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走就走

2009-08-07 01:50
长江文艺 2009年8期

田 平

最先想起黄伯的还是南门菜市场卖肉的崔叔。从开秤到一架子肉都空了,黄伯还没有来取猪心肺。加上昨天的几笼,一堆堆在那里,上面布满了横七竖八的血丝,绿不绿粉不粉的,一看就倒胃口。

崔叔一边收拾家伙一边朝街口张望。

背时老疙篼,欠老子钱不敢来了?!

这是小城最热闹的地方。每天清早,扒开川流不息的人堆,一定会有个肩胛骨凸起老高、推着旧式载重自行车的身影,那就是黄伯。来来回回转几趟,车两旁那些筐筐袋袋就塞满了。最后,他才会一声不吭地来到老崔的肉铺前,递上钱,接过几笼猪心肺,扔进后座草筐里那几只光秃秃的鸡子堆里。

忙哦!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崔叔道别,黄伯一脚踢开车架。

崔叔似乎多半都没有答理。偶尔抬起头,老人家已转过身,双手撑起自行车龙头,肩胛骨将薄薄的衬衫凸得更高了,像是背上长了一对角……

不久,一个不幸的消息风似地迅速扫过菜市场。

那个不幸的消息是关于黄伯的不幸。

电话正好是我接的。对方没头没脑地嚷开了:……快来看看喽!又是吼又是喊……

懵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才跳出几个关键词:米林山动物园、铁门紧闭、动物吼叫……

不到十分钟,我们赶到城南米林山动物园脚下,一道铁门拦住了上山的石梯。

阴阴沉沉的动物狂叫声从头顶上浓密的香樟林间窜下来,一阵紧似一阵,很不耐烦。

没精打采的彭副所长嘟囔了一句什么。他右手捏着一支残烟,对铁门而立,足足闷了两分钟。

莫不是饿了?!

走!

没等我反应过来,彭副所长已扔掉烟头,猴儿样跃上铁门。两百多步台阶一溜而上!

等我们气喘吁吁跑到山项,吼叫声掀起了高潮,其间还夹杂着爪子噗哧噗哧的刨地声、铁笼撞击声以及其他形容不清的稀里哗啦的声音,好不热闹!

天近黄昏,树阴下光线不好,抬起头,几道幽蓝蓝的光扫射过来,骇我一跳。仔细瞧才看清那几排圈舍中的动物们正凶巴巴地瞪着我们!我下意识地揪住彭副所长的衣襟,刚松一口气,旁边的铁笼子突然哗哗啦啦摇晃起来,天老爷爷!是那只身躯庞大的母狮,从血盆大口里窜出一阵沉闷的怒吼,厚重得恨不得将你的耳膜穿透,痛死你!

我吓得倒退几步。

彭副所长已经在打手机:

……快送些吃的过来!荤素都要!……动物,不是人!

猴仗狮势,小子们趁机发飙,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示威似地发出刺耳的尖叫……

推测没错,眼前这些家伙们都饿疯了!

人呢?!彭副所长自言自语,他妈的死老疙蔸蔸!一大家子都指望起,死老疙蔸蔸——!

山边圈舍尽头有一间色彩鲜艳的小屋,在绿意浓浓的香樟丛中显得格外有活力!那便是黄伯的睡处,一间不方不正的老木屋,全靠着从街上捡来的红红绿绿的广告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地上铺着红砖,多半也是被人丢弃的,每一块砖上都布满了烧制时留下的细细密密的气眼儿,偏偏又是那种深暗的铁锈红,油画般古朴而又富贵。而这屋里又怎么会和富贵沾得上边呢?除了一架老木床再就是一张老木桌,色泽深暗的床上,被子、衣物倒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桌上也没有一点杂东西,两只大碗和一个缺损的大搪瓷杯干干净净倒扣在那儿……一切表明,主人家离开时非常从容。

食物让半个山头又一次骚动起来。晕晕素素,红红绿绿投进笼里,一张张大大小小瘪瘪歪歪的嘴巴叭叽叭叽忙个不停。呵呵!看见母狮一口卷进一只鸡仰天大嚼,才感受到什么叫真正的狼吞虎咽,爽!

