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玉莹
一
于桂花直到48岁,到县城一个建筑队去烧饭时,才看到了桂花。
于桂花从少年懂事时,就认为妈妈给她起这个名字,太天真也太随便,根本没见过桂花,却给女儿起名桂花。因为一直生活在贫穷家庭里的妈妈没见过桂花,所以于桂花也很想看到桂花,以弥补妈妈和自己的这一遗憾。还有一件事促使她迫切地要看到桂花,就是在她15岁那年给一位病人逮蛤蟆当偏方治好了病,被从省城下乡体验生活的作家采写了一篇《八月桂花香》的文章登上了县报,使她成为新闻人物轰动一时。姐妹们中有人说她得益于名字起得好,沾了桂花的美桂花的香。她听着很高兴,内心却有些惭愧,因而想看到桂花的愿望自然就更强烈了。
于桂花看到桂花的机会很偶然。
那天中饭后收拾停当,才一点多钟,离忙晚饭还有三四个小时呢,她便想逛逛街,上城一个多月了,只顾埋头烧饭办菜,熟悉炊务了,还没好好逛过街呢。她走了没多远,只听一个女人同另一个女人告别时说:得了闲暇到我女儿家坐坐吧,从这儿向西拐进桂花巷口,走到桂花巷口拐弯向北第二家就是。桂花巷?“桂花”两个字是于桂花最敏感、亲切的字眼,她当时便兴奋着按图索骥地走进了桂花巷。正值中秋,她一踏进这幽静的小巷子,就隐隐闻到了一股香气。她放眼望去,这小巷子竟然有些似曾相识,拍着脑门一想,记起来了,是电视里报道过的县政府在旧城改造中要加以保护的古迹。她算是开了眼界,觉得古巷名不虚传,巷子两边都是明清风格的民居,青砖墙,小黑瓦,有所房子还有檐角与脊兽,显然是古代某个大官的宅子。于桂花欣喜地发现巷子里差不多一半人家都有桂花树,没院子的人家就把桂花树栽在门口。她看到那些桂花树同桃树差不多高,绿幽幽的枝叶间开着乳白色的花朵。她后来又发现,有的桂花树很高大,树冠都窜过了院墙,让人觉得花精致了树的心思,而树的挺拔又使花增添了骨气,让她看了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她无限羡慕地想,生长在这巷子里的人是前世敲木鱼修来的福分!
从此,于桂花每天早饭后踏三轮车到菜市场买菜,返回时总不惜兜点儿路从桂花巷绕一下,尽管巷子窄,放不开蹬车,但她愿意,因为从闹哄哄的菜市场出来,经过了一番挑挑拣拣讨价还价的劳烦后,正好到这静谧清香之处调整一下。这是于桂花不为人知的一个小快乐。
就在这一天,于桂花可能是赏花分心了,她蹬的三轮车撞倒了一位老人,她也因祸得福地获得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正仰脸看花的于桂花听见一声闷响,低头看去,只见车的前轮边跌坐着一个老头。她首先认定自己这跟人跑的速度不可能撞倒人,进而想到的就是在电视里看到过的交通事故引发的纠缠不清的麻烦。她赶忙刹住车,下车的瞬间她想找人见证一下现场及被撞者的伤情,为事故处理提供证据。可小巷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出于人道,于桂花向前搀扶起跌坐的老头,不料他却肩头一耸,抖掉她的手,转过头看四周无人,露出了一副见了兔子快放鹰的神情,变魔术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钞票塞到她春秋衫口袋里,低声而急促地说:拿着,两千块。
于桂花眼前红光一闪,如此莫名其妙的事真把她弄懵了。虽然她这个刚从农村到城里来打工的农妇从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的钱,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这绝不是自己的财,她要把钱退还给老头。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觉得面前这老头慌乱而诡秘的眼神把她整个人给罩住了。他不停地哀哀地求着她,她不忍心违拗他,于是细心地打量起这个老头,想从中看出点头绪。他约莫六十出头的年纪,藏青华达呢中山装穿出了庄重的气势,头发花白,白皙的长方脸上有些许老人斑,略显清癯,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无奈而温和的光,尤其见他右手中指左边有一块厚厚的笔茧,她不知怎么眼前忽悠闪过了当年那省里作家的影子。她想,这老头也是写文章的?不由心上对他肃然起敬。但他的神情举止又让她傻眼,分明一个本该是端庄肃穆的夫子仪态的人,怎么竟露出一副偷偷摸摸慌慌张张的神情?有了一定社会经验的于桂花料定老头眼下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顿生怜悯之心,她忙蹲下身去,拍拍被钞票撑鼓的口袋,关切而轻声地问:老先生,怎么回事?
老头扫了一眼四周,一副不得不摊牌的样子歉然一笑说:不是你的车撞的,哪有什么伤,是我弄虚作假……
因为有了些垫底,于桂花的情绪没有出现大起大落,她轻轻舒了口气,带点调侃的口气说:老先生真会拿人开心,你以为吓死人就不偿命啊?
