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涛
(一)
淮河从百里外的蚌埠流经沫河口以后,便向北悠悠地欠起了身子,袅袅地画了道弧线。这道弧线与随着淮水运行的大坝所形成的图案,恰似一弯美丽的月牙儿,老查小时候就生活在这弯月牙儿里。
老查是老的,上仁街一位有名的医生诊断说,他血压不高,五脏健康,思路清晰,一切正常。医生虽然是这样说的,可女儿小凤还是放心不下。父亲从今年入秋开始,就一直嗜睡,且一睡下就会做梦,一做梦就会梦见故乡月牙湾里的老井和茶行。小凤小时候听父亲说,祖父是淮河岸边有名的茶商。他精于茶道,对中国各种名茶野茶了如指掌。终日里,手不离茶壶,茶壶不离手。其经销的茶叶远销泗、五、灵、凤等众多地区,是远近闻名的品茶高手。父亲曾偶见祖父于无人之时,会偷偷泡一碗青茶,独自啜饮。那茶碗乃江西所产,瓷细胚薄,叮叮传韵。祖父喜欢捏起茶碗盖儿,将茶拨拨,但见满碗白气,条条微痕,久而不散。那汤色浅黄明亮,若雷雨暂歇时的天光之颜。父亲曾问其祖父所喝茶叶的名字,祖父笑而不答,只是让父亲轻轻咂一口。那茶,鲜醇嫩香,回味悠长。祖父对父亲说:“好茶一定要用好水来煮!”祖父所说的好水,就是指月牙湾村东头官马大道旁边老井里的水。说是井,其实是一眼泉,不知哪朝哪代就汪在那儿,一年四季向上喷涌着水的花骨朵儿。蹲下身,顺着泉面看过去,可以看见泉眼中间,微微凸起,眼见着就要拱破水皮升上来了,却又无力地瘫软了下去,散落成无数菊花的花瓣儿。十八岁那年,祖父曾发动月牙湾里的老少爷们,先顺着泉眼往地下挖二十米,然后用凿好的青石砌成光滑的井壁,就变成了老井。老井有灵性,冬饮不冰牙,夏喝不害腹,生喝比熟喝味更长。泉涌出的水,不多也不少,刚好够月牙湾里的人饮用。老井的旁边,挖有一方池塘,里面衍生着绿荷。不知是绿荷得到了井水的滋养,还是绿荷的品种与他处有异,其叶儿一律青黑,花儿一律雪白。过路的人口渴了,便会停在井边小憩,随手从井沿拿起小木桶,打上水来,甜蜜地喝饮。周围,荷的香气氤氲着,水的凉气弥漫着,过路人不由对生活在月牙湾里的人心生艳羡。回到家里,总是想方设法为自己的女儿找媒人,争着把姑娘说到月牙湾里做媳妇。若不是后来跑鬼子的反,东王村的翠花也就会在这种情境下,顺理成章地嫁到月牙湾,当起父亲的老婆。只可惜,父亲只被老井的水滋养了二十三年,便被鬼子的炮火撵出了月牙湾,再也没有回去,再也没有尝过老井水泡出的茶了。只能于夜深人静时,感受着周身的血液带着泉水的声音,一遍遍踩着父亲苍老的骨头,让他在疼痛之中,刻骨铭心地想起那一抖一抖的泉水,想起那才见过一面的像荷一样美丽的翠花姑娘。
(二)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两个关口都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阎王既没来请父亲,父亲自己也没有主动前去报到,他健健康康地活到了九十二岁。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从今年秋天开始,父亲的意念突然变成了一颗固执的钉子,死死地钉在了老井的身上了,以至于把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都推到了一边,像个孩子一样,专心致志地想起老井来了。与前年去世的老于不同,老于想老家是不停地说话,而父亲说话必须先要做梦。只有梦过之后,他才开始絮絮叨叨,念念有词。一会儿说掉到井里了,一会儿说梦见父亲了。有时候,父亲正说着活人的事呢,突然又会说起死人的事,而且说得活鼻子活眼的,分不清天上地下,搅乱了现实和梦境,吓得小凤赶快辞了工作,一心呆在家里,日夜守候着躺在床上的父亲。