那是一个金色的黄昏,远处弯曲的地平线被红霞衬托得坚强有力,而洒向小城的霞光却显得异常的柔和温暖,让人陶醉。

啊——!尖叫声突然打破寂静。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眼前的惨景怔住了:

老虎笼里,隔着铁栏杆,可以清楚地看到几行发黑的血迹,往上是一双干瘦的老脚,没错,是黄伯,一个干瘦老人直睡在圈里,光脚正对着门,他的头偎在老虎的肚皮上,老虎与他几乎成斜角躺在哪里,大张着的虎口里露出参差不齐的的烂牙!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几个民警下意识地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彭副所长,彭副所长跟先前到山下动物园大门前一样又足足默了有两分种,才转身拖了一根棍子。他是探探老虎的动静。

事实上:老虎死了,黄伯也死了,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夜凌晨左右。

同事们开始忙碌。我走到黄伯身边蹲下,他的样子一点也不恐怖,可能因为肿胀,比平日里那个瘦得颧骨凸起的老人看上去还丰满些,眼睛微闭,神态平常,老虎肚皮上淡淡的黄毛顶在他的脑袋上,看上去还有一丝温暖。

问题的复杂在于:黄伯的大腿上还插着一把砍刀……

清晨的菜市场人头攒动。突然间想,假设这密密麻麻的人头中无意间消失一颗几颗,又碍着谁了呢?所有的,一切的,依旧如故吧。是啊,人流中再也看不到那个推着满满一车杂货、肩上长角的老人家了,可南门菜市场依然是小城最热闹的地方!

但是,对于栖息于米林山的那些动物们来说,情景就不大一样了。黄伯不在,它们就没了爹娘。有多少人留意它们的喜怒衷乐生老病死,又有谁清楚它们一天要吃掉南门菜市场多少荤荤素素呢?

快二十年了,这座小城里几乎所有的一茬一茬的孩子都知道黄伯的动物园,开眼界啊!狮子老老虎黑熊,猴子狐狸野猪儿,还有蟒蛇鳄鱼珍珠鸡……原来呀,地球不仅仅是属于人类的……说起来,小城已习惯了,习惯于有那个一个小小动物园的存在。

自然,公安部门的财力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所长将有关情况报告给了局里,局里又报告给了县里。很快,县领导批示:暂时由财政拨专款请专人负责解决动物们的喂养问题!

钱不是问题了,问题在于饲养技术。一点儿都不夸张,小城还硬是找不出一个懂得喂养这么多动物的人!

老百姓语录:政府出面,事情好办。

不久,一名从省城动物园请来的专家亲临米林山动物园现场指导工作……

按照彭副所长的思路,下一步专案组的主要工作是顺着黄伯生前的生活辐射面去寻找线索。

崔叔正砍排骨,慢悠悠地将一根根肋骨划开,斩成寸把长一段段的,然后抓起塑料口袋子绺了半天才绺开口子,油乎乎的手慢吞吞将肉塞进去。

顾客转身离开,他悠悠地揩着家业,依然不看我们一眼。

背时老疙蔸蔸,说走就走哒!

那口气不像是悲伤,反倒有些愤怒。可以想象,要是老黄伯在跟前,他一定会狠狠地骂他一场。

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生意人便将老崔的肉铺围住了。卖鸡的吴老二、卖菜的马婶、蒸粑粑的李姐姐……用大话说,他们都是老黄伯生前的供货商。

背时的,还差我十块粑粑钱呢?

呸呸呸,老命都丢了,还……!

看你说的,念下不行么,又不是讨账!

哪个砍脑壳死的害了黄伯?

抓到了喂狮子!

莫不是想他那些宝贝,听说一头狮子要值好多万!

熊不贵么?

……

彭副突然懒洋洋地扬扬手,说:案子还没破,莫乱猜。大家有什么线索就告诉我们。

晓得哪样的算线索?

