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外面

2009-08-07 01:50王建平
长江文艺 2009年8期
关键词:村长女儿母亲

王建平

张五梅的男人出去了差不多二年,已经是“外面”的人了。对鸡洼窝来说,这已经了不得了。鸡洼窝算什么呢?一个卵子大的小村,泥巴不多,石头不少,而且尽是圆不圆尖不尖的石头蛋,上面不长草,连青苔都很难爬上去,在远处一望,活生生是一个乱糟糟的破鸡窝,里头尽是些孵不出雏儿的坏鸡蛋。

张五梅不同,她男人刘向阳在外面混下去了,站住脚跟了,这完全是石头蛋里飞出来了一只鸟,是一个不小的奇迹。这之前鸡洼窝的人断断续续也出去过,那情形就像癞痢头上的虱子——待不长,三月俩月,就统统屁滚尿流地滚了回来。滚回来做什么?还不是在石头缝里掏毛洋芋,能掏几个算几个。马村长就最看不起他们了,开春出去,谷子还没泛黄,就见他们扛着烂铺盖卷一瘸一拐回来,见了家里人,还一脸都是稀烂的笑。马村长就狠狠地摔烟头,骂:挨球!

对于鸡洼窝的多数人来讲,外面的世界的确是巨大的,这世间精彩的事物和精彩的人全都在外面,在鸡洼窝梁子山的那边。鸡洼窝只有十来户人家,算是全中国最小的村庄了。有一次张五梅上小学的女儿一觉醒过来问,妈妈,我们鸡洼窝是不是被外面的人忘在这里了?鸡洼窝不通车道,但不久前村村通工程把闭路电视安装到了家家户户,这一来,家家屋里那个十二英寸的屏幕里放映的就是外面——那个又唱又跳、又哭又闹的外面;那个高楼大街、每天张灯结彩的外面;与鸡洼窝的苞谷、茅草、牛粪、鸡鸣狗叫格格不入的外面;让人想入非非又望而生畏的外面;与啃着洋芋放着响屁的鸡洼窝人只隔着一层玻璃的外面……外面看得见摸不着,让人憋气,让人恨。男人们烧酒喝多了,就对着电视机骂:挨球!

可是,隔着那层玻璃,刘向阳就在外面。太阳天女人们在黄桷丫口上扎堆纳鞋底的时候,有人会问张五梅,在电视里看见刘向阳没有?张五梅回答不了,就拿鞋底子捂着嘴浅浅地笑。有人就趁机起哄,怎么没看见,夜黑了人家张五梅搂着电视机亲嘴哩。这就乱了,张五梅的鞋底子装腔作势地扬起来了。

说归说,刘向阳在外面,做他老婆的张五梅在鸡洼窝里是体面的,是受人高看的。哪户人家办事请酒,请到马村长,村长都要吩咐,去,把刘向阳的老婆请过来。多一双筷子不是?人家刘向阳以后还会亏了你们?伸个小指头会当你的大腿。这就是了,在鸡洼窝,张五梅到底是连着外面的人,是女人们既羡慕又嫉妒的人。邻居郑大头有条黄牯牛,别人要借去犁一回地不容易,张五梅的地只要一空,他就把牛牵来了,牛鞭杆扬得高高地说,这牛日的是个懒货,闲着也是闲着了,顺便把地犁了吧。张五梅要感谢几句,郑大头一脸不乐地说,外了外了!我跟向阳兄弟是什么关系?谢去谢来的干什么?日后要用牛尽管说话,这牛日的是个懒货,闲着也是闲着。

丈夫刘向阳在外面干什么?张五梅也想知道。秋上,把地里的谷子割光,蔬果都差不多采完摘尽,只剩下猫儿坡上还有一块没熟透的晚高粱,就让它们继续熟好了,张五梅用丈夫寄回来的钱做路费,也要去一趟外面。

走的时候,她把女儿寄放在母亲家里,她的两个弟弟送她送到梁子山坳。两个弟弟眼睛热热地看着她,觉得姐今天特别新鲜,特别光亮,连张五梅自己也觉得脸上紧绷绷的,像上了一层釉。

汽车上了一辆又一辆,车轮转转转转转,车厢抖抖抖抖抖,把晕头胀脑的张五梅送到了外面的省城。

张五梅眼神僵僵地、面孔木木地下了车。丈夫刘向阳在车站出口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下接到了她。张五梅发现,自己的丈夫变样了——胖了?瘦了?白了?黑了?头发长了?胡子刮光了?肩变窄了?腿变长了?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小两年没见,这外面的日子硬是活生生地嵌进了丈夫的皮肉骨头里,把他给改换了。