虽然请来了好多名医,也住院观察了一段时间,可是父亲依旧是做他的梦,说他的阴阳颠倒的话,甚至台中市的一个著名的心理医生也说,父亲就像是去世的老于,是想家想的。可想家归想家,父亲为什么始终把一口普通的老井时刻挂在嘴上,念念不忘呢?前几天,父亲要喝阿里山山泉煮出的西湖龙井。小凤马上让儿子去灌来几瓶山泉,煮出了极品的龙井,这可是父亲平时非常喜欢喝的茶啊!可煮好的茶,父亲却只喝了半小口,就摇了摇头,不喝了。嚷着闹着,非要喝老家井水煮出的茶。最后,竟然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把小凤难为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哄父亲说,自己现在就写信给故乡老家,问问现在那口老井是否还有没有?谁知,小凤一句玩笑的话,竟被父亲死死逮住了。他咳嗽着坐起来,眨巴眨巴小眼睛,要小凤赶快铺纸提笔,给家乡的远房二叔写信,询问老井的境况。小凤自知此时写信只是权宜之计,但为了安慰父亲,她还是认认真真地按照父亲所说的地址,给老家寄去了一封信。很早的时候,小凤就听父亲说,大陆老家的淮河边还有个远房的二叔,是个赌鬼。他曾撒谎,借祖父的钱去赌牌,一夜就输光了,跑到小集的山上躲了一个月也不敢回家。后来,鬼子来了,茶行被鬼子的炮弹炸倒了,祖父和父亲连夜从茶行扒出些值钱的东西,跑到舅舅家躲了几天,父亲连惊带吓,心疼茶行,不到一月,便撒手归西。父亲来台北这五十多年,又没有给家里通过信,谁知道那个叔叔还在不在故乡了?
自从小凤的信寄出去以后,父亲不再像先前那样贪睡了。上午也愿意坐着轮椅,让小凤或外甥推着在西屯小区里转悠一会儿了,逢人也愿意说上几句话儿了。只是,他的心思依旧还是停在老井上。他说,老井水的泉眼直通淮河,水味甜津,而又内敛,从不侵夺茶味。用老井水泡茶,龙井可以从中喝出其香馥若兰的清高,铁观音可以从中喝出其质重如铁的醇厚,祁红可以从中喝出其清鲜持久的高香,普洱可以从中喝出大叶茶香气所特有的高锐持久,还有,还有……父亲每每说到此处,总会停下来,沉思片刻,眼睛迷离着,有些发呆地望着远方,然后轻叹一声,旋即就闹着要打道回府了。一回到家里,父亲就会嚷着要小凤打开自己的保险箱。箱子打开了,他仍然会像平时过年过节一样,先是看看母亲遗留下的首饰和照片,然后就拿出一个小匣子,神秘地抱在怀里,嘴巴咂得“吧唧吧唧”直响,像是溢满了口水。自记事起,小凤就看见了父亲这个小匣子,但父亲从来也没有向她说起过,里面究竟装着啥东西?但小凤心里清楚得很,这里面的东西一定离现在很遥远,一定很珍贵。因为,父亲每次抱起它,手都会有些神经质似的颤抖,而且目光也悠悠地远了。
信寄出五天没有回信,父亲便急了。三天两头催着小凤往邮局跑,嘴里还不住骂那些邮差不负责任。小凤心里盘算,这信先转投到香港,然后才能由香港投往大陆故乡,最快也需要十几天时间啊!可父亲却如此火急,长此以往,就是没有病,也会急出病来的。况且,老家是否有二叔,现在还是个未知数,这可怎么办呢?望着床上又变糊涂了的父亲,小凤急中生智,她连夜写了封回信,并找到小区里会刻章的一位老者,刻了一枚家乡邮局的邮戳,盖上印,第二天九点钟就拿到父亲面前,佯装狂喜道:“爸,二叔来信了!二叔来信了!”父亲听到女儿的喊声,马上挣扎要爬坐起来。小凤一边帮助父亲坐好,一边把信交给父亲。父亲接过信,上下打量了一下,不由看了看小凤,然后将信往地上一扔:“好丫头,你敢骗老子?!你二叔虽然是赌鬼,可是,他孬好也念过了五年的私塾,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那像这样鳖爬出来的字啊!”说完,父亲老泪纵横,“看来,我这辈子的愿望是难以实现喽!”小凤见父亲如此激动,马上慌了爪子,后悔自己不该假冒回信,惹出如此大祸。是夜,父亲的老毛病又厉害了。不仅梦话连篇,而且还絮絮叨叨地向去世多年的小凤妈妈告起状来。说是小凤骗了他,要她赶快坐车回家,来替他教训教训骗他的小凤。小凤一夜未眠,趴在父亲的床前,不住地用湿毛巾擦父亲的前额。小凤有些恨那口老井了,是它把父亲害成现在这样神志不清的。