就是……凡是和黄伯有关的事都可以讲。

哦。

老黄伯是小城最孤独的名人。

二十年前,五十出头的他是县机械厂的老机修工,属于一个人吃饱全家安生的那类人。跟动物挨上边,完全是因为那只叫皮儿的猴子。

夜里,刚下夜班的黄伯提着工友送的几个挑子回家,走着走着,总觉得身后有个黑影子在晃,猛地回头四下黑里摸摸又没望见什么;又往前走,再回头,扫了一圈儿,才看见地上蹲着一个小家伙。不是小人儿,是一只小猴儿,一双猴眼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呢。嘿!黄伯跺跺脚大吼一声,想把那小东西骇走,但小猴儿没有怕,依旧蹲在那里讨好地望着着他。结果弄个四目相对。僵持了好一会儿,黄伯心软了,抬步朝小猴儿走去……

好多年后,黄伯讲起那晚上的事,总是要哀哀地骂上一句:闯鬼哟!

黄伯在小猴儿跟前蹲下,摸出一只桃子,依他想那小猴儿肯定是看中了他手里的几个桃子。没想到,小猴儿并没有伸出爪子接桃子,而是冷不防腾地一跳就扑到黄伯身上了。黄伯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连连往外扒,谁知,那小猴儿竟死死地揪着他的肩紧紧地贴在他胸前,硬是甩不脱!黄伯气得扬起巴掌,狠狠地挥了挥,终于没抽下去……

皮儿!赖皮儿!黄伯干脆一把抱住了小猴儿。

从那以后,老黄就跟好些刚得了儿子似的男人一样,下班铃一响就急急火火往家里跑。入冬前,黄伯为了给皮儿缝件花背心还跟为他做了二十年衣服的老裁缝翻了脸……

不知不觉中,黄伯成了小城里收养动物的名人:一位老师傅家的母猪下了一只野猪儿,没人敢要就送给了黄伯;有人在宿舍背后的林子里捡到一只受伤的刺猬顺便把它丢到了黄伯门前;还有记不得是哪个工友的乡下亲戚送过来一只被车子撞伤的麂子……后来几年里让小城孩子们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头三只脚的黑熊,那是县林业部门处理案件得到的。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决定将那小东西送到黄伯家里,说是寄养一阵,养了好几年也没人过问。

后来,机械厂早垮了,分给黄伯的一万多块钱便是他后半生与那些动物们的活命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一天,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黄伯臭烘烘的小屋。说是政府想支持黄伯填补县城空白办一个动物园。若是同意,马上将城南米林山入山口的一座山坡划给黄伯无偿使用!

当时,黄伯搓着两只粗糙得走了形手一句话也没说。

晚上,黄伯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矛盾了一夜。外人不知道,其实好久好久他就在打主意怎么样才能把屋里这些家伙们处理掉,他想把他们送走,送得远远的,就是找不到送给谁。有谁肯收留它们,倒贴钱都可以。

好几次,明明是大白天,黄伯却梦醒似地全身发冷,不认识地望跟前那些家伙们:老天爷爷,你几爷子从哪里来的?!

他打了个冷颤,猛地才明白:都是些么子家伙啊!?就是榨干我这把老骨头也养不起啊,苕货!

很快,小城的孩子们便有了一座简陋的动物园:黄伯得到了一个山头大约3亩坡地的使用权,有关部门还无偿投资修建了两排圈舍,水电齐全,该免的费用都免了,该办的手续都办了。一句话,大力支持!

从此,黄伯的那些家伙们住进了宽宽敞敞笼子。伙食也得到了改善,起码没有挨饿了。那一段日子,黄伯整天忙忙碌碌,闲下来不是跟他的那些家伙们讲话就是侍弄花草种菜,把大半个山头弄得红红绿绿。

最招人爱的是那头三只脚的黑熊崽,伤养好了,长得飞快,只是胃口有点骇人,一天要一笼猪心肺。也值,好多小朋友到动物园就是冲着它啊!

