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那一段

2009-08-11 04:24黄达利
安徽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生命

黄达利

那一段,我总想把它忘记,因为我不愿再重新体验;但是,那一段,我又不得不面对,每每夜深人静,它就历历浮现眼前,提醒我对它必须正视。今天,我噙满眼泪,终于回首重拾,重拾决定我此后人生的那一段路程。

那样的一段人生路程,到来时,却让我猝不及防:

憋在一所荒岗上的乡间初中任教十年之后,我终于考上大学,望见更远的地平线,谁知,就在毕业前夕,连续两次蛛网膜下腔出血,却让我的命运陡然一变。医院两次下了病危通知,医生断定“不死即瘫”,我最终还是被搀扶着步出病房。当时的我,对着阳光,对着暖风,对着绿树,满心都只有惊喜,满心都只有庆幸,完全忽略了耳边的医嘱——不能咳嗽,不能激动,不能用力……完全没悟出它的实际指向,就是不能工作,不能结婚。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我想重新找回生活中的位置,这些话所暗示的命运,才最终沉重地降临。

象海边的退潮,周围对我的关切渐渐退隐——关系紧密的,怕深陷进去后就将是无尽的责任,关系淡远的,好奇与同情最终都必然熄灭。于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我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话题,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我渐渐握不住了外在的任何联系。阳光每天投进我家门内,照见一个面色苍白、表情落寞的儿子,一个满脸焦愁、目光灼痛的母亲,还有一个失望至极、日渐愠怒的父亲。三个人或各坐一隅,或偶尔走动,但都互不相扰,互不出声。

正是在这样日子的堆积中,我这一生的那一刻,终于来临:

在晚餐后同样的沉闷过后,父亲突然又象对母亲,又象对我,更好象是对自己——在用了长长的叹息作为铺垫之后,他这样幽幽地出声:

“我家的这一房,就这么完了,就这么空了啊——”

这句话击穿了我的躯体,灼痛了我的心灵……

他的老伴没有应声,但我明白,这话已在她心中引起了回应。

身为承受者的我,走了,只有走了。

我走出家门,要去寻找,寻找自己该去的地方。

我只这么走,当时的我啊,只是这么走……

我不会忘记,这一生中那曾有过的短暂得意——终于有一天,握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我,把以前的生活与村人的议论一次性截断,心中尽管有“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得意,但举止却没有显出“仰天大笑出门去”的张扬,故意低下的头与努力控制的步子,透露出多少故作的矜持!这样走出小村目光的我,还不断把这些东西再传回到那里:小说获奖,作品引起争议,论文发表,即将谈妥的省城工作机会,尤其让许多家乡人不会轻忘的,是在报刊上对家乡的比喻,那个正一意远征的狂人,居然把生他养他的地方比喻成“泊满破船的荒凉港湾”……

远去了,少年的愚昧与梦想;消逝了,青年的迷惘与狂傲……

我只是这么走,当时的我啊,只是这么走……

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命运,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我就意识到必须有这个决断,但这问题实在重大,对于当时一无所倚的我来说,实在无力独自处置,必须得找个人商议。我找的这个人,既不乏激情,不会只有听众的好奇而没有心灵的共振;又极具理智,不至因入戏太深而忘了冷静旁观。右派家庭出身的他,有着不为人察的深沉。

坐听汩汩有声的河水,我开始摊开自己内心对她的真实:和我一样走过坎坷人生的她,恋爱时不是有梦的搭档,困境中却是稳实的支撑,我当初能够逃过死神,她就是重要的保证。我不能忘记,病危中,她对我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我不能忘记,病床边,她那因我而一天老似一天的面容。我知道她跟我一样既渴望爱情、又不习惯热度的“老大难”心态,我知道顽强支撑过我整个病程的她,疲惫的身心正寻找着什么样的依傍和滋润。正因为这样,我才无法给出回应——没人的时候,我就提起裤管愁苦而又厌恶地瞅着,看见来人就赶忙放下遮住,都为这久卧病床后肌肉萎缩的双腿,再加上行动稍快就心慌气短,再加上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的医嘱——正因为这么些原因,我能用任何方式回报她,但唯独不能是情人,更不用说是丈夫。