天亮了,小凤请来了父亲的几个茶友。尽管这几位茶友苦口婆心地劝说父亲半天,但父亲还是不肯原谅小凤,说除非小凤能回老家给他灌几瓶老井的水来,他才能原谅。听了父亲这样不讲理的话,父亲的几位茶友又气父亲,同时又可怜父亲,小凤也只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她静静坐在客厅里,听着父亲像意识流一样,抱着昨晚上就抱在怀里的小匣子,自言自语着他的茶和水,就像是一台早已安排好程序的机器,不受控制地自动运行着。
就在小凤一筹莫展之时,邮差终于送来了一封信。小凤一看地址,身子马上一抖,随即弹了起来。她觉得手里的信件,就像是父亲的生命一样沉重。这一次,父亲半信半疑,可是,当他一眼瞄见信封上用毛笔写的柳体正楷小字时,那爬满了青筋的枯手,马上不受控制地抖动了起来。五十三年了,整整五十三年了,他终于看见了家乡亲人的亲笔信了。小凤看见,父亲并没有马上让他拆开信,而是将信封贴在脸上,又凑近鼻子闻了闻。这才让她拆开信,坐在床边,和他一起先快速浏览了一遍信的内容,又戴上老花镜,再逐字逐句地去读。二叔在信上说,月牙湾还叫月牙湾,只是村西头的老井早已被淤埋尘封了,老井旁边的荷塘也被泥土填平了……小凤看到这些咬眼的字眼,本以为父亲会经受不住打击而发生意外。谁知,父亲读完信却异常的平静。他凝神沉思片刻,果断地对小凤说:“你现在就去邮局,快给你二叔汇一千美元过去,让他请一些石匠瓦匠,重新把老井掏好,再把荷塘挖出来,明年夏天植上藕。在临死之前,我一定要修好老井!喝上一口老井水泡出的好茶!……”父亲的话虽然带着憧憬,但语气中却充满了肯定。小凤到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父亲不住地唠叨老井,是为了想喝上一口家乡的水啊!
接到二叔信的当天晚上,父亲的思路又恢复了正常。虽然话题依旧像往常一样集中在老井上,但每件事情都叙述得很完整很生动。他说,小凤的远房大娘刚嫁到月牙湾时,头发少年白。可喝了老井的水一年之后,慢慢就变得乌黑发亮,扎根两尺长的独辫子,一直拖到屁股下面。用老井水煮出淮河大鲫鱼,不仅汤白似乳,肉质鲜美,而且后尾还上扬着淡淡的甜味儿,绝不像其他井水煮出的鱼儿,汤清味腥,肉质也板结生硬……听着父亲充满激情的话语,小凤心里一阵欣慰。她觉得,倘若父亲真的得到了二叔修好了老井消息,而且还看见二叔随信寄过来的老井照片,喝到二叔寄过来的老井水,他一定会度过台北的寒冬的。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他也一定会走下床来,在温暖的阳光下走走看看,锻炼锻炼,然后和他一起飞往故乡,看到他日思夜想的老井的。可是,当小凤的目光一停落在父亲蹲在眼眶里的眼睛时,鼻子又不由酸了起来。
(三)