老头依然以一副被撞的姿势在地上坐着,往旁边指了指朝南的一扇油漆剥落的大门快速地说:那是我的家,那门牌写着呢,桂花巷9号。于桂花盯着那大门仔细看了一会儿,那门老态龙钟,面目沧桑,那后面应该藏着不少的历史和故事了……她凝神屏气地听老人说着。我叫仲敬儒,退休教师,鳏孤一人。最近,我虽然被女儿仲韵连劝带推住进了老年公寓,但每天早饭后都要跑回来照看一下家里的桂花树,看一阵花,闻闻花香,给房子开开窗户,通风透气,兼带散步小憩。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你边慢慢踏三轮车边观赏桂花,那神态用如痴如醉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爱花的人最让我刮目相看。
二
仲敬儒伏在桂花厚厚软软的背上,他感到她那旧蓝布春秋衫里裹着的富有弹性的肉体对他狠力的一击,心猛地跟着一颤:这女人似乎很早就与他有牵连了。
于桂花的履历如同白纸上划了几条线那么简单。她13岁读完小学四年级便开始跟父母土里刨食,20岁出嫁,男人因干重活时风呛了气管引起咳嗽,舍不得花钱看医生而酿成肺结核,拖了3年后去世。她守寡5年,到28岁跟一个40多岁的光棍结婚,次年生一男孩。去年夏天,第二个男人又被雷打死,公婆骂她是克夫星,钝事佬,强行把她儿子过继给了连生3个女孩的二叔,生着法子挤兑她。她觉得那样的穷日子过得很没劲,坚信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终于谋到了个上城里一个建筑队烧饭的活计。仲敬儒一旁听着抱打不平地说:你就让着你婆婆小叔子了?于桂花说:从内心说,我也不全是让,这就是像有些书里写的战略撤退。我知道,他们逼我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迷信,怕再沾上晦气,就遭毁家灭门之灾;二是眼红我才盖了两年的3间瓦房。好吧,让就让着他们吧,房子反正是我儿子继承。再说,能忍自安,与其哭着决裂,不如笑着分开,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去寻找我的幸福,还是这样和谐好……
于桂花一路说着,脸上禁不住洇上了一丝淡淡的自卑,两眼企盼又怯怯地不时朝仲敬儒望去,生怕他也难免俗,嫌她晦气,说她软弱。
仲敬儒被于桂花背到了医院急救室,对医生说刚才被三轮车撞得跌倒在地,现在臀部很疼。医生例行公事地问肇事者是谁?于桂花故作神态沮丧地说是自己。医生命于桂花将伤者放到床上,让他趴下,将其裤子朝下扒了一点,对伤处看了看摁了摁,庆幸地说问题不大,骨头没有伤着。仲敬儒说骨头没有伤着,怎么这样疼啊?像骨头裂开来似的。医生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疼得龇牙咧嘴的他,又怜悯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老实巴交的肇事者,现出了一副对借机讹诈行为司空见惯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医生开导桂花说:已经不小心惹下事了,就得认倒霉,背他去做个CT吧。医生开单子的沙沙声似乎在告慰着于桂花:常规检查都做完了,看这老头还有什么招?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进来了一个30岁上下的女人。她手里拿着摩托车的钥匙和头盔,穿戴得珠光宝气,一副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样子,谁见了都会有点怵。于桂花看到这个脸型和眼睛有点像仲敬儒的女人,估计她就是仲敬儒的女儿了,不由得心生畏怯,胡思乱想起来。仲敬儒的女儿仲韵先咄咄逼人地瞪了于桂花一眼,然后快步走到床边俯身问父亲:红星宾馆刘保安打电话给我,说你被摩托车撞了,看样子伤得不轻,医生检查了没有?有没有伤着骨头?一连串的问话一连气说出来,似乎父亲的回答可有可无,伤情更无关紧要,这些开场白式的关切询问纯粹是某种铺垫。她眨眼工夫又换上了一脸掩饰不住的冷漠、轻蔑,炸麻花似的数落起父亲来:我之所以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东奔西走求哥拜姐让你上老年公寓,就是因为那里最适合像你这样的空巢老人颐养天年。我总是嘱咐你没事不要外出,路上车辆多,空气混浊,不安全,不卫生。人家邓主任也没少婉转地告诫你,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外出走动,更不要费心劳神写什么破小说。可不是么,而今作家多如牛毛,有美女,有帅哥,现代意识都特别强,把现代人和当今世界看得底儿穿,把市场写得比战场还残酷,把人写得到位,同畜生差不多。人与人阳光下碰杯,黑暗里动拳,你争我夺,尔虞我诈,设局欺骗,雇凶杀人等等。这些都是人家对现代生活认识的结果,你写得出来吗?还有,男人有钱就变坏,赌嫖吸毒包二奶;女的变坏就有钱,卖笑卖身卖心灵,呀呀呀,暴露得入木三分。现在是越肉麻的东西越有卖点,谁还看你写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就你也想混稿费……