伴着汩汩有声的河水,我不隐瞒自己面临的处境:——病床上吃喝拉撒的种种照顾,死亡恐惧中不止不息的柔声安慰,让我对她有了一种依赖,一种弟弟对姐姐的依赖,一种病人对医生的依赖。我确实想到过,自己应该主动斩断这种不道德、不负责的牵系,可到了一无所有、一无所依的今天地步,我又不甘失去这最后的支撑,我又怕自己承受不了这最后的失去。此外,我还得承认,自己实际是偏偏还不甘心坐等结局。想一想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医嘱,再想一想她面临的汹汹众议和各种“好心”劝告;想一想我和她之间连手也没有碰过的所谓“恋爱”过程,再想一想我到底给了她何种情感的回馈与精神支撑;想一想我初愈后她的忽泣忽怒,再想一想最后一面时她目光的阴晴不定……继续坐等的我,结局已经十分清楚,可是,我又怎能甘忍既失掉最后的希望,又失掉最后的自尊?

我把这一切托盘交给他,就疲倦而又恍惚地闭上眼睛。

汩汩的水声,长长的沉闷……

他叹了口气,瞟一眼身边的我,低垂下头;再叹一口气,再瞟一眼身边的我,眉头一压,腮边分明地突起两个尖棱:“干脆——你!”他的手比成刀状,用力向下一砍。

我懂了,懂了之后,是久久的沉默。

此后的好多日子里,我还在幻想小院的门会突然撞开,她会痛楚满面地向我急急走来;此后的好多夜晚,我还梦见她守在我的床前,我仍然还在医院,我宁可还在医院啊,这样,每次醒来,就能找到镇定与信心……

得知自己已经不配这一切,极度的绝望,蚕食尽最后的人性。我开始故意高高挽起裤管,然后挑衅地望着来人——你想笑吗?好,我让你笑够!你想同情吗?好,我让你滥施同情!我渐渐象一个村妇,用最不入流的言辞,把她从里到外作贱个遍;象一个巫婆,恨不得用最恶毒的法术,立马招来她最惨的“报应”……

实际,那河滩的决断已出,我当时的生命乐章,就已接近尾声,它尽管仍可以延续,但那都只是不可逆转、甚至完全多余的渐弱渐息过程……

正因为这样啊,此刻我的目光应该再一次投向那里,为了那里残存的自尊,为了那里遗落的人性……

但仔细想来,那段生活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当时那半月形河滩的任何印记,看来,当时的我就那么离去,漠然地离去……

我只是这么走,当时的我啊,只是这么走……

天上默默尾随着的,是一轮圆月,那对我难舍难弃的自然之母;地上默默跟随着的,是我的身影,那对我步步相伴的最后友人……

我的儿时同伴啊,那些曾伴着我打柴、伴着我放牛、伴着我挖山的兄弟,此刻仍拥着古梦酣睡的山里男人们,我曾对你们的一切感到多么不忍,我曾对你们的一切感到多么不齿,但现在的我,却只有一味羡慕,羡慕你们生命拥有的充实……

我生命历程中所邂逅的女孩子们,你们都有幸成了妻子,成了母亲,此刻的你们,会不会偶尔惊醒,因为此刻月下这颗灵魂的伤痛,而引发自己曾有过的少女心情?不管是我曾伤害过你,还是你曾伤害过我,我都在加倍偿还——今天的我,终于让你们一朝梦醒——此生不因这个人所累,该是多大的幸运!

明天的太阳啊,你还会一样的新鲜和欢愉,明天的生活啊,你还会一样的喧闹和充实。你们谁都不会在乎,在乎我这粒小小浮沫的曾经存在,你们谁也不会感知,感知我这粒小小浮沫的正在消失。只有在这环山合抱的偏僻小村中,一路辛苦的我,才能以某些断片,最后给合成个谁也不懂、谁也不会深究的怪诞传闻,在人们听熟之后,就此消散无形。如此努力过的我,居然不仅输得如此彻底,甚至最终不能证明自己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真实!

月下的乡村静夜,谁听到一个灵魂在恸哭,谁触到一颗心在碎裂?万能的上帝啊,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啊,既然我前面本无出路,你为什么先给我点亮路灯?你既已引我前行,为什么又让我这样连出发的原点都不能回归?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对我这样一粒沧海浮沫,万忙的你竟有这等闲心,来施加如此的重负,来施加如此的折腾!