对于小城来说,动物园毕竟还算是稀奇事,刚刚办起来时前来参观的人不少,收入还马马虎虎,除了生活费略有余。黄伯抠抠巴巴地攒钱,为的是想买个大家伙回来。后几年,黄伯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动物园有了蟒蛇、鳄鱼,以至于后来的老老虎、狮子等大型食肉动物。当然,有的是租来喂的。

……

人们的零七八碎的讲述似乎让彭副所长有些烦了,他突然摆摆手:谢谢喽!都忙去吧,莫影响了生意。

没有突破性的线索,只得拿黄伯本人开刀了。尸体解剖之前,我们去向他老人家告别。

新殡仪馆刚刚才开张,黄伯算是第一批享用者。从冻柜里拉出来的他像我们经常在武打片里看见的那些表面上和善而武功高强的仙山道人。他的皮肤冻得发乌,头发、眉毛上全是白霜,还闪着莹亮亮的冰珠儿,关健是,他的神态平和,一脸仙气。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底感到阵阵舒坦。老人家忙忙碌碌一辈子,难得的这样清静!

我轻轻摸着黄伯大腿上那个硬生生、已经合拢的刀口,与彭副所长有着同样的感觉:没有力量!是的,这一刀刺得很没有力量,按说那么锋利的刀,稍稍用点力插下去就不应该是这种状态。

临别之前,我看见彭副所长久久地拉了拉黄伯那僵硬的手,接着便是一声叹息。

尸体解剖结果令所有人惊异:黄伯的食道处有一恶性肿瘤,几乎将食道塞住。也就是说,出事前黄伯已经患有食道癌。根据堵塞情况判断,基本上不具备进食条件,能吃的最多也是一点流质食品,稀饭、牛奶之类。应该说,处于这种状态也不是一天、两天,起码是一个月两个月,居然没有人能够看出来?!这也怪不着谁,除了那些家伙们,黄伯很少有和某个同类长时间呆在一起,除了菜市场,像老崔他们忙碌着自己的生意,最多每天见面也就是笑骂几句。

我不知道这个结果对案子有什么帮助。如果是他杀——就像菜市场崔叔他们说的那样,是别人图他那些动物的话,跟有癌无癌照说没有什么关系;那么,如果是自杀呢?

彭副所长已经在黄伯那平平展展的床上坐了半天了,散落一床烟灰。

死老疙蔸,要走也不是这么个走法?真的说走就走?!

说走就走?

四个字突然在我的脑子里当当当狠狠地敲了几下,我觉得这几个字有点打动我,我觉得他的话里面有话,语气好伤感。

会不会……因为得了病,黄伯他想到自杀?

啰嗦!

彭副所长不容我多说。在他看来,只要还有一口气,老疙蔸就不会离开那些家伙!

彭副所长说要带我出去走走,就顺着这米林山走走。山城四周尽显喀斯特地貌特征,山体伟岸气势磅礴,而城中的米林山却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山在城中,城在山间。米林山从正南部露头,起起伏伏的山峦中满目苍翠,基本上以香樟树为主。香樟树是春天换叶子,一边换一边落,等老叶子落完,新叶子也长得差不多了。和别的树木比起来,香樟树的叶子色彩极有层次感,嫩尖上微微发红,第二层为淡淡的绿,之后从嫩绿到中绿再到深绿再到墨绿,浓浓淡淡,深深浅浅,远远望去,就成了一副色泽饱满的绿的世界了。

近两年,政府提出建山水园林城市,规划确定要将米林山打造成为市民休闲娱乐的森林公园。随着招商引资工作力度的加深,有两家外地投资商也看中了这块宝山,准备投资修建大众游乐中心。

而黄伯的动物园正好在游乐中心规划区入口处的山包上。不是说它会严重影响游乐中心的景观,有一个关健问题不到现场是不晓得的。那就是它的味道,条件简陋的动物园的味道!尤其是在夏天,只到山脚跟前,一股难闻的臊味硬是阵阵扑鼻而来,熏得人要作呕。外地投资商考察的那些天,政府为此很动了一番脑筋:首先在时间的选择上有讲究,一定要是阴雨天,严禁高温天气。另外,外商到达的前一天还派人到动物园与黄伯一道进行了彻底冲洗打扫。尽管如此,那天外地投资商一到动物园的山脚下还是不停地抽鼻子,陪同人员假装没看到,投资商终于忍不住了,问:什么味道?那种时候,陪同人员显得有些尴尬,言语不免含糊:是啊,什么味道?