仲韵一开始喳喳说话,于桂花就心生厌烦,对她的话是东耳进西耳出,但后来她提到的“写小说”的话却被她一下子接住了,并且很敬重地藏在心里,同时她眼前闪过了当年下乡体验生活的省城那位作家的形象,她觉得他那令人喜爱和敬重的儒雅气质,同仲敬儒十分相似。随之,她心中的谜底也有些隐隐浮出了水面:仲敬儒不惜弄虚作假玩出这套把戏,为的就是离开老年公寓,甩掉一些麻烦,重新回到桂花巷9号家里安安静静写小说?她不由深表同情地看了一眼趴在床上装伤的仲先生,这个称呼是刚冒出来的,她觉得这个称呼最恰当。她是一个有正义感、能豁出去的女人,她对这位因不能安居乐业而感到委屈、疲惫的老头十分怜悯,因此对他的女儿仲韵格外反感,心说这丫头被当今社会风气影响坏了,太霸道,没教养,对父亲都是那种杀罚决断的口气。再说,写小说可是件神圣高尚的事呀,你怎么能把这件事同钱搅缠到一块儿了呀!这丫头穿着打扮倒很现代,很洋气,可言谈中却说明她是一个绣花枕头,连作家和创作都不懂呢!你叫作家停下手中的笔,那不等于杀他!当年住我家的那位省城作家,白天同我们一起下田劳动,夜晚就着小煤油灯写稿子。有一天晚上他累得晕倒了,父亲用红糖茶把他灌醒,对他说,你不写,单位就不给你发工资吗?作家说,不管写不写,工资都照发,可作家的天职是对真善美的追求,对受伤的心灵进行修复。如果只为钱,我才不去劳这份心呢!作家又说,他有一位战友在部队文工团吹笛子,曲子吹得行云流水美妙动听,深受人们喜爱。他总是朝气蓬勃,精神抖擞。在一次战斗中他受了轻伤,笛子也丢了,人也萎了。后来他回到战场上找到了笛子又吹起了曲子,人也一下子精神了。一句话,人是为自己精神的寄托而活着。我见我爸爸连连点头,目光落在锄头上,那被他双手磨得滑溜溜的锄柄在灯光里熠熠闪亮……这些话,她想告诉仲韵,但没有机会。
仲敬儒本想以静制动的,便趴在床上不出声,让丫头一通邪火发完滚蛋就算了,可哪知她越说越来劲,便气得侧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女儿,大声说:仲韵!这儿不是华美公司,是医院,别在这儿喳喳呱呱,耍你副总的威风!
于桂花看得出,仲敬儒很仁义,不会轻易发火的。可这时他脸都气得煞白,连胡碴子也在抖动。她再看那位已是华美公司副总的仲韵,跟父亲完全不是一路人。在她脸上不仅看不到父亲慈眉善目的一点遗传,可能因为常常为钱而烦恼,蹙眉苦思的缘故,连脸上的肌肉也仿佛是戗着茬儿长的。于桂花现在完全可以判断,仲敬儒制造被她车撞的假相,给她钱,完全是为了对付女儿仲韵的,以此到回桂花巷9号家中安安静静写小说的目的。她不由得又瞟了仲韵一眼,仲韵正好也在看着她,她那冷傲、凌厉得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使她战栗了一下,她不知道下一步来临的将会是什么。她不禁摸了摸揣着钱的口袋,有些张皇,陡地生出了果断与这是非割断的念头,也就是把钱朝仲敬儒跟前一扔,转身就走,一了百了,干净利索,继续过自己已经过了3年的无爱一身轻的日子。可一见到仲敬儒那孤立无助的样子,想到婆婆和小叔子夫妇对自己的算计和挤兑,尤其是又想到他是多么需要她帮助他把小说写下去呀,她顿时又为自己能拯救他人而自豪了。于是她狠狠地剜了一眼仲韵,大大咧咧地对仲敬儒说:哎,老头,我背你去做CT呀!正巧我昨天才领了工资,能付得起钱呢!她故意把“钱”字咬得很重,而且狠歹歹的,仿佛天掉下来能顶住的样子。
提到钱,仲韵的眉头蹙了一下,做了个示意暂停的手势,目光很重地打在于桂花黝黑的脸上,板上钉钉地说:我的老同学刘保安已在电话里给我说过,你叫于桂花,是幸福小区建筑工地烧饭的,你跑不了。虽然你是个乡巴佬,但相信你对事理常情还是懂的,也就是说,是你买菜的三轮车把我父亲撞伤的,他在住院治疗期间的医药费、生活费和出院后一段恢复期的生活费营养费、都是你包……
于桂花耳朵里轰轰地响,心里骂道:臭丫头片子,你对你父亲的伤不在乎,只在乎钱,好在钱没眼,有眼你早就钻进去了!
仲韵看肇事者有些心不在焉,便抬高声音说:哎,问你呢,你家庭经济状况怎样?你丈夫是干什么的?
于桂花决定给“戏”添些新的情节,故意扬扬头,财大气粗地说:我丈夫也是个企业老总,千万富翁。
你丈夫是千万富翁?仲韵惊愣了,后退一步,打量她一番,猜测着说:他同你离婚了,还是无视你的存在,在外头包了二奶三奶?他若是知道你闯了祸,不给你钱咋办?