刘向阳在贵阳的街头见到老婆张五梅,当然跟在鸡洼窝见到是不一样的,大不一样,他似笑非笑着,伸出手来,拿过张五梅手中拎着的行李,他的目光碰了张五梅一下,立即又散开了……其实张五梅也是如此,她也来不及好好地看一看丈夫,注意力马上就被旁边的事物夺走了——几个妇女围上了他们,问他们一行下车的人去不去住宿,一晚上才五十元,不贵,还可以免费洗热水澡。

在外面过了差不多两年的刘向阳领着鸡洼窝的老婆张五梅在省城的大街上走。张五梅是平生第一次没隔着玻璃到外面的大世界来,她走得小心翼翼又兴致勃勃,缩着脖子又在手心里出着汗。外面果然是这个模样——跟电视里一模一样又不一模一样,街道是直通通的,楼房是高不可攀的,电灯杆一根接一根,没完没了地杵在大街旁边。汽车,大汽车小汽车,怪模怪样的汽车,没完没了地跑跑跑。人呢?比高粱地的高粱秆还密集的人,没完没了地挤到街上来,好像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搭理谁,在大街上相互避让着往前走。张五梅在心里不断地叹息着,外面毕竟是外面啊,鸡洼窝隔着玻璃确实不明白这个外面啊!

刘向阳带着张五梅,穿过大街小巷,拐弯抹角地到了他的窝里。埋头走进一道低矮的铁门,张五梅发现,丈夫住的地方太热闹了。在一座高楼的角落里,一道墙围住的这块巴掌大的地方简直就像个杂货商店,最多的是玻璃瓶和塑料瓶,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堆到了墙一样高,然后是折叠好的纸板,也堆到墙一样高。这个鸭棚大的地方还塞满了塑料桶、塑料壶、抹布、麻袋、布袋,还有一重一重叠起来的塑料盒子,堆得快高过了围墙。在这些各色器物围绕起来的一块空间里,放着一张短了一截的床,说是床是因为那上面堆着一条葵花被子,这条被套还是张五梅的嫁妆,因为布料厚实,丈夫出门就让他带来了,没想到被套上的葵花还能黄得这样肆无忌惮,还不明白已经到了城里。

外面原来如此,东西太多,人也太多,看来刘向阳出来快两年了,只混到了几个纸箱子大的空间,不够用啊。夫妻俩在那张短了一截的床上感到了问题,两个人的腿伸不直,放不开,做起来就很不到位,别别扭扭地怎么也不行。这就像爬山,让你曲着腿你怎么爬?有几次两个人气喘吁吁眼看快到山顶,但是腿力就差几分,或者几寸,你说怎么办?要命!两个人叹了两口气,又从半山腰上退了下来。到后来刘向阳不甘心,张五梅也不甘心,最后一次冲击太过于艰苦卓绝,刘向阳的汗水刷刷地掉到张五梅的身上,张五梅的汗水刷刷地掉到了黄色的葵花上。最要命的关头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张五梅实在控制不住了,她把双腿奋力一蹬,只听排山倒海一声巨响,外面,狗日的外面一齐塌了下来,全部结结实实压到了鸡洼窝的张五梅身上。

张五梅被刘向阳扒拉出来的时候差点没了呼吸。她没想到这些东西压下来有这么大的分量,而且刘向阳一点也顶不住,最后连他的重量也一齐压到了她的身上,把她压到悲惨的最底层。张五梅缓过气来后大哭了一场。刘向阳呢?嘻嘻嘻嘻,只是一脸稀烂的笑。

张五梅就这样和刘向阳在城市里混了几天。很快,张五梅发现外面像减法,无论有多么复杂多么了不起,如果减号后面是刘向阳和她,那结果就等于零了。有一个下午刘向阳跟一户人家送啤酒,那家人在十三楼上,他们送货到楼下正碰上电梯故障,正在抢修。刘向阳就只好带上张五梅,一人扛着一箱啤酒爬上十三楼。那户人家里只有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他让他们换上鞋套进屋,把酒放到另一层楼的储藏室里。那储藏室里东西多得像一个百货商店,把张五梅都看傻眼了。两个人把啤酒放好下楼来,老人守在门口送他们出去,却总拿眼睛往他们身上瞄。张五梅被瞄得浑身发毛,悄声问刘向阳是怎么了,刘向阳恍然明白,在门口三下两下,把衣服扒了,张五梅还懵懂着没反应,刘向阳用手在她身上自上而下捋了一遍,让老人看,直到老人点了头,他们俩才离开,下了那十三层楼。

张五梅站到地面上才明白过来,这高楼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得扒开衣服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抬头望着十三楼,眼泪汪满了眼眶。张五梅对城市,对省城,对外面的感觉一下子崩溃了,怎么是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太不通情理!太没有道理了!