接下来的情形可以想象得到,人家虽然没有拿这个当条件,但对此表示的情绪很浓很浓。后来,陪同人员理直气壮地告诉投资商:根据市里的规划,动物园马上就要迁走!

除此以外,市民对这个问题反映也很强烈。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开始注意健身休闲。每天晚饭后登山的人渐渐多起来,对动物园难闻气味的牢骚也多起来。

是啊!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黄伯和他的家伙们都得离开这儿,说走就得走!

而黄伯却病了,老年人怀旧,他不想离开这儿!他应该是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的离去,生生死死也要跟他的那些家伙们在一起,对不对?他怕自己不能动弹的时候被人弄走,所以就选择自杀!嗯?

彭副又用那种古里古怪的目光看着我:丫头儿!

语气里听不出他对我的褒贬。

犟丫头儿啊!

彭副所长突然像父亲一样地摸摸我的头,没精打采地说:我再说一遍,黄伯他不会自杀!

他重新点燃一支烟,吸了好几口,又甩过来一句话:要走他早就走了!

原来,彭副所长和黄伯打过交道。半年前,就是那只老老虎被几个小混混弄伤了,从来不跟人扯皮的黄伯天天到派出所闹,当时接待他的就是彭副所长。彭副所长被他缠得不行,硬是带两个警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找到了那几个小混混……就在上个月,政府安排黄伯动物园搬迁到一处低洼地,黄伯不肯,坚持动物要住高处!工作人员几经动员不成,不晓得从哪里知道彭副所长与黄伯的关系,便上门请彭副所长出面。谁知黄伯眼睛一鼓不给面子:不选个向阳的高地就是不搬。要不要老命?!彭副所长只好干笑,本来嘛,这件事扯他出面就不妥……

这么说来,黄伯的生活,彭副所长不比菜市场那些人知道得少:

打开铁门,黄伯将自行车上那三笼猪心肺、四只活鸡,还有几大包的米粑粑、麦子粑粑、苞谷粑粑,以及一堆青菜之类的东西一一卸在石梯边。也不歇气,又大包小包地往上扛。在米林山脚下,十八年有多少个风霜雨雪、风和日丽的日子,就有多少次这样的情景发生!

那些家伙们早就闻到了气味,兴奋得闹起来。猴儿们发出尖利的怪叫,在笼子里跳来跳去。

黄伯懒得理会他们,按自己的顺序来喂食。他向那只雌狮投了两只鸡,才转向老朋友的笼前。老朋友便是那只老老虎。

黄伯从包里抽出一只鸡,并没有马上投给老老虎。老老虎牙不好,他要替它把鸡骨头剔了。那是一双变了形的油乎乎的老手,骨关节格外大,根本不能像正常的手那样伸展开,似乎它与动物的爪子更接近一些。虽然如此,它比我们的手更有力量,在嘎叽嘎叽的撕扯声中,不一会儿,黄伯就将那只鸡骨肉分离。老老虎还有半边烂牙勉强可以,所以它只好偏了头用力地咀嚼咀嚼……黄伯看得发呆,不觉头也跟着偏,目光分明有些酸楚:

慢慢吃,莫急啊!

黄伯转身要去喂别的家伙。这时候,旁边的铁笼子摇得哗哗直响,狮子瞪着眼睛,半立着庞大的身体向黄伯示威,两只鸡子就对付了么,爷!

黄伯火了。呼地将一笼猪心肺塞进去,高声骂道:

狗日的饿痨鬼,还敢跟老子瞪眼!老子说走就走,叫你几爷子喝西北风!

原来,“说走就走”其实是黄伯的一句口头禅啊!收养动物二十年,几个字就在他的嘴边挂了二十年哪!

那时候黄伯还没有得病。可是,好多次,他都觉得日子撑不下去了!

圈舍年久失修要钱,家伙们生老病死要钱,每天的生活开支要钱……有没有人留意过黄伯的动物园每天有多少收入?算下来,平均不到六百块,而每天,黄伯到南门菜市场几乎都要花掉五百多块……不算了不算了,黄伯摇摇头,不晓得这些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了。

实践证明:在我们这个人口不足十万人的县城,要养活这样一个哪怕是最小规模的动物园实际上不具可行性!

