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梅
“不要因为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自己为什么出发。”
2008年12月23日凌晨,陈虻最好的同事和朋友崔永元、李伦等人,眼看着那条代表他心脏活力的曲线慢慢变直了。
最近两年他几次发病,自9个月前确诊为胃癌之后,坏消息接二连三,但他始终乐观,女同事们收到他的短信,“别担心,等你们都穿上棉裙子的时候,我就好了。”
猝不及防的诀别令每个人都感到悲凉孤寂,大家不知道离开了医院还能去哪里。后来敬一丹、白岩松他们到陈虻的办公室待了一夜。
他的办公室离央视旧台址不远,内部人称之为“南院”,是央视新闻频道绝大多数栏目组的办公地。身为社会新闻部副主任的陈虻两年前因胃部大出血住院,之后确诊为胃癌,而食堂距离他的办公室不到百米。
敬一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平复了,没想到12月26日下午一走进南院,眼、圈就红了。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收拾陈虻的遗物。看到书柜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电影传奇》,她给崔永元发短信。很快看到回复,“以后,还会有谁欣赏我们的作品。”
生活不规律、过度劳累、体能透支,几乎是电视人的通病。曾经供职央视评论部的周文飞说,在这个“使人老得很快”的部门,“很少有人有正常的日常生活,大家都像工作机器一样,活着干,死了算。”
当年与他一同投身新闻改革的那批人都因他的离去陷入巨大的悲恸。陈虻办公桌上的一盆白菊别着字条——“怀念你,怀念一个时代。”
崔永元:他傻得让人心疼
陈虻是一个特傻的人,特别傻,看起来很精明,实际上憨厚得不行。他的长头发、他的箴言一样的话语风格,让人误以为他是活得非常逍遥、丰富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他生活得特别单调。你要是看到他讲课时那个傻劲、他审片时那个表情,你就知道这个人不可救药。
当时我们在一起工作,每一拨人都觉得自己是最好的,大家全在较劲,哪怕坐在一起打牌都较劲。每个季度评奖,大家把自己的好节目都拿出来,评一二三等奖。有时嘴上不说他的好,心里还是服气的。一个短短的电视纪录片,做到了《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这样的水平。电影人孜孜以求的东西,被一个电视人做成了,原生态地表现真实生活,而且是日播节目,非常了不起!我心里是服气的,但嘴上不能认输。
较劲的好处是每一个人都很认真,都能感受到快乐,走在街上觉得可以挺起腰板,理直气壮。我很怀念那段日子,现在没人和你较劲,自己和自己都较不起劲。但陈虻较劲,一直较到最后。
1993年开始新闻改革,出现《东方时空》,好的报纸、杂志都不再轻视电视台了,觉得电视台有点像样的节目,有点有头脑的人了,等于是给整个中国电视争了脸。《生活空间》每天讲述一个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工作量相当大,在他接手之前,是《东方时空》的一个软肋。但陈虻让高深莫测的纪录片成了个日播节目,让你每天看到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的故事。外行看上去很热闹很亲切,内行也不—定明白那些平头百姓在镜头前为什么那样松弛,仿佛摄像机不存在一样。
陈虻试图把这种工作方式总结成切实可循的经验,其实那里面无技巧可言,完全是个吃苦受累的活儿。我相信,他有限的心血就是从那时开始过度消耗的。陈虻不光是栏目的负责人,他像一个主讲,像一所学校,培养了一批有这样的理念、意识、能力的人。一旦他们爱上了,就会坚持不懈,哪怕很痛苦、很寂寞,哪怕身体不行,哪怕累死。一个人学着干点寂寞但有意义的事,别天天想着于点什么来换什么,别天天想着取悦谁,讨谁高兴。别抖小机灵,老老实实在节目里卖傻力气、下死功夫——这些是陈虻教给我们的。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形势就变了。很多人都开始混日子了。我在食堂看到老编辑,头发鬓角也白了,用牙签剔牙。我问他你干什么呢。他说待着呢。我说你真操蛋,就这么活一辈子。他说那你说怎么办?