于桂花又下意识地挺挺胸做出干练、果断、坚强的样子说:你不要太多愁,反正你父亲的生活我全包,哪怕拾垃圾,哪怕去卖血!她眉毛挑了挑又说:你如果怕口说无凭,我可以当着这位医生写下字据。
仲韵喜出望外,拍手笑着,连声说好。
已知被撞者基本无伤的医生,对仲韵的趾高气扬满口铜臭也早就反感,还有她那身仿杨利伟的航天服穿得不男不女不伦不类的样子很令人恶心,也生出了要帮助于桂花抵制伤者家属讹诈、纠缠的念头,便故意煞有介事地说好好好,以一种负责的态度撕下两张处方笺,在中间夹了复写纸,握起圆珠笔写上了“我全包仲韵的父亲仲敬儒的治伤和生活”一句话,推给于桂花看,递过笔去要她在上面签名。仲韵门缝里看人把于桂花看成一个头脑简单的乡巴佬,不知她是一个15岁时就上过报纸,20多年来已被生活磨练成了有头脑有看法的人。于桂花签了名,写下日期对医生说:我想仲韵也要在上面签名,那样更硬挣。仲韵连说对对对,拿起笔就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很郑重地交给于桂花一张,自己留了一张,折得方方整整地揣到口袋里,摁了摁,转身就走了。
三
仲韵一走,仲敬儒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下了地,示意于桂花跟他快走。出了窄小的检查室,他把CT单子揉成小纸团扔进废纸篓,就拉着桂花匆匆出了医院。于桂花问他现在去哪儿?他说到饭摊上吃饭,然后到桂花巷9号我家里缓口气,这几天被我兄弟纠缠得心神不安啦!
于桂花说,仲先生你兄弟咋啦?是不是叫他一起来吃饭?
仲敬儒自嘲地一笑,说:桂花,我们向前走走,趁空儿先给你说说我兄弟的事吧。我9岁那年春末,国民党第七兵团司令黄伯韬奉命亲率整编七十四师扫荡我苏中解放区。蒋军一部到了我们庄上,烧杀抢掠比日本鬼子还厉害,狗日的见我邻居家的小牛犊,便要拖去杀了当下酒菜。小牛犊赖着不走,蒋军死命拽拉,把它刚穿了几天的嫩鼻子生生拉豁了,鲜血直流。这时候村边枪响了,解放军杀了过来,蒋军立即弃犊逃蹿。几天后,小牛犊伤鼻发炎,脓血淋淋,臭气哄哄,连嘴也张不开了,几天水草不进,蜷缩于地奄奄一息。我母亲眼见小牛犊危在旦夕,花钱把它从邻居家买了抱回来,嘴里连连自语着“一条命啊!”母亲带我下地采了金银花、三七、地锦等草药熬出汁液给小牛内服外洗,又用剪刀剪了嫩草叶切碎了给它吃,煮了麦糁子粥喂它。这样小牛的烂鼻子慢慢痊愈,日渐恢复了健康。那时兵荒马乱地学校关了门,母亲便叫我专放小牛犊。牛通人性,它在我面前总是低头垂眼,有一种良人处世的温驯。渐渐地,我和它和睦相处,出发时我总是把牛绳盘在它短小的犄角上,说声“走吧,兄弟”,它便在我身后亦步亦趋。过河时,开始我与它并头而游,途中,我游到前面去了,便停下来等它;它游到前面去了,也停下来等我。这在当时成了我们庄上罕见的一景……
听得入了迷的于桂花,一捉摸觉得不十分靠谱突然喊道:仲先生,你把小牛犊说成兄弟呀?仲敬儒说,我刚才说急了,漏掉了一个关键的细节。我三弟当时两岁,正在吃奶,因为日子苦,母亲奶水不多,但在小牛犊最体弱的时候,我母亲还是把奶水挤到碗里给它喝。小牛犊简直同我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呀!于桂花感动得连连点头,稍顷她又发出疑问:这件事发生在1948年吧,现在2002年,已经54年啦,那年你9岁,今年63岁了。可牛的寿命只有十几年,早殁了,怎么说它还把你弄得心神不安呢?
仲敬儒微微一笑解释说: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平常人生》正写到我兄弟这儿……他突然抿嘴不语,面呈怒容,顿了一会儿才叹了口说:有人扰得我心神不宁,叫我没法写下去了!
提到长篇小说,民工于桂花顿时情绪高涨起来,两眼闪亮地望着仲敬儒,似乎每一道目光都聚集着一层急切。她搓着手说:我开始就一眼看出你气质不凡,可真是一个作家嘛!仲先生你快写呀,用人奶喂受伤的小牛犊,小牛犊驯服得能与人相处,这是多么感人的事啊!写出来让那些钱包满了脑子空了的人好好看看,仔细想想吧!
这回大大怔了一下的是仲敬儒,他盯着于桂花看,仿佛要把面前那张晒痕很浓的黝黑脸看穿了似的,惊疑地说:桂花你也懂……他竟然激动得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儿,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于桂花很自豪又迫不及待地告诉仲敬儒,当年她刚能下田挣工分的时候,省城里来了一位作家到农村体验生活,就被安排在她家住,也在她家搭伙。他同她家处得亲如一家人,白天干活歇晌或晚上时,作家喜欢给他们念小说。她有幸饱了耳福,听了他讲的《林海雪原》、《淮河边儿女》等等,她被书中英雄的事迹鼓舞得热血沸腾,也对坏人的德行恨得咬牙切齿。她从此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做“作家”的人,他们专事歌颂正义和光明,鞭笞罪恶与黑暗,被颂之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当时她的一位邻居得了淋巴病,据说有个偏方可以治,这个偏方就是用七七四十九只蛤蟆的胆捣烂和一种中药拌成糊状,涂到患处。作家知道这事后,主动表示学雷锋做好事,承担逮蛤蟆的义务。于桂花的父母便也叫桂花学雷锋帮作家叔叔逮蛤蟆。她表现得很积极,钻柴棵、下沟坎,斩获甚丰,亲手捉了23只蛤蟆给邻人治病。作家专门为她写了篇叫《八月桂花香》的文章登在了县报上……
听到这里,仲敬儒眼前闪过了几次见于桂花看桂花的入迷情景,便激动地说:哎呀呀,怪不得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不一般,原来你是受人类灵魂工程师熏陶过的人呀,学雷锋做好事上过报纸呢!