修老井的钱刚汇出五天,父亲又开始像上次一样,不住地催促小凤天天往邮局打听情况了。这一次,信来得较快,只十二天时间,就飞到了小凤的手上。不过,从信封上的字迹来看,这封信不是二叔写来的。小凤没有把信直接交给父亲,而是私下里拆开先看。果真,信是二叔念小学的孙女写来的。她说,爷爷根本没有把汇来的钱用在修井上,而是过了淮河进了赌场,两天时间就将兑换好的近万元钱输个精光。小凤考虑了三天时间,到底还是经不住父亲的再三逼问,双手颤巍巍的拿出了那封信。父亲读完了那封信,气得不住地咳嗽,差点背过气去。“我的命就这样苦?连我的弟弟也这样来坑我?!”父亲长吁短叹,一个劲地摇着头。小凤一边捶着父亲硌手的后背,一边劝说着父亲。哭够了,父亲渐渐恢复了平静。突然,父亲眨巴眨巴小眼睛,仰起脸对小凤说:“好女儿,你明天亲自带钱回老家一趟,自己去老家找人把老井修好!”一听此言,小凤马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虽然说当局自去年就同意在台人员可以回家探亲了,但父亲卧床已经快有两个月了,人又瘦得像街上卖的鸡架,说不定哪一天一口气没上来,就人走灯灭了。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父亲见女儿不答应,不由长叹一声,老泪纵横:“我今生已经别无所求,只想在临去见你妈妈之前,能喝上一口老井水泡出的茶。现在,你二叔拿钱不修井,你又不愿回去,看来我只能死不瞑目了!”小凤听了父亲的话,心似针扎。尽管她列举了无数的理由,但父亲还是执意坚持要她亲自飞回老家。说到最后,父亲竟变成了央求的语气,这让小凤不得不答应了。
从台湾到大陆,小凤前后只用了一天多时间,就站在父亲日思夜想的老井所在地了。说是老井,其实从地面已经完全看不出老井的影子了。一听说离家五十多年老查的女儿回来修井,月牙湾的男女老少都很激动。二叔只是向前庄后邻招呼一声,马上就来了十几个石匠和瓦匠。月牙湾几位和老查年龄相仿的老人,也拄着拐杖,向小凤指出了老井原来的位置。瓦匠和石匠们铲运走两间屋大一片泥土,用了一天时间,终于找到了老井井口。小凤和二叔刚要组织人进行老井的清淤工作,突然乡里派人来监管,怀疑老查解放前在老井里埋下啥国家文物,现在要取出带走。小凤和叔叔到乡里,找到书记和乡长解释了半天,这才彻底打消了领导们的怀疑。
不知是因为政府的关注,还是因为二叔燃着的一挂长长鞭炮的吸引?开工的那天,月牙湾前庄后村的人都赶来了。几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见了,纷纷询问怎么回事?待明白了,就又都跟着走。老茶行半条街,竟有上百人跑来跑去。过路的客车行到这里,都开不过了。乘客们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见路边空地上一大片人头攒动,尘土飞起多高,许久落不下来。一个傻子呆呆地在人群外,咿咿呀呀地唱。有人发了善心,把他拖开,傻子就倚了一棵老桑树动情地唱。三四条狗窜来窜去,汪汪叫唤。当原来跟着小凤祖父跑茶行生意的老李头,虔诚地点着一炷香,大声宣布要开挖老井的时候,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前面的人往前挤,后面的人又拼命往前赶。妇女们也抱着孩子,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车,站在后架上,伸长脖子看。半大的孩子,以为是在开前几年的批斗会,钻进去一看,原来只是几个掏井的石匠和瓦匠,便失望地往人群外面钻。
修井开始了。人分两批,凿石头的凿石头,清淤泥的清淤泥。二叔是队长,现场的人戏称他为赌头(督头)。老井里的碎砖和淤泥一边被清理,坍塌的石壁一边就随着被重新整修好。井口只容一人下去,清理工和整修工须轮换下井,很是耽误时间。当井里掏出的淤泥一筐比一筐稀软,小凤的心也随着变得温柔起来。那眼被埋在地下神秘的泉就要喷出水来了,父亲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这让她怎么不激动呢?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小凤坚持要亲自下井。她要亲手掏掉堵住老井泉眼上的最后一撮稀泥,亲手拍上一张泉水咕咚喷涌的照片。二叔和几个石匠商量了一会儿,同意了。他们把绳拴在小凤身上腰上,让她代替父亲完成这一个动作。