一天下午,刘向阳出去了,张五梅一个人在“鸭棚窝”里烧了一锅热水来烫衣服,水烧多了,剩下了些,她就拿来洗洗屁股,忘了关门,正洗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竟然推门进来了,张五梅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把褪下来的裤子拉到湿淋淋的屁股上。可是,进来的人不说话,也根本没看她,人家四下里看,往角落里看,他在找他的狗呢。进来后,这个人始终没有看屋里的张五梅一眼,没找到什么,他又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了。吓晕了的张五梅回过神来,把铁门狠狠地关上,坐在一只烂木箱上大哭了一场。刘向阳回来知道了,埋怨她大惊小怪,城里人就是这样的,你哭什么哭?

没待上十天,张五梅待不下去了,从刘向阳那个“鸭棚窝”里逃了出来,她要回那个大一些的鸡洼窝去。刘向阳愿意在外面混就让他混吧,她已经把外面看透了,这个不拿人当人的地方刘向阳还真混得下去,张五梅呸呸呸把口水吐到了省城灰尘扑扑的大街上。

张五梅又坐上汽车,一辆又一辆,车轮转转转转转,车厢抖抖抖抖抖,从外面回到了她的鸡洼窝。

张五梅从外面回来的消息比电视转播还要快,卵蛋大的鸡洼窝简直是轰动了。对于鸡洼窝人来说,去了外面那么一大趟,等于八大仙人从天上下来也差不多了。几乎每个人都毫不掩饰地表达他们直接了当的羡慕和嫉妒,特别是和张五梅一般年纪的婆娘嫂子,她们照旧聚成一团,在村头的一棵老黄桷树下,把手中纳不完的鞋底、袜垫纳得呼呼响。她们有气,气还就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呢她张五梅?去那么远的外面,连吃带喝,还大包小裹地回到鸡洼窝,那不放屁都要香三天?外面——那个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理所当然地成了张五梅屁股后面的影子,她走到哪里就会带到哪里。

马村长是去过县城的人,他当然不会和别人一样少见识,他对外面的认识比一般人高出一个档次,他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纸烟到张五梅屋里来,就很有交流和咨询的意思了。

马村长坐在堂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把纸烟缓慢地点燃了。他说,刘大在外面还弄得不错吧?他没叫向阳,叫了刘大,这有点亲缘和长辈的意思了。张五梅要去烧水泡茶,村长制止住了,他说说两句话就走,泡什么茶。我跟你男人是什么关系?一来就泡茶,外了吧?张五梅没见村长这么客气过,站在屋当中,举着两只手放不下来了。

村长看见了案桌上张五梅从外面带回来的一堆东西:两个墨绿色的旅行包,包里是给她母亲、两个弟弟还有小女儿买的衣服,十几二十几块钱一件,塞了鼓鼓囊囊两大包。还有一辆半新的儿童车,是刘向阳捡拾到的弃物,他修了修,刷了漆,给女儿带了回来。还有是用一个网兜装的一大堆发泡食品、方便面、旺旺雪饼、油酥米花糖,包装袋都是花花绿绿的,十分耀眼夺目。就这些东西,还是把见过世面的马村长呛了一口气,他看了看手上的烟头,说,狗日的外面不同就是不同哈,随便抓两把都不会是树叶子。说完他便嘲笑自己这句话,嘿儿嘿儿地发出一大串笑声。

马村长不是来问什么的,他问什么呢?有什么好问的?刘向阳在鸡洼窝不过是屁股朝天挂两只卵,任你把地皮子刨穿,最多不过就是多扒几串老洋芋,秋天过后,几个响屁一放就完事,什么也留不下。外面就不同了,做什么不开花?干什么不结果?那些富人、有钱人是谁当的?还不是人,洋芋多了的地方产洋芋,富人多了的地方就出富人,就是一个道理。刘向阳往有钱的地方钻,不会错,比在鸡洼窝强十倍百倍。这些道理,马村长早弄得一清二白,他来看张五梅,是因为张五梅刚从外面回来,跺一跺脚,哈一口气,都不会和外面没关系吧?马村长也想和外面有关系,太想了。