四
中饭后,跟仲敬儒一起来到桂花巷9号,于桂花一脸的迷茫表情。这院子不宽,三间五架小瓦房也很一般。只因为院东南角长着一株桂花树,她就感到这院落跟自己有一种血脉相连的亲切。四周绿树、白花、黑瓦、青砖,颜色是整块的醒目,给人以高雅组合的美感。她走到桂花树前贪婪地看着闻着,似乎恨不得把这株与自己同名的常绿乔木吞到肚子里去。
于桂花进了屋门一看,房间安排得很合理,东间是书房兼卧室,堂屋是客厅,西间横着一道隔墙,南边为厨房,北边是厕所。只是屋内显得凌乱,到处都堆着报纸书籍稿笺。厨房里的煤气灶油垢满面,水盆里还浸泡着碗和筷子,一个口上塞了纸团子的酒瓶里面还有点残酒,断了把儿的塑料热水瓶壳子扔在一边。她对着神柜上镜框里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觉得仲敬儒妻子何英微笑后面隐藏着一丝冷峻和严肃,看样子是一个同仲敬儒有着相同气质的人,对世界、对人生、对生活有着自己看法的人。面前这张脸让她觉得不知从哪儿弥散出丝丝冷气,使整个屋子充满了冥界的清洌,令她莫名其妙地喜欢。相框里小脸大眼睛的女人对着拿扫帚的大脸小眼睛的女人微笑着,仿佛在说:行啊,他这个人不挑剔,只要你对他真心。于桂花打扫卫生到了堂屋门口,就闻到了桂花的香味,此外冲进她鼻腔的还有一股内容丰富、成份复杂的味道,大概是咸菜、萝卜干、烧酒、剩鱼等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真难为仲先生了,他能在这样乱糟糟窝槽里乐此不疲地读书写作。她想起当年住在她家小客居里的下乡体验生活的作家,也是那样在条件很差的环境里专心地读书、写作。她忽然想起母亲形容那位作家的一个不恭的比喻:他就像一条蚯蚓,在肮脏的泥土里活得其乐融融。她知道,仲先生是因为一门心思扑在写作上,才把自己生活处理得混乱不堪的,而正是这种混乱不堪,让她看到他一个特别耀眼的亮点,让她看到了自己生活之外的更精彩的世界。
于桂花拿出勤劳女人爱张罗的劲头忙开了。她觉得仲先生比自己还要伤痛,他更加需要关爱;她认为仲先生这个人很重要,照顾他便是照顾全社会。于桂花首先将他的床铺收拾了一遍,把被子席子枕头拿到外面去晒一晒,抖一抖,透透风,再拿回来铺好。仲敬儒一到家,就表现出一种自由轻松的神情,伸了个懒腰,哎呀一声就躺下午睡了。于桂花待仲先生睡下,轻轻带上房门,又开始打扫堂屋、厨房、厕所。她干得认真投入,似乎要把屋里日积月累的厚重浊气一古恼儿全清除干净似的。她又扫又抹,很快就把屋子整理得头头是道,显出了些山清水秀。这会儿,煤气灶上水壶里开始作响的热水的吱吱声同东房间里主人的鼾声组成了一曲温馨的欢歌。
东房间里才传出主人起床的声音,于桂花便迅速拿起刚擦洗干净的面盆先舀进一瓢冷水再兑上些热水,又用指头试了水温,撂进了一条才用香皂洗过的毛巾,端了过去。脸颊上印着一片枕席细密痕迹的仲敬儒一边站在房门口边擦着脸一边伸头朝外看,一眼扫过看清了全屋的整体效果,目光最后就粘在于桂花身上了。她认真细致又大方得体,俨然一个主妇在治理这个家,令他感动得身子颤了一下。他不由又凝视着神柜上亡妻何英的照片,脸上泛起一点愧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一转眼见了于桂花,他眼睛又忽地亮堂了,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少男般的欣喜与羞涩。他将注意力迅疾转移到明朗的现实中,眼睛好像被人撕掉一层萌翳,突然之间感到面前金光闪亮起来,所有物件都发出明媚动人的光彩。他一转眼看见大门半敞的,便紧张地说:桂花,快把大门关紧。
于桂花抬脸对他一笑,并未放下手中的扫帚。她知道他心细又心虚,关门不是为保持避世的安静,可害怕。可不是,三间屋里两个人。一个年过六旬的男人和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一则桃色新闻的素材刚好齐备。但她似乎偏偏不怕那些善于添枝加叶编排故事的人,所以把头一扬说:关什么大门,敞着正好让路人好好看看桂花呢!接着又大大咧咧地说:有我在,你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专心一意写稿子就是了!