总算可以歇歇了。黄伯又转到老朋友的跟前。隔壁的狮子将一笼猪心肺又吞了下去,老老虎还偏着头在那儿用力地咀嚼。

他坐在笼外怔怔地看着他的老友,他晓得它的老家,森林、家人朋友,以及它一生中那个被人类捉拿的悲惨的日子……它被人装在笼子送到过很多地方,被卖到这里的时候,已是老态龙钟。当年的小皮儿早就老死了,在黄伯心里,他会哀哀地把老老虎想成是天老爷爷给自己送来的一个老伴儿。

莫急啊,慢慢吃,吃饱!留着呢。

唉!黄伯起身为自己拿了两个苞粑粑。他的早饭是两个苞谷粑粑一杯白开水。要换个口味的话就是麦子粑粑或米粑粑,基本上天天如此,西红柿便宜的时候可以吃个西红柿,黄瓜上市的时候可以吃根生黄瓜。黄伯啊,是搭边儿顺带跟着那些家伙们勉勉强强混个肚儿圆!

这仅仅是生计问题。

更严重的事实是:转眼间进入七十的黄伯越来越觉得精力不济。老脚老腿,蹦不动哒蹦不动哒!常常累得直不起腰。好些天他都心烦意乱,常常无端地对笼子里那些活蹦乱跳的家伙们发脾气。

疯,疯你几爷子鬼呀,倒八辈子霉,让老子侍候你们!

主人家的脸色家伙们是很敏感的,但它几爷子忘性大,安静不到一会儿,不久又向主人讨吃的。

黄伯的火又来了:背时挨千刀砍脑壳死的!老子一张老脸让你几爷子丢尽哒!

哦,一连几天阴雨天,没有娃娃儿来。黄伯收不到钱,平日的积蓄也不多了。像这样的时候往往要赊账。

离开时,他跟老老虎说几句悄悄话,又到猴笼前抱了抱那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猴儿。转过身要走,却突然间老泪巴沙……

下山之前,黄伯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头狠狠地说:好!要得!你几爷子不管老子的死活,老子说走就走!看哪个狠!

于是,缠绵阴雨中,年近七十的黄伯轻轻松松地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飞也似地离开米林山。穿过小巷,驶过小桥,老人家来到了县城中央最热闹的商业区。他将自行车丢在路边,爬上天桥,像一个初进城的乡下老人那样望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发呆。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哟!哪来这么多人哪!

当然,和好多次一样,当黄伯重新跨上自行车时,他只是围着县城转了个圈儿,龙头便不听使唤地又朝着南门的菜市场方向……当他将那些食物搬上山的时候,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一样。照样骂狮子,照样用那双变了形的老手给老朋友撕鸡肉。

……

彭副所长突然停止了讲述,大声骂道:那些没良心的家伙,黄伯上辈子欠它们的么?它几爷子硬是让他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

彭副所长让我学着写结案报告。老实说,我从没写过,连起码的要求格式都不懂。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还是交出几张皱巴巴的纸。

彭副所长半抬着眼翻了又翻翻了又翻,好半天才懒洋洋地说:你这是结案报告?

我毫不含糊地点点头:就是!

就是?

我听见几声近似冷笑或者讥笑的哼哼。

第一部分嘛,还勉强。

第一部分是结论,排除他杀以及一系列有关侦破情况。

第二部分……彭副所长不做声了,又埋头看了一遍,最后抬起头,看了看我欲言又止。随后便低下头在灰尘扑扑的桌子上乱翻一阵终于在报纸底下翻出一支笔。对准第二个部分唰唰一个大叉,嘴里还配着音箱:唰唰!