正因为这样,在这样的时刻,我确实有理由回望静夜中的一切,祭别自己曾经走过的路程……

但仔细想来,当时月下的心情,好象并没有什么自怜或不平。看来,当时的我就那么离去,漠然地离去……

我这么走着,只这么走着,如同一个梦游者,机械地让黑暗中隐隐绰绰的路迹,把自己带向远离人声与灯火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走向哪里,但背弃的方向却十分明确。于是,我走出小村,走过小桥,径直走向此刻仍然怕鬼怕神的村民最不愿意想象的地方,于是,这才悟到此行冥冥中的指向:

明月朗照,朦朦胧胧的轻雾,灯火点点的小村,如同浸入透明的水底。我的目光朝向小村相反的方向,延伸过田野,延伸到远处,延伸到那一排山峦,寻找着归依。透出静意的山峦,就在这时,造物主借助别样的月光,也借助我别样的心境,远远展示出超乎常人想象的奇境——

在对面的山峦上,也有一个小村,那是一个多少代已逝人们的小村,他们或高或低的居室,曾一直是活人最不愿目及的地方,但是,就在此刻,那里有几座砖砌粉刷的永久居所,在月光照耀下,居然熠熠生辉,如同水底对着月光展开的贝壳,那种神秘的净洁,那种深悠的静谧,一下子,让我意识中所有对死的恐惧,对死的逃避,全都了无踪迹。

我这么沉稳地走着,走着,但没有直接走到那里,是因为路边有一处地方,暂时留住了我——

面前一条更加清晰的路,把我指向一个暂时的休息处。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柳林,柳林下是软软的草毯,草毯连接着布满浑圆卵石的河滩,河滩前面,则是两条河交织冲刷成的深潭。于是,我转道步向那里,在柳林与深潭相对的位置,就地躺了下去。就这样,几乎夜夜失眠的我,居然转眼就沉沉睡去……

我想,那里的夜风,应该多少遍轻抚过我的面颊;

我想,柳林的光影,应该软软地被覆着我的全身;

我想,如果真有水鬼,此刻应该怀着索命的企图,悄悄来到我的身边,但不知为什么,却并没有惊扰准备坦然领受一切的这个生命……

在夜风与光影中,我这么睡去,同样又是在夜风与光影中,给什么东西拂醒。哦,对了,我听到了声音,我听到,分明听到,明亮而又细碎的乐声,从林梢纷纷洒下,接着,就是柔柔的歌声,她的歌声,朱逢博的歌声,从林梢飘落——

“我要送给你

一首情诗…….”

我听到了歌声,我还感受到了气息,那种带着花气与草香的气息,它轻轻地抚过我的面颊,如同一个林仙,让我梦魂一惊之后,就调皮地飞了起来,停在半空,嘻嘻地对我笑望。真的,随着歌声的延续,刚才那耳畔的气息渐渐收去,收回到空中——

“它写在夏夜

带月的碧空里……”

各种乐声加入,摇曳的光影,微拂的轻风,甚至天空的星星,也跟着发出银屑般的撞击声——

“皎洁的明月,就是我的心,

满天的星星,就是我的情……”

几声急促的鼓点,从我的心房振起,它确实不是出自外部,而是来自我的体内。跟着,歌声欢娱而又坚定,充满着劝慰者的自信——

“这就是我要

给你的情诗……”

这里怎么会有她的歌声?我是不是仍在床上,睡梦中无意把录音机按响?不,这不是在床上,因为歌声中,确实伴有夜风的凉飒,伴有月光的清婉,伴有远离人居的意氛。这也不是一种幻觉,我知道,我已经十分清醒,我此刻十分清醒,不信,再试试,原来磁带中的这支歌会重复一遍。于是,我闭上眼睛,我不敢动弹,我怕扰破了这奇境,我小心等待、想印证这一奇迹的确实存在——