五
于桂花总是生着法子给仲先生办出可口的菜肴。她知道他不吃辣,工地食堂煮鱼时,她求掌勺的师傅放大椒之前先盛起一份,端回来给他吃。这天中饭她要给仲先生烧糖醋藕片,她记起母亲曾经给住在她家的作家办过这道菜,说藕是空心的,吃了开窍。因为母亲与作家闲谈时,听作家说在省城家里为了激发灵感,急得把头朝墙上撞呢!母亲理解的灵感就是开心窍。于桂花想,此时仲先生多么需要开心窍啊!但仲先生一再声明,她用屉式饭盒给他拿来吃的,一定是工地食堂的饭菜,他自家里也不开火。她理解他的意思,要防止有人以为他是嫌老年公寓伙食不好而离开的,而从另一个侧面影响了老年公寓的名声,引起误解。他反复向她表达自己的衣食观:取衣蔽寒,取食充饥。其实于桂花真不容易,她是以替食堂附近的人家洗衣服为交换条件,才借得锅灶炒出了一盘糖醋藕片的。
仲敬儒同于桂花在堂屋里对坐着吃中饭。他香甜地吃着糖醋藕片,又一遍读起省城作家写的《八月桂花香》,感叹着人接受到好的教育,对感情的升华是多么重要。他边吃边不时用深情的目光打量于桂花。他想这女人真是太好了,忙里抽空为他忙吃忙喝忙穿,甚至他只一个眼神暗示,她就会同他上床,不讲条件,不计代价,不顾后果,而且是那样风情万种,那样曲意迎合他,这纯粹是因为情到了深处,对他无限的理解同情和支持,也是她对文学神圣的追求自愿作出的无私奉献。他想自己只有用更加认真、诚实的创作才能回报她,同时还要尽量减轻她的负担。于是他用筷子敲敲盘子说:桂花,我想工地食堂大锅菜不可能炒出这样好的糖醋藕片,你今后千万不要再给我开小灶了。于桂花觉得在仲先生这样的人面前撒谎就是罪过,于是讲了母亲当年给省城作家炒藕片吃的事情。仲敬儒听后笑道:我不会把脑袋在墙上撞出灵感,也用不着靠吃藕来开心窍,因为我不挖空心思编造离奇的情节,更不苦思冥想寻找美丽的辞藻,我只是将自身经历的人和事以及所见所闻所感如实写出来。说着他兴致又高涨起来,丢下碗筷到书房取出一沓文稿念了起来。
第9天下午,仲韵突然回到桂花巷9号家中。这位小九九打得很精的华美公司副总对父亲的车祸一直封锁消息,也没有上医院看望过父亲,因为有约在先,父亲治伤和生活费用全由肇事者于桂花“包”了,用不着自己费心劳神。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父亲遭车祸的事情很快在公司传开了,许多人当她面怪她不该保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有一部分员工要去医院看望老人。她这才觉得有必要来与父亲通个气,让父亲心理上有个接受鲜花和红包的准备。不料在医院扑了个空,抢救室的医生也没给她好脸色看,扔出的“不知道”三个字冷得像冰块。
仲韵带着一脸挨了耍的怒气,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那儿扫描着打扫得整洁雅静的屋子,然后盯住了正在用抹布揩墙的于桂花,冷冷地说:你?不就是撞伤我父亲的肇事者于桂花么,怎么在我家里?
于桂花对仲韵这种单刀直入的发难,故意回应出一脸惊讶的神情说:你得健忘症啦?才短短七八天工夫就忘了那位医生写的东西了?我同你都在上面签了名呢!也就是说:我全包你父亲的生活啦。我当然说话算数。
仲韵碰了个钉子,便跑到书房里拿父亲撒气:爸!你没有被撞伤啊,你们搞的什么名堂?
仲敬儒下决心不再当着于桂花的面,在女儿面前表现得软弱了,便重重地将笔朝稿纸上一拍,瞪着女儿说:你巴不得我撞伤啊?
仲韵得理不让人: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被背到医院了吗?
仲敬儒气愤地说:我根本没挨撞,只是被你于阿姨(他这话出口之后,很惊讶怎么说出了这样的称呼)的三轮车轻轻擦了一下,脚一滑跌了个屁股墩,根本没有伤着。只是哪个姓刘的保安指手画脚,小题大做,才嘘出一场“车祸”来的。
仲韵骂了声:狗日的刘保安,你装什么大尾巴狼?把抹墙的于桂花听得开心地一笑。接着又听她说:那个于桂花是么回事啊?记得在医院里她对我说,她丈夫也是一个公司的老总,还是千万富翁,她应该回自己家去啊!仲敬儒摊牌说:人家逗你的,之后我了解到了,是清明节她儿子给父亲扫墓,烧的冥币面额总值是上了亿。仲韵一听,如五雷轰顶,张了几次嘴才说清了话:原来她是个寡妇!她好不容易强使自己冷静下来才说:既然你没事,她当然要离开,你应该去……仲敬儒这时用话把女儿的“老年公寓”几个字堵在了嘴里,振振有辞道:你讲话注意点文明礼貌,不要开口一个她,闭口一个她的,你应当喊她阿姨,人家可是早就上过报纸的人啊,15岁就学雷锋做好事了!