时序已是初冬,十七八米的井底弥漫着淤泥的凉气。下到三丈五丈,世界为之黑暗,小凤的眼睛慢慢就变成猫的眼睛了,瞳孔扩大,发绿的光色。她有些害怕,黑暗里不由摸了摸腰间的绳,急忙打开了头上绑着的电灯。载着小凤的泥筐落到了井底,软软的,小凤马上摇响了腰上拴有铃铛的绳索,告诉井沿边守候着的二叔。抬头向上看,头顶上是一个亮亮的圆片。中午,阳光强烈,光在激射,乍长乍短,有一柱直垂下来,细得像一根井绳。小凤调整好头上电灯的角度,开始半蹲着,用一把特制的小铲子,往筐里铲泥。这种地下干活的感觉,小凤在下井体验矿工生活时曾经有过,可那是好多同学一起下去的,不怕!可现在就她一个人,而且周围还是湿漉漉的。但是,当砌井壁的师傅根据井底淤泥的湿度判断,老井的泉眼可能马上就要露出来了,小凤哪里还能控制住自己?小凤铲满一筐泥,又铲满了一筐泥。井上的二叔和等候的众乡亲,都喊她上来,小凤不愿意。当第三筐泥铲到一半时,小凤眼前突然亮了一下,像是铲断了一棵芦苇的根儿。紧接着,小凤发现电灯的光柱下,银亮亮的泉水涌了出来。顾不得多想,小凤一边摇铃,通知井上的二叔催人向上提筐,一边拿出照相机,迅速拍下泉水向上涌动的画面。当泉出的水刚想漫上她靴子的表面时,小凤已经乘着泥筐升到了阳光灿烂的井上了。
听说老井的泉眼通了,守候在旁边的人往前拥,先前散去的人又都跑过来。老李和二叔手拉着手挡着人,他们害怕刚砌好的井壁经不住踩踏,会再次坍塌下去。老井泉眼疏通后,不到一个小时,井水就泉满了。小凤和二叔打了满满一桶水,围观的人都纷纷过来,舀一碗喝饮。二叔高兴地用水桶不停地打水,打完一桶,就轻轻倒进老井旁边刚挖好的池塘里,然后再打。二叔如此带有神经质似的举动,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晚上,小凤掏出一叠钱来,让二叔在乡里饭店定下三桌酒席,请参加淘井的人好好吃喝一顿。她顾不上等到二叔请人修好老井上的亭子,拍张照片带走。她心里实在惦记着父亲,因为她回老家已经整一个星期了,家里究竟会发生啥事情,她一点也不知道。按照飞机上的带物规定,小凤灌了两瓶老井水,匆匆告别了二叔和众乡亲,一路奔父亲而去。
(四)
透过飞机的舷窗,小凤眼前浮现的不是那雪白的云海,虽然她也想极力将自己的意念全部收拢进窗外美丽的云中,但老家老井之泉喷涌的样子却牢固地独霸着她思想的空间。她一闭上眼睛,就会发现苍老的父亲手舞足蹈地随着涌上来的水花升上来了,笑得就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虽然飞机上安检人员听了小凤的话很同情,破例容许她带着两瓶老井水上飞机。可是,小凤还是觉得父亲很可怜,自从他三十多岁只身来到台湾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老家一次。父亲常带她和几个孩子来到海边,然后对着大海,让自己为他朗诵余光中的《乡愁》。海风中,他长长的白发飘散,眼里却噙着泪花。父亲本想在有生之年回大陆老家养老,但因种种原因,最后终于未能成行,到了现在这种境地。小凤看了看对面货架上自己的行李,心里一阵阵酸楚。不知自己不在家这几天,父亲的身体会怎样?他会等到她回来,喝上一口老井的水再离开吗?想到了父亲一直未向他打开的匣子,小凤又是一阵疑惑,难道匣子里面藏的是父亲和东王村那个叫翠花姑娘的定情信物?当父亲喝到了她千里迢迢从家乡带来的老井水后,身体会渐渐好起来吗?他老人家会向她和孩子打开他珍藏了一辈子的秘密吗?