2002年病好了以后,我回来做《小崔说事》,抱着混一混的心态。我也干不动了,也没心思干了,糊弄糊弄就完了。我已经完全掌握电视的规律,知道怎么回事,那节目25分钟,我要讲3件事,三七二十一,每人7、8分钟,观众刚一疲倦就换一个人讲故事。那个节目收视率极高,永远排在新闻频道前三名前两名。其实是投机取巧。他们问我怎么做到的。我说要给我一个15分钟的节目,我能弄得收视率更高,让观众来不及换台就播完了。
我内心里其实是看不上那个节目的,一辈子做那个东西,收视率再高也没意义。陈虻那个时候已经当副主任了,他审我的片子,很不满意,但他体谅我,知道我生病,还去看我了。
片子里现场观众连连爆笑,他坐在那儿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他不希望我这样,但又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也不知道怎么和我说。每次去找他签字,他还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然后就走了。其实我很难受,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好,但我当时没能力了。
我非常在乎他的评价。我精耕细作我的《电影传奇》,别人也会顺势夸两句好,做了一年他也没表态。有一天他说,你知道这叶什么?这叫作品。什么叫作品?兄弟,这是一年只能做10集的,你做成了周播节目,了不起!所以我和我们的编导说,你们干的是作品,别拿着当个活儿干,别想着编一集挣几千块钱,咱们要对艺术负责,要对良心负责。从今天起就好好完成我们的作品,不必再去管什么收视率。
我们和上个时代的人不太一样,他们那时不知道优秀的电视什么样,就觉得中国的是最好的。我们现在知道世界优秀电视的水平,对我们自己做的节目,也知道做好的标准是什么。没有做到想象中的水平,你当然着急。我们总爱拿年轻做本钱,掐指算算,没多少时间能让你做正事,更别说挥霍了。
我们这拨人可能都这样,或者累死在岗位上,或者彻底不干工作,没中间道路,一定是大起大落,做不到游刃有余。可能我们就只能干这个。我们俩是一样的,所以我们特别好,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两个就像亲兄弟一样,无话不谈。
陈虻确实是很有理想的,他很在意,一直没歇着,真拿这个当一个事。但是大家越来越不在意了,现在有很多方式很多选择,怎么活都行:经营经营自己的博客,找找关系-炒炒股票挣挣钱换换车,体验一下新生活,好多事呢,忙不过来。就连我现在也看一些花哨的杂志,虽然我不喜欢,但我看他们在说什么,用什么方式表达,是不是也有意义,我甚至学着每天花一小时上网,看看新闻,打打游戏,学着像别人那样轻松地对待工作、对待生活。
我在试。他连试都不试。
他是从基层干起的,懂得普通编导的艰辛。还有一点,他敢担责任。当官与创作,他知道哪个更重要。
我遇到过太多审片人,看3分钟节目就枪毙了。这是人家的心血啊,不让播你至少看一下,刚看3分钟就不看了,你跟他解释他就跟你急。陈虻总会听你解释,会冒着风险同意你的讨价还价。
如果陈虻一心做官,以他的才华,他可以做更大的官,
但他手里有一帮总给他惹麻烦的同事和兄弟,这些总在试探话语边界的朋友、哥们儿、同事断了他的官路。
他去世前3天我去见他,那时我已经知道情况很不好了。我在楼下转了一个小时,努力平复情绪,怕自己在他面前掉泪。他还在跟我谈工作,说你的节目挺好的。
我从心底里感到难受。按说,9个月,身边的亲朋好友都做好足够心理准备了,但事情真的发生以后,所有人都受不了。
我给他写了一副挽联:“一身正气,做书生君子,确实有情有性;两袖清风,为同事朋友,当然无声无形。”
敬一丹:我只想用干净来形容他
我到《东方时空》的时候,已经过了青春的年纪。但是在那样一个团队里,你始终能感受到一种青春的力量。
我一直佩服业务领袖,佩服那种具有船长气质的人。陈虻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对电视的把握实在精准,并且具有前瞻性。陈虻想出来的那句“讲述老百姓自已的故事”,其实是那个年代《东方时空》很本质、很精髓的表达。那不是一闪念冒出来的,那是他长久思索,在某种启示下得来的。
他用了很长时间让自己的理念越来越清晰,让他的团队理解这个理念,在节目中实现。我们看电视十几年来所发生的变化,总能看到陈虻的影子。
他本人是那样一个干净而浪漫的人,对人的态度、对人的眼神,都让人觉得干净。他做的事,无论动机还是方式都是干净的。有才华的人很多,有才华又干净的人很少。这两种气质混杂在一起,很动人。在我心里他是知识分子。不是念过大学就能称为知识分子的,有的人就是拿到博士学位也不算知识分子。
白岩松:他是一个寂寞的聪明人
好像所有人都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是这样,但又不是。这次因为陈虻去世,在同事乃至同行中爆发这样大的情感,我感觉这可能并不仅是对一个时代结束的感伤和喟叹。我们骨子里是因为眼看着一个兄弟就这么倒下了,而你无能为力。
他太寂寞了。以前我当制片人的时候,每个月都会把我喜欢的书、读过的书选个两三本给组里的人买,也会留几本给他。每次他都会跟我交流,他一直在看。后来我辞去制片人的职务,他常跟我开玩笑:“哎,怎么不送书了”我一笑。其实后来我挺后悔的。他要的是书吗?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跟我说话时的表情。那是一个非常寂寞的灵魂,他希望交流,他有太多的想法了。
陈虻这样一个写下历史的人走了,不仅是一家电视台的损失,也是传媒界的损失。他曾经是这条路上的一个路标,应该被记住。
我在这个院里跟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怎么还没吃饭啊!”我经常见到他中午一两点了还在那儿跟人家讲节目。我就着急,你怎么还不吃啊7偶尔,中午两三点了,在食堂看到他,永远坐角落那张桌子,吃一盘饺子,周围又一堆人。他是爱思考的人,讲话非常有趣,任何时候都精彩而绝无重复。拿录音笔录下,整理出来,就是一篇好文章。
这么一个不喝酒的人,怎么就得了胃癌了,最后又转移到肝。真的不公平。他的离开提醒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释放,该拍桌子拍桌子,该摔瓶子摔瓶子。人要没有释放,在这个环境中,憋死你的事太多了!
(摘自《福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