还是刘向阳想得仔细,他让张五梅捎回来一块罗西尼牌石英手表,送给村长。张五梅在村长离开时给他戴到了手腕上,马村长便一直抬着那只手嘿儿嘿儿地笑,回家后看见电视报时就老对时间,怀疑电视的时间不正确,比罗西尼就差了,也难怪,谁让鸡洼窝的电视线扯那么远呢,电再快也得跑些儿时间不是?

从外面回来,张五梅确实累了,村长走后,她洗洗就睡下了。一个晚上,她都梦见那些瓶瓶罐罐、塑料筐、塑料壶往自己头上砸,最后一急,好歹把梦挣破一个口子张开眼睛,天已经在鸡洼窝亮了起来。

张五梅听见耳边一阵呱嗞呱嗞的声音,扭头一看,是女儿在被窝里啃雪饼,外面对于她来说,就是“好吃”,装了一肚子外面的好东西,她的笑容就很好看了。张五梅把食品袋从女儿手里拿走,她怕女儿吃多了闹肚子。女儿生气了,撅着嘴,拿手指指着张五梅说,又不是你的,是爸爸买给我的。张五梅说,谁买的也不行,要吃坏人的。女儿不依,还要。张五梅黑着脸不给,女儿就撒泼哭叫起来,哭声非常响亮,简直是理直气壮、底气十足的,张五梅举起巴掌威胁,无济于事,女儿一点没有妥协的样子。最后妥协的倒是张五梅,她摇着头,无可奈何地把食品袋塞回到女儿手里,她闹不明白,一向乖巧的女儿到底是怎么了?

吃过早饭,张五梅回娘家去,她憋得难受,想和家里人说说外面和丈夫经历的事,刘向阳住的那个“窝”,叫人又好气又好笑,还有那些满眼陌生的城里人,实在让人弄不懂。张五梅觉得自己憋屈极了,大城市怎么会那样呢?那一场哭笑不得的“灾祸”,和十三楼上扒开的衣服,还有那个目中无人的找狗人,想起来叫人多伤心哪!张五梅挎了只包袱,里头是带回来的衣服——母亲一套灯芯绒秋装,两个弟弟一人一套运动服,深色的,干活也能穿。还有是给小侄儿买的一个皮球,瘪了,不过吹吹气就会又鼓起来。老家隔了半里地,路边田埂上的小菊花开得一片白一片黄,张五梅弯腰摘了几朵戴在头上,找田里有水的地方照了照,难看死了,她气得骂了自己一句:不知羞耻!手里的菊花被扯碎了,小花瓣撒了一路。

老家的门开着,张五梅没想到,一家人都没下地,全猫在家里等着她来呢。

张五梅受到了家人们的热烈欢迎,连邻居们都过来站在门口,嘻嘻笑着看张五梅。母亲烧水给她喝,一碗糖水里竟卧了四只鸡蛋,一家子人殷殷的目光挂在碗边上看着她吃。母亲说她出去一趟瘦了,腮帮骨都挺出来了。三弟和四弟边试衣服边说,外面又不是鸡洼窝,地越大人越忙,还不知道姐夫累成什么样子了。什么样子?鬼样子!张五梅想说,话滚到嘴边,被鸡蛋堵住了,没说出口。母亲打了碗凉水,让张五梅漱漱口,也替她把话说了,还不知道你们姐夫是什么人吗?鸡洼窝里有谁比他能干?在外面他会错得了?吃完鸡蛋,张五梅不想说话了,像是撑着了。两个弟弟的衣服都买大了,穿在身上皱巴巴的,折痕横一条竖一条,看上去像两个人都挨了一顿暴打,还木头木脑傻乎乎地乐。

张五梅在母亲家待了一整天,也忙了一整天。母亲高兴了,要请客,让张五梅帮着宰鹅,拔鹅毛。母女俩在灶火间上上下下地忙,干笋片泡在盆里,发开了;豆子已经磨成浆了,白晃晃装了一大桶;豌豆米在锅里炒出了香味,火候一到,它们便嘣嘣嘣一齐往外跳,拦都拦不住……做着热火朝天的炊务,张五梅的情绪也好了起来,她把丈夫刘向阳忘了,把在外面遭遇的窘迫和屈辱忘了,鸡洼窝这个小小的灶火间虽然粗陋,但也是女人们的舞台,扎上一块围裙,女人扮演的是真正的自己,烟熏火燎里有最自在的乐趣。