下了飞机,小凤直接拦了辆的士,一路直奔父亲的住处而去。父亲还在,只是像盏即将熄灭的油灯,须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才可听到他生命存在的声音。小凤顾不得抹去泪水,马上从包里掏出那两瓶井水,举在父亲的眼前。父亲眼睛一亮,手伸了一下,但终于没有伸上来。小凤的丈夫急忙把岳父的右手拿上来,放在水瓶上。老查的手指虽然努力做出了攥握的动作,但终于没有能够完成。只是虚虚地抚摸了一下,又滑落了下来。小凤看见父亲笑了,那笑容真实、安详、满足、自然,仿佛这两瓶老井水真的是灵丹妙药,父亲的脸色红润了起来,并咿咿呀呀地嚷着要尝一口。小凤看着父亲,再看看清澈透明的老井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怕父亲果真实现了最后的愿望,就会再也没有精神支柱,倒了下去。可是,父亲的目光却不愿从水瓶上移走,藤蔓缠树一样,是那样的紧。无奈,小凤用勺轻轻地为父亲喂进了一小口。父亲努力向上扬起头,张开嘴接着。小凤看见,父亲突起的喉结动了一下,笑意在脸上随着荡漾开去,仿佛是那一小口井水被风吹起的波纹。父亲咳嗽了一声,要小凤凑过来,他说,他要看看老井的照片。经父亲的提醒,小凤这才拿出几张老井的照片来,擎在父亲眼前。父亲一边微笑,一边吃力地点着头,嘴翕动着。终于,父亲要小凤打开那个神秘的匣子了。里面没有小凤想要看见的定情信物,也没有稀奇的珍珠首饰,而是两块用锡纸包裹着的茶叶,另外还有一封信。信是小凤的祖父与父亲跑反临别时写下的。祖父在信上说,这茶叶名叫雾里青,产于皖南一带。由于生长在海拔千米的云雾之中,茶园常年被云雾笼罩,所以当地人称它为“雾里青”。“雾里青”在宋代叫“嫩蕊”。南宋大诗人陆游有诗:“三月寻芳半醉归,柴门响动竹常开。秋浦万里茶人到,笑说仙芝嫩蕊来。”明朝时,雾里青茶被列为朝庭贡品。清乾隆年间,雾里青茶开始销往欧洲大陆。当年在欧洲,雾里青茶贵如珠宝,贵族们以品尝雾里青为时尚和荣耀。公元1745年,载有极品名茶雾里青的瑞典哥德堡号商船从中国广州启程回国,在离瑞典歌德堡港口800米处触礁沉没。240多年后,瑞典的海洋考古专家对这艘古商船进行打捞,从中发现了一种名贵绿茶。通过考证,这种古茶就是产于安徽南部的极品名茶雾里青。祖父在信的结尾中对父亲说,带着这样的绿茶,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想起亲爱的故乡,想起故乡那口可以泡出真正茶味的老井。小凤哭了,为祖父也为父亲。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锡纸包,茶叶露出来了,其芽头肥壮,嫩绿,茸毫披露。小凤急忙取来父亲最喜欢的江西茶碗,开始用老井水烧水,为父亲泡上一碗雾里青。茶泡好了,小凤用茶盘托着茶碗,端到父亲眼前,想让父亲看一眼那一枚枚碧青的茶叶于水气缭绕中沉沉浮浮的模样。父亲努力睁开眼,但目光却散乱极了,虽极力想集中到茶碗里,但最终还是无力地收进幽深的眼窝里了。那勺散发着雾里青的清香,弥漫着老井气息的茶水,父亲终于也没有力气咽下去了,只是顺着微笑的嘴角,慢慢流到了脖子上。
安葬父亲那天,小凤和家人没有用酒水来祭奠远在天国的父亲,而是用家乡老井水煮出的雾里青茶来祭奠。当小凤将茶泼洒到父亲坟前的地上时,她听见泥土“吃啦”一声,就将茶喝下去,而且一点也没有潮湿的痕迹留下来。小凤开始有点疑惑,继而又泪流满面。她看见离父亲坟地不远处,不大不小地起了一阵旋风,欢快地旋过来,然后停在坟的旁边,轻轻地舞着,久久不愿离去……
责任编辑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