饭菜,亲自喂到他的嘴里。他因为抬不起头,饭菜经常从嘴里掉出来。大妈给他擦去落到衣服上的饭粒,就像伺候刚刚出世不久的孩子,细心周到富有耐心。

后来有一天,菜市口老四在从我们脑海里消失干净,我们整天剩余时间都是围着老学究,看着大妈给他围好围嘴儿,看着喂他像喂孩子一样喂完饭。找表妹去呀!我们又这么逗他一句。啊啊啊,老学究不再哭泣,低着头张开双臂,向上蹿动着上半身,要我们带他完成心中不甘的夙愿,但是没有人能够满足他的要求,只能看着这样凄凉悲壮高举双臂的一幕。生子也正在我们身后看到这一幕,只是我们谁也没有发现。妈的个逼的!是门头沟煤矿工人最先发现他。我们这才回头看见生子:他还骑在那辆三轮车上面,一脚蹬在车蹬上,一手扶在车把上,怔怔地瞅着向我们张开手臂的老学究。我们没有发现他那传说中的打扮,依然是走出胡同时的一身装束:衣服已经晒得发白,两条裤腿挽上去,露着两截苍白的腿肚子,像一位红光锁头厂送锁头的青年工人,送完锁头空着车归来。神态也是我们熟悉的神态:眼睛眯成了一条眼缝儿,眼缝儿里面暗淡无光,毫无神采。妈的个逼的!我他妈挖煤养活个小偷儿!生子后爸再度骂他,养活个流氓头子!生子没有理会骂他的后爸,下车来到老学究面前,双膝一下子跪下来,接住那双持久张开的手臂。这个动作叫我们吃惊不小。接下来生子把他抱起来。妈的个逼的还有脸回来!他后爸试图阻止生子的行为。躲开!生子低声地说了一句,目光陡然变得异常陌生起来,叫我们看到死胡同里的菜市口老四的眼神,但马上又熄灭了,变回到生子的眼神。谁谁谁———谁躲开?他后爸往后退一步,马上又跟上来,攥上两个拳头,要跟回到原来状态的生子比试比试。行了行了,建一他爸上来把他拉开,带学究出去溜达溜达吧,他已经知道生子的意图。带你去找你表妹!大妈们对着老学究耳朵旁边大声说道。噢噢噢———老学究信以为真,频频地点着头,流出满嘴哈喇子。我们跟在三轮车后面,扶着老学究两只胳膊,往胡同口上驶去。妈的个逼的等着你回来的!生子的后爸能够叫生子回来等待什么?我们没有过多地考虑,也是不值得考虑他说的话。三轮车拐向右面,拐过工厂大铁门。还记得您在这地方给我们传播知识吗?我们指着门前的水泥电线杆问他。呵呵呵,老学究笑起来。培养一只名鸽得几代?我们问他。呵呵呵,他笑着把三个手指头举过自己的头顶上,用力地摇晃着。三轮车过了煤球场,过了立砖红楼,却又掉头退了回来,退到正对楼口的位置上。生子坐在车座上,目光投向红楼楼下。曹老三还坐在楼下面,腿上还搭着那条驼色踏花毯子,低着头正在睡觉。我们像建一他爸一样明白生子的意图,走过去拍醒正在打呼噜的老三,问他愿不愿意坐车出去散散心。干吗?老三还记得我们折腾过他的经历,从屁股底下抽出来一把生绣的铁榔头。我们已经不会那样做,那样的做法已经离我们远去。天安门,他妈妈认识我们,他妈妈是街道委员会副主任,他就想去天安门。他妈妈替他儿子回答,我们天天开会,哪有工夫带他去天安门,你们快带他去看天安门吧。他妈是个大嗓门,说话声像个男人一样响亮。呵呵呵,老三放松警惕笑了起来。我们把他抱到车上,让他和老学究背靠背,这样我们不用扶着他们俩。车子驶出新壁街口,拐向六部口方向,抵达六部口,拐到西长安街上。老学究已经睡着觉,老三又从怀里抽出生锈的铁榔头,又开始警觉地看着我们。你们要是给我扔了,我跟你们拼命。他抱着铁榔头威胁道。那你妈不一下子知道是我们干的,我们告诉他。哈哈哈———老三彻底放松下来,用铁榔头咣咣咣地砸车板,一直砸到天安门广场上。

天安门,他大声呼喊着,民族文化宫———人民大会堂———风筝,他把看到的景象一一地喊了一遍,眼睛里含着眼泪,我爱北京天安门!最后变得像外地人一样激动不已。

我们等着他哭完了,才掉转车头,按原路返回来。抵达新壁街街口上,老三也睡着了,生子踩下车闸。我们看到了他后爸和片警刘德来,他们俩站在三轮车前面堵住去路。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目光一起投向生子的后爸。走吧,送人送到底。刘德来闪开身,让生子蹬车过去,自己落在后头,和我们排成一排。生子在前面一个人蹬车。我们向后退一步,盯住生子后爸叫煤块压弯的驼背,从后面把他挟持住。都给我退后头去,刘德来拿出来一串铐子。车停在红楼跟前。去把他卸下来,刘德来摇晃着手铐命令道。生子坐在车上没有下来。我们卸下来曹老三。我太幸福了,老三醒过来呼喊道。车子继续驶进南所胡同。好多街坊邻居早早涌出来,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生子没有让我们动手,他像走时候一样把老学究抱下来,放到轮椅上面。老学究还没有醒,还在睡梦中行进在寻找表妹的路途中,发出来召唤妹妹回来的呓语。大爷,再见———生子埋下头,对着老学究耳朵轻声说了一句,然后他没有直起身,没有让我们看到他的脸,让我们一瞬间终于看到菜市口老四矫健的身影:生子宛若一只狡兔,弓着细瘦的后背,箭一样蹿了出去———那是谁也追不上的身影,那是我们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宛若狡兔一样的人的身影———风一样消失在胡同外面。

我们扑向了生子的后爸,不是我自己,是我们剩下来的所有的伙伴,我们听到自己的叫骂声,带着年少的血和眼泪,带着我们看到箭一般蹿出去人的深刻的印象,好像那就是我们一样:迅猛果敢无畏,狡兔一般不可战胜,谁拉也拉不开,直到我们被铐上手铐,直到我们的手铐又被重新打开———我们南所胡同克己奉公小心谨慎一辈子的大妈们———如今我已经远离北京,如今我已经在北国冰一样寒冷的哈尔滨,像你们一样克己奉公害怕出现丝毫差错———我依然能够听到你们对人间情感作出来的公正的判决:松开!孩子们有什么错!

松开!叫我感受到的爱和温暖,直到今天都没有忘怀。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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