拿去。

彭副所长的这个举动让我没有感到任何的意外,划掉与保留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因为在我的心里,老人家就是那么一个结局。

……

喂完那些家伙们,黄伯没有吃粑粑,馒头之类的,他其实是咽不下去,就是咽下去又往外吐。出鬼哒!他转身回到圈舍背后的小屋,桌上有一钵昨天熬的稀饭,喝了几口,没味,又像喉咙被堵了似的,还是往外翻。不行哒,支不住了。他决定上趟医院。

当然,花钱的检查他不会做,只是想听听医生怎么讲。医生静静地听完他叙说,怔怔望着他,不相信这样一个瘦老头所创造的生命奇迹!

是啊,像这样一个处于癌症病晚期、年近七旬的老人居然每天还要承受那么大的劳动量!居然没停止过一天!

他觉得没有理由不对他说实话!

如果真是那种病,即使不转移,最后食管也会被堵塞……如果手术,还是有……

他明白了,谢了医生赶紧离开。

回到动物园的山脚下,黄伯打开铁门,才上几步石梯,脚就软得迈不动了。他双手撑着老腰在那儿喘大气,汗水啊就一阵阵往外淌……突然,他心里的火腾地就冒了出来:

狗日的,老子一辈子吃没吃好,喝没喝好,到头来还要被饿死!你几爷子瞎眼了!

一步一步爬到山上,黄伯才稍稍来了些精神。站在入口处,打量着林阴下那两排绕山而转的圈舍,突然有些心酸,他想把它们打扫一遍,扫扫圈顶的树叶,掏掏四周的水沟,圈内呢,最好能用水冲洗一道……打算好了,黄伯才迈动脚步去喝水。天老爷爷还没绝情,它让黄伯还可以喝水,甚至喝小猴儿的牛奶!喝了半缸水,黄伯一头栽倒在那个平平整整的床上昏睡过去。

一直到半夜,黄伯才醒过来,起不了床,但他的脑子格外清醒。想到这一回是真的真的要走了,心里就骇得发慌,全身抖个不停,不觉又昏了过去。

下半夜,黄伯的手触到冰冷铁栏杆,全身一缩,猛地才发现自己竟站在老朋友的笼前。其实他不晓得,他已经梦游般地在那两排圈舍前来来回回转了好几趟了!狗日的,是人是鬼啊?他问了一句,轻飘飘的声音又把自己吓了一跳。

依然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放眼望去远远近近的香樟树都镀上了淡淡的银光,好不安逸啊!黄伯撑着铁栏杆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动,我的猴儿啊,蟒儿啊,我的心头肉啊,背时的砍脑壳死的家伙啊……黄伯突然泪如泉涌……老疙蔸说走就要走了,哪个时候才跟你几爷子见面?呜……

那时候,黄伯悲怆的哭嚎在夜的米林山上空时隐时现,后来,那声音变了调,越来越弱,最终飘散在香樟树间……

不知过了多久,黄伯一步一步又挪回到了老朋友的圈前。钥匙就在他的手上,只是手抖得太凶,一次又一次,怎么也插不进去。笼中,老老虎早已爬起来等候着主人家了!

哗啦一声,铁门终于开了。

之后的一切,黄伯都记得不太清楚了,身子突然间变得那样的轻柔,跟小鸟儿一样可以飞起来。没有什么比老老虎那毛绒绒的肚皮更温暖了,它让黄伯平生第一次享受到睡去的幸福。

醒醒,醒醒!老老虎急了,用热呼呼的舌头舔主人的脸。

黄伯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老朋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背时的!你走在我前头老子可以送你,我呢,背时的,你管不管老子?

铁笼外淡淡的月光透进来,黄伯泪流满面,无助的目光乞求地望着老朋友。

我不想走,老家伙……

黄伯说着再一次昏了过去,老老虎突然发出一阵大吼,沉沉地穿过夜沉沉的米林山。

黄伯再一次被唤醒。

这时候,他居然有力气摸出了那把随身的砍刀。划破长裤,露出大腿上那一点点软软踏踏的肉,背时的啊,这可是黄伯能拿给老朋友最后的一点心意了。

黄伯想抬手,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背时的,快……!他口里喊不出来,心里却急成了一团。

突然,黄伯使出全身的力气,手臂终于抬起来,手里的砍刀无力地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老老虎悲呜咽一声,一仰头,脑袋重重地摔在地上,黑夜中随即传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责任编辑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