果真,乐声还没有逝尽,我又感受到她歌唱时的轻轻喷气,我用面颊感受到的,我用耳廓感受到的,我用心灵感受到的,我感受到了这气息中的花气,这气息中的草香,这气息中的远离苦重人生。她的歌声起来了,她的歌声再次起来了,如同流淌中的山泉,在月夜中晶晶亮亮地划出它的舞痕。这不是梦,这不是幻觉,这是一种确实存在的真实!于是,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迎着从林冠、从天庭、从四面聚拢的歌声和乐声站起。林梢在歌唱,原野在倾听,天空在回应……歌声的光波,在月光里四面荡漾,前面树荫下柏油般黝黑的深潭,山上白得耀眼的那几个坟茔,村庄里睡意沉沉的几窗灯火,都在歌声中,都在月光下,各安其所,相守相谐。

真得感激此刻的歌声,真得感激此刻的神示,让我一下悟出了世间的美意、人生的温馨,既在花里、风里、梦里,也在活着的你身边,就在你身边的一切里,刚才还想诀别的一切里!

你之所以没有发现,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尝到;

你之所以没有尝到,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走进;

你之所以没有走进,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圆满你的生命!

是的,我还没有圆满自己的生命,在我已经走过的那一阶段,恰是一心求取、最为苦重的过程,人生并不只有这一过程,我应该接着行进,行进入下一里程。

对的,我应该继续行进!

迎着歌声,迎着月光,迎着那村庄与墓地、生命与死亡、绝望与希望等一切的一切都和谐共守的四野,我作了病后第一次深长的呼吸,随着这声呼吸,我的心地,象此时的天庭一样,旷远而又澄明。

可能我的脸上浮出笑容,因为现在我还回忆得起来,当时有一种欢乐,一种单纯的欢乐,一种净洁的欢乐,实实在在地在我心中生出。

我要走了,我要重回有灯光、有人声、有悲喜的地方。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曾回望过岗峦,这些话语,似乎仍在我胸间回响——当时,对着那些遥遥示出善意的居室,我只想说声“后会还得等些时日”,因为此刻就算我能与你们相伴,也肯定品尝不到你们的幽趣。踏踏实实、辛辛苦苦地活过一生的你们,现在那小村里,一定正绵延着自己的血脉,现在这田野上,正无处不满盈着你们生命的殷实,环护在自己生前的惠感中,即使千年无人光顾,也不会有给忽略的虚茫,即使万年作一大寐,你们也会睡得沉沉实实。为了今后会有这样的境界,我得暂时向你们揖别,把再会的时间推迟……

我清楚地记得,在揖别远处那些和悦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朝刚才躺过的草地望去,就在这时,映入我眼底的,是一幅永生难忘的映像,一个先是让我惊恐、接着就让我坦然、最后是令我亲切的映像——

草地上,我刚才躺过的地方,赫然躺着,不不,是搁着,赫然地搁着,搁着一副骨骸,一副发暗的骨骸,那圆圆的头颅,那方方的胸腔,那从头颅到胸腔、再到髋骨的脊骨,再配上摊开的棒状肢骨,令我五雷轰顶。当时,我只感到一阵惊悸,早已植入血肉之中的乡村文化,让我有一种排斥与恐惧。但接着渐渐坦然,这不是正是自己将来的结局?!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大地上的一副雕刻,于是,我就有了仔细审视地上另一个自己的心情。这平日里根本意识不到、更不可能这样正面以对的自己,这会,我终于可以将你从头到脚,反反复复地审视。当时的我,如同一个刚刚出窍的灵魂,第一次得到机会,从半空中久久地俯看着这些年长伴自己的躯体,看着看着,满心都是亦痛亦怜、相知相惜……

哦,这就是我,这就是我自己!

是的,这就是你,这就是你自己!

我曾经那样排斥,那样地排斥过你呀,我曾经那样不满意,那样地不满意你呀——我不是多少次幻想,幻想自己能不能长得更粗更壮、更高更大?我不是多少次悄悄曲起胳膊,幻想着那两块小小的凸起,立刻变成健美运动员两臂那样的肉棱?我不是多少次地对着镜子,挑剔着自己的眉眼,挑剔着自己的口鼻……

现在想来,这是多么不公正啊——

小时候扛过多少大柴、挑过多少重担的你啊,却不象乡里男人那样歪起肩膀,想想,这是多么万幸!

长期的营养不良与劳累,尤其是打小就患上的血吸虫病,使得到了快二十岁的你,仍给同伴笑话“个子不足一米”,谁想竟能在二十岁后那迟来的短短青春期,一朝赢得了情场竞争中身材上的公平,想想啊,这是多么万幸!