仲韵愣了愣,后悔自己这七八天只顾图清闲又怕花钱,没来医院,让于桂花勾上了父亲。她这才注意到父亲一反往常的萎顿之气,变得顾盼有神,甚至失去了惯常这个年龄更应有的沉稳与低调,原已衰老的身躯现在显得空前的坚强。只见他穿了件栗色大格子衬衫,外罩一件枣红色的羊毛背心,颜色很出挑跟刮成青色的腮帮子和梳理整齐的灰白头发联成一气,使他整个人洋溢着勃勃朝气。于是她在潜意识里就不由得把父亲同此刻正在打扫卫生的厚墩壮硕充满性感的寡妇于桂花捏到一块儿了。仲韵再看于桂花,也是那种饱暖思淫欲的油光水亮。她忽然有种大梦初醒和被人利用了的悲哀,禁不住失魂落魄地哭着径直走到了堂屋里神柜上母亲的照片前。仲韵在这儿又为新的气象弄懵了。只见柜子上两只水杯里各插着一棒白菊花和桂花,花是满满的,一捧的雪白和银白,只有花蕊点着一抹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绿,显得生气盎然,不动声色地渲染出一派和谐温馨的氛围。她知道,这一派祥和正是这个叫于桂花的中年民工造就的,书呆子气日渐严重的父亲是不会有此雅兴的。这也说明,这个乡下女人已经笼络住父亲,两人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相当亲密的程度。她之所以在母亲遗像前献花不过是出于表示自己鹊占鸠巢的愧疚心理罢了。她审视了一阵这个专心做家务的女人,心中又生出了另一种解释:这个乡下女人虽然黑不溜秋,却有着高尚美好的内心世界,与父亲正好投脾气,愿意一起创造所谓美好的新生活,她用这花企图是同母亲接上某种信号呢!仲韵转念又想,父亲已六十出头,大半辈子跌跌撞撞走过来不容易,现在交个女人搭个伙儿,有个热汤热水地也在情理之中。这样一想,她脸上的线条才稍微柔和了些,但一想到父亲曾是本县教育界小有名气的人物,语文教学中的翘楚,却游戏人生,搭上的是个又黑又粗的民工,简直是匪夷所思了。她的心里顿时又惊涛拍岸了,觉得有只无形的巨手正在把她的身体撕成两半,一半想来抓住这一派和谐美好,另一半则拼命想抵挡住那股对自己利益肆意侵占的势力。在势均力敌的拽拉中,自己到底该倒向哪一边?
于桂花的主动搭话,使仲韵觉得她和颜悦色的背后藏着心机,她已经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闪了她一眼就转脸不再理她。于桂花却紧追不舍说:仲韵,你瞧你母亲面容慈祥,目光温和,我一看她就觉得她是一个通达世事、和蔼可亲的大姐。你也得学学你妈,多笑笑。我总觉得,一个人在世上多做好事,多看笑脸,才活得有趣。
仲韵不自然地在脸上挤出了一点笑,盯着于桂花看了一阵儿,还是猛一转身走了,下意识地给于桂花留下了一个背影。
六
仲敬儒有点累了,想搁笔休息,忽听到有轻轻开大门的声音,接着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他直起腰提了提神,又伏案写起来。他知道是于桂花给他拿中饭来了。她告诉过他,她喜欢悄悄来到他书房的窗前,看他伏案写作的样子:正襟危坐,手执钢笔,凝眉深思,旁若无人,仿佛全身甚至是每根头发和胡子都散发着一种悦人的情绪。只要一靠近他,人们便会产生一种被无形的力量卷进去的快乐,进而仿佛能看到那在风雪中抗日民主政府干部给叫穷人送衣送粮的画面,看到那新四军官兵帮农民锄地割麦的场景,看到那位慈母挤奶喂受伤的小牛犊以及小牛犊跟着放牛娃亦步亦趋款款而行的镜头……仲敬儒知道,于桂花就是在这种亢奋与快乐的状态下为他忙吃忙喝忙穿,和他肌肤相亲极力抚慰他的。他开始还有点儿乱伦的感觉,放不开手脚,是于桂花的一句话使他豁然开朗:我们这是爱情,与结婚嫁娶那种日常琐事没有什么关系。仲敬儒终于在心里石破天惊地喊出了“爱情”两个字,感觉到自己真的第二次活人。
她轻轻地喊了声“仲先生,吃中饭了”,他才走出房门。他照例先深情地看了于桂花一眼,只见她也注意拾缀自己了。她越来越好看了,刚剪短了的头发齐崭崭油亮亮地闪着海飞丝的光环,积着晒痕的脸也被雪花膏搽得白了些。她上身穿了件红格子涤棉拉链罩衫,浑圆的大腿裹着紧抽抽的弹力踏脚裤,衬托出她稍粗的体形,更有了加倍的肉感。他看得出,她明显有种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不由又一次怦然心动起来,爱的激情又升起了。
两人在堂屋的方桌上相对而坐,开始吃饭。正值天凉好个秋,饭菜有些烫,热气氤氤,小屋里充满了家庭气氛。于桂花见仲先生额头上有些汗,赶紧去打来手巾把子递给他。他接手巾时对她报以一笑说:哎,桂花,你分析分析,仲韵为什么总是希望我上老年公寓呢?