傍晚,饭菜一上桌,主宾齐齐地坐了下来。在动筷子之前,应当有人说一说,至少得有个开席的理由吧?桌子上搞得这么隆重,像是提前过年了。人们都不约而同把目光对着张五梅,张五梅不知怎么办,就拿眼睛找母亲。母亲在灶火间切一碟香菜,大声地叫大家动手,动手,不要等了。大家拿起筷子来,还是犹豫了,不说为什么吃,怎么好动手?到底母亲是一家之长,父亲去世后是她一肩挑起这个家,所以母亲说话都是有根有据,有枝有叶,开花结果的。母亲说,这顿饭是五梅请的,五梅刚从外面回来,开了眼界,省城是什么地方?给说说,说说,是不是什么人都在外面办得成事?桌子上的人立即明白了这顿饭是为什么吃的,于是边夹菜边说,明白了明白了,是张五梅代表刘向阳请我们吃的饭不是?该!该!刘向阳在外面发财了嘛。张五梅没料到母亲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夸耀刘向阳,省城的那些事她还没来得及说。刘向阳怎么了?在外面办大事了?那些臭瓶子烂盒子快要把他埋了,混不下去了,与乞讨差不了多少了,但面对一大桌子喜洋洋的饭菜和笑盈盈的客人,她能说吗?臭话当石头,不能让石头砸到菜盘子里吧?况且,母亲在家就向着女婿,现在她还不指望这个在外面干事的女婿挣个斗大的面子?当女儿的能不替母亲把面子撑起来?张五梅给人们的碗碟里夹菜,说了,省城呢,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太大,人太多,闹!闹!刘向阳愿意在那边忙就让他忙去,我们吃菜,别客气啊吃菜。这话没说谎,与事实基本相符,可四弟不该在这个时候冒出个问题:是不是姐夫当上经理了?筷子停在了空中,张五梅没有夹菜就把手收了回来,她说,他当不当什么还不是个刘向阳,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没人听出这话的本意,一个当长辈的说,五梅,不要要求太高嘛,当了经理还不够,你还要他当市长?大家都笑了。

刘向阳在外面当了经理,就这样成了事实。

这个“事实”让面薄如纸的张五梅脸红心跳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就像做了贼一样惴惴不安。别人要那么说张五梅无可奈何,有几次她想对母亲把事情说清楚。一个晚上,张五梅帮母亲在一个簸箕里选豆种—黄豆放到大碗里,黑豆放到瓷缸里,明年,母亲准备种一片黑豆,女婿刘向阳喜欢吃黑豆花,这就是为他准备的。张五梅心里不舒服,把黑豆一粒一粒摔到瓷缸里,砸得瓷缸叮当叮当地乱响。母亲心里有数,好言对女儿说,你男人一个人在外面干,不容易,你嘛要多担待一些。女儿鼻孔里有气,说,他干成什么了?母亲把瓷缸捧到手里,说,你要让他干成什么?两个都是问,没有答案。女儿把脸转向电视机,想说,你们知不知道,刘向阳在外面只做了个饭店的杂工,拉煤扫地样样干,有口饭吃,没有多少工资,工资嘛就是在饭店里捡客人丟弃的破酒瓶废纸盒,刘向阳过的日子比鸡洼窝好不去多少。话是这些,怎么在昏暗的灯光下把这一缸烂泥倒在母亲面前,做女儿的没有这个力气。豆子择完了,张五梅吧哒吧哒嘴,什么也没说。

张五梅只好认了,就当刘向阳在那个“窝”里当经理吧,领导着那些臭瓶子烂塑料筐干大事。这么下去,张五梅的脸皮也只好厚起来,别人再问起刘经理,她也不再心惊肉跳了。田间地头妇女们开玩笑的时候说,“你们家刘经理”如何如何,张五梅也顺了口,“我们家刘经理”如何如何,对得溜圆光滑,一点破绽也没有。小女儿刘亚刚上小学,读一年级,张五梅从外面回来不久,刘亚当上了班长,有次老师让他们学做大红花,送给最敬爱的人,那些小同学都跟刘亚学剪花,花做好了,一齐都送给了刘亚的爸爸刘向阳。女儿提着一篮子红纸花回家,张五梅见了,脸突然就红了,红得跟那些纸花一个颜色。