还有,已经给医生判定“不死即瘫”,病危期间两次出现偏瘫的你,现在,居然手还能舞,足还能行,想想吧,想想你的现在,我真的没有理由再贪心!

走,走吧,咱俩一道前行,我去找我的价值,你去找你的爱情……

我这样走着,我的身,我的心,完全合一地走着。

我这样走着,我的神,我的形,完全一体地走着……

我回来了。

我走进家门。

那情境,仍鲜活在我的记忆深处:灯亮着,明晃晃的灯光,直穿过大敞的大门和大敞的院门,家一直在等,等儿子重回家门。

我回来了,儿子重回了家门。进了门,我就见到母亲,我知道了,彻夜未眠的她,正用这彻夜不熄的光,正用这彻夜不关的门,来坚守着一种决心,一种向命运之神宣示——不等回儿子决不罢休的决心。

母子碰面了,终于再次碰面,四目相对,四目交汇,母亲先想笑,接着又想哭,但儿子没让母亲表达成。我匆匆进了房间,“好睡了,妈——”然后,我就放松地上床,放松地展开四肢,放松得如同仍在柳林。确实,我也没有感觉出她此刻的什么异样,或许是她已从我的平静中,凭着母性的本能,找到了对于儿子的完全放心。

此后不久,由于我的不同变化,村里人开始议论:那个人“神经”了,那个人肯定得了“神经”——他天天清早跑步,跑得老远老远,眼睛只对着前面,路上碰见来人,管他熟悉陌生,管他后辈长辈,他都一概不看也不吭声,只那么往前跑,直楞楞地往前跑着……

是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实施迎接人生新程的决定——

医生不是说我不能情绪激动吗?这不要紧,完全不再要紧,既已经历过这样的大恸大悲、大波大澜,今后还会有什么,能够让这颗心不能承受?!

医生不是说我不能用力吗?这也不要紧,今后也不会要紧,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提十斤重,就算作“用力”,但对于一个肩挑百斤的壮汉,挟五十斤重,也只能算作“轻”,既然这样,那就从现在开始,先赢得健康,再赢得信心,最终赢得常人享受、我也应该配得的人生……

我不知道心脑血管病愈之初能不能这样锻炼,但知道自己唯有这样——

我宁可死在路上,也不能死在床上!

多少次啊,在漫长的山间公路上,迎着早霞奔跑中的我,迎着朝阳奔跑中的我,满眼是泪,满脸是泪,我这是在感激,感激造物主竟动用这样的阵式,竟安排这样的仪杖,来欢迎一个普通众生的又一天来临……

此后不久,由于我的不同变化,村里人开始议论:那个人“神经”了,那个人肯定得了“神经”——他总一个人捧着书,对着上面看一会,再闭眼想一会,接着就“咿咿呀呀、咪咪嘛嘛”,我们好几次溜到旁边,到底听清了他唱的是什么东西,我敢肯定,那不是歌,那是哑吧才会发的声音——你想,一个中学教师,一个大学生,居然会天天发出那种声音……

是的,第二天开始,我就实施起人生新程中的另外一项附加任务——

假如上天再假我以时日,我一定要学到一种本领,学到点那个人的本领,能够通过灵动的声线,传达出我心底里的种种感应……

要实现这个目标,得学会与讲话完全不同的歌唱发音。我托人买回本教材,对着它安排的步骤,一步一步跟进。不知在哪一天,我居然在自己口腔中的某个部位,找着原以为歌唱家才有的金属音色。我开始练歌,选为范本的,是她丈夫施鸿鄂的《牧歌》。选这支歌,决不是我错以为它简单,而是因为那种开阔壮美,正是我所需要,正是我所追求。每天的必练,让我渐渐拥有了与那种境界相谐的心境,让我渐渐拥有了支撑那悠长乐句的气息。有一天,我录下自己的声音,尽管外录混进了很多杂音,但我仍然感受到一个新异的自我:这似乎是一个摆脱魔咒的王子,刚从千年睡榻上挣扎下地,正向着霞光映照的岗峦试探着脚力,途中尽管仍有点虚弱,仍有点力怯,但已克制不住满心的狂喜;这似乎是一只初出蛹壳的幼蝶,无始无终的黑暗隧道终成过去,无始无终的绝望困守终成过去,它正迎着耀眼日光开始自己的初飞,欲碎的薄翅还承载不了它毕生的渴望,但已没有什么可以再阻挡住它颤栗中的殉梦之旅。是的,是的,我就是那位王子,我就是那只幼蝶,我完成了重生,一次身心的完全重生……