于桂花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洞察一切的睿智,笑道:我认为很简单,一是她想这幢房子。听说县政府要把这儿开发成一个景点,充分体现本地深厚的文化底蕴,彰显与时俱进的现代意识。听说要以那官人宅子为轴心,将周围的房子作陪衬,建成一座古堡庄园,形成观光、休闲、度假的好去处。桂花巷的房子也在拆迁之列,听说要在荡边建豪华别墅作为交换,条件特别优惠,据小道消息说是一比十,也就是这里古屋1平方可以换别墅10平方。你丫头这么精尖的一个人,她能不动心?换得了荡边豪华别墅,她心仪已久的那位年轻局长就可能决定离婚与她牵手了。二是她算计着你的钱,你进了老年公寓一个月规定多少钱,好掌控你的收支。我在医院抢救室听了她的几句话,就知道这个人恨不能自己的肋巴骨都串上钱了……
仲敬儒说:你分析得不错,但仲韵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于桂花说:我看你们父女俩见面,一个板着脸,一个陡峭着鼻子,根本没法交流。况且,她毕竟是女儿,怎好对父亲讨要东西来个霸王硬上弓呢?她是想把你推到老年公寓去,既得了孝顺的好名声,又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自己所要的财产,这丫头够机灵啊!
仲敬儒现出了一副茅塞顿开的喜悦,看着于桂花的钦佩目光显然是在说,我白读了那么多书,断事识人不及一个半文盲农妇。他在心里决定要严正告诉女儿,不要小看于桂花,人家虽是一个普通农妇,却颇具知人之明,办起事来手段利索,在医院里同你“签约”就说明了这一点。他觉得自己不能总是老虎不发威被人当病猫了,于是勃然作色地一拍筷子说:她硬是在这商品社会里学坏了,年薪十五万还不满足,有了花园小区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还觉得结婚不够气派,简直是欲壑难填,享受无度了!我偏不给她,桂花,房产证、工资卡我将全给你!
于桂花一笑道:仲先生,怒气伤肝啊!我劝你的还是那句话,功名利禄如粪土,文学事业作终身,不要为那些琐碎事劳心伤神,好好写稿子吧!
第二天仲敬儒和于桂花刚刚吃过中饭,两个人又抱在一起狂吻。于桂花表现得很投入。她以为,对仲先生这样一个孤独的需要精神调节的人来说,有时最好的安慰就是这样,充分地给予他。这时一阵摩托车响后,仲韵气冲冲走进来,横眉冷眼扫了父亲和于桂花一眼,脸色苍白得骇人,身子抖得很越厉害,好像随时都会散成一堆碎片似地。显然这个人太紧张了。
而仲敬儒的平静和蔼,大大出乎了仲韵的意料,她也渐渐冷静下来,跟着父亲进了书房。父亲递给她一个纸包说:这房产证给你,我已经写了转让的字据;我的工资卡也给你,密码是6个0,你按老年公寓每月的收费标准外加200元零花钱定时给我就行了。你好自为之吧。
仲韵虽然有种照单全收的坦然,但脸还是涨得通红,这里有如愿以偿的兴奋和激动,也搀杂着些小小的羞愧。她使劲镇定着自己将手里的纸包掀开看了看,里面果真是蓝面子的房产证和红面子的工资卡,不禁拿在手上把玩起来。她见包本子的纸是一份复印的县报,上面有父亲用红毛笔打的一个醒目的框子,框起来的文章,她一看是《八月桂花香》。哦,就是父亲对她说过的当年省城一位作家写的于桂花的报道。此刻,她不禁换了一种敬重的神情去看于桂花,心想,父亲今天如此开通,肯定是受到了于桂花的说服和开导。她想起了当下流行的一句话:“天上老鹰凶,地下老婆大。”但她想到于桂花俨然是父亲老婆的样子,心里又酸酸的。
于桂花洞察到了一切,但她稳若磐石,一心要给仲家父女留足面子。后来直到仲韵要走了,她才边理着头发边神情庄重地说:仲韵,有一样东西不给你,那就是抢救室医生代写的那个条子,因为那上面写明了你父亲的生活由我全包。仲韵一怔,带着些禅意地回答了她一句“真是一语成谶”。于桂花指了指书桌上一沓一沓的稿子,严肃而神圣地对仲韵说:我之所以自愿无偿的包你父亲的生活,是我认定他是一个心灵纯洁忧国忧民的高尚之人,我能同这样的人有某种关系,实在是我的大幸。我坚信你父亲的这部书稿一定会完成,而且出版以后会风靡今世,流传千古,他所接触过的人都要被写进去。这当中当然有好人,也有坏人,而更多的是为生活奔波忙碌了一辈子的普通人。我想谁要是能在这本书里留下一个自尊自爱自强自立的美好形象,实在是不枉此生了……
仲韵听后“哦”了一声,手一抖,两个本子从纸包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了那打着鲜亮红框的影印文章《八月桂花香》上。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