此后不久,由于我的不同变化,村里人开始议论:那个人“神经”了,那个人肯定得了“神经”——他每天独个儿走东走西,嘴角挂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意思……

实际,那些日子里,除了同类,我随时随处都能邂逅相知——

路上的小草读懂我的意思——当我举步欲行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一株小草,正惊恐地仰望着半空上的巨影,好象预知了此生的艰辛,她早已作好几手准备——地上这位卑微的母亲怀抱里,是一圈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孩子,有的快要成人,有的仍嗷嗷待哺,这清醒、认命的母亲啊,只能用这种方式,随时准备着生命的接力……当我小心挪开脚步的时候,明显感受到她这一家子默默中的松缓与感恩……

床头随意摊开的书,照应到我的所需——早已陈旧的它们,这会却以新异的角度示人:一本地质学通俗读本,用诗一般的评言,描述着我所生活的这块大地,作为亚欧板块最后生成的大陆,是怎样从海底隆隆升起,然后,再经过怎样漫长的年代,植物陆续登临,最后才在前不久那个怎样形容也不为过的短短一瞬,动物、人类才开始蹒跚……在这宏伟的变动中,我渺小的悲伤不仅不值得一提,相反,能够植于其中,成为欣欣生命群落中的一株,拥有生命过程的快乐一瞬,这本该就十分难得,这本身就值得庆幸;一本介绍宗教常识的小书,让我结识到许多先圣,我无法敬畏他们的上帝、主或者佛,但是,自己的这一段心路,让我更深地悟到它们确实无不产生于“人的苦难达到极点之时”,几乎所有宗教原野中呈现的精神意象,都让我深深惊悚,因为它们有的来自彻底的失望,有的来自极度的恐惧,有的甚至直接来自于死感,多少曾跟我一样深受世间物象所累所困的常人,却以我根本不可企及的勇气、悟性与耐力,最终臻及生命最深的宁静和最高的净明……

实际,在村里人议论我“神经”的那些日子,我心思十分简单,日子非常充实,经历过这一生中的那一段,我的生命渡进了一遍新的风景。我从此目无他物,只有既定的目标;我从此心无所忧,只有行动上的例行。

在那些夜晚,我依然常常拥歌而眠,但不再有以前那种自怜,而是一味的神往——“如果你是朝露,我愿是那小草……”尽管不是第一次听她这支爱情歌曲,但第一次这样感受到:一个确实值得人爱的自己,一个确实得到了爱的一生,这本来就是幸福,全部的幸福!

当时的我,最心驰神往的,还是根据海明威《老人与海》谱写的同名歌曲——“有一个老人终日坐在海滨,望着蓝天望着海,”这个有过梦境,有过奋斗,也有过生命最大收获的老人,“他总是兴奋地对着孩子们,述说一个老故事……”如果有一天啊,我也能够用这样的心态,走进这样的老境,这,这该是多么幸福!这,这该有多少兴味!

隔了长长的二十多年,不知不觉间,我就已开始这样,“总是兴奋地”,说起那个“老故事”……不过,岁数尚小的女儿却没有出现我期待中的反映,她可能还是不懂,但更可能是在有意排斥,排斥故事中的那个她父亲——曾经那样悲鸣、那样无望的卑微生灵,而全力维护她眼中的这个父亲——这个在她胆怯时,他就是山,在她使性子时,他就是海的父亲。是的,女儿,老爸这就收起,收起本该只属于自己的“老故事”!走吧,咱们走吧,女儿,你看你老爸,此刻的你老爸,胸中无时不荡漾着生命过程走向圆满的阵阵温馨,脸上无时不写出生命果实走向老熟的一路欢欣,此刻,他正陪送着你,全身心地陪送着你——我的“小茉莉”,走上你沿途都是春风、阳光、沿途都是父亲祝愿的全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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