鸡洼窝下第一场冻雨的时候,刘向阳给张五梅寄来一封信,大意是说他做活的那个饭店改成面馆了,生意不行了,饮料瓶子纸盒子基本上没有了,现在每天还有几个啤酒瓶,卖不了几个钱,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做下去。刘向阳说,他真是一个无能的人,在外面混了两年,四处碰壁,什么也没做成,对不起妻子女儿,也对不起父老乡亲。信写到最后刘向阳还补了一笔,问送给村长的手表还能用么?那是块假手表,他让人骗了。村长要骂就让他骂吧,自己该骂。张五梅第二天就回了一封信,说了几件事,第一,今年,村里把小康农户的先进名额给了我家,乡里奖励了一袋化肥和一个收音机,同时,村上让我们把欠了两年的灌溉费交了,我们不交说不过去,都说你在外面挣工资呢(没写说他当经理)。还好,你寄回来的钱刚好够交这笔费。第二,刘亚当班长了,他们班的同学把你选成了“最敬爱的人”(张五梅想,要脸红就一起红吧)。第三,我母亲说是有一天在电视里看见了你,我说看错了,她硬说没有看错,是你。信写到后面,张五梅说,你在外面难做也要做呀,怎么也比鸡洼窝强。这话她是思前想后才写上去的,张五梅觉得她们娘俩现在就生活在一个大大的肥皂泡里,怎么说也还是五彩缤纷的,但经不起戳,一戳就破。信写完了,张五梅想起了村长的手表,在信笺背后又补了一笔:村长说你买的手表真高级,自动走时,不用上发条,不过他把乡里的电视站骂了,说他们的时间调不对,和你买的手表对不上点。

冬至以后,地完全歇了下来,鸡洼窝开始等着过年,天一阵风一阵雨,有点不耐烦,年前这一段,是最无聊的日子。男人常常纠集在一起打牌,赌注小得可怜,最大的就是一支烟,赢家嘴上齐齐地叼了一排烟卷,像一个青面獠牙的饿鬼。输家一边出牌一边嘟哝:挨球,不就得了两根烟么?拽什么拽?有本事你也跟刘向阳一样去外面当经理去。鸡洼窝的女人们也还是扎成一堆儿,手上不拿鞋底、袜垫,就拿一把细篾条,编制一个花菽篓子和一个筷子筒。女人扎堆,最有意思的是比对,都拿自家那一摊事往出说,说起来连骂带恨,咬牙切齿,其实大多转弯抹角地在炫耀,连猪多下了一只崽,女主人的脸上都会多出一道红光。张五梅在女人堆里静静坐着打毛线,本来她想给女儿打一件毛衣过年穿,可没有想到,在妇女们东家长、西家短的口舌之间,她也恍惚了,直到针脚锁定,起针铺开,人们才发现,她织的是一件男式背心。妇女们背过身去偷偷撇嘴,回过脸来又装正经,刻意地对张五梅手上的织物视而不见,一个字也不问。

年说来就来了。腊月二十八,村长来了张五梅家一趟,进屋劈头就问,刘大今年还归不归窝?张五梅正在猪圈里起粪,答应了一声,村长没听清,他把脑袋伸进猪圈房来说,怕是回不来了,外面就是过年忙,干大事的哪个还兴什么年不年的,事业第一哦。张五梅拿稻草擦了一把手,出圈房来问,村长有事?村长点点头说,有事是有事,刘大还没回来,怎么说呢,我也得走一趟亲戚,事情等过完年再办吧。村长刚走,母亲就来了,她来是跟女儿商量过年的事,张五梅一边打水把手洗干净,一边寻思着怎么拿话跟母亲说。前不久,刘向阳来了一封短信,告诉她,他不打算回来过年了。如果一回来,年货总得带点吧,还有小辈们的压岁钱,亲戚朋友们不能不打点一下,还有其他的开销,锅小勺多,承受得起吗?张五梅知道,更要命的他没说,面子,穷嗖嗖地回来,他的面子撂哪儿?脑袋不能夹到裤裆里吧?这不跟杀了他一样?男人都是:只要面子挂到天上,身子埋到粪坑里都无所谓。张五梅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她回给丈夫的信是两句话:家里放心,一切都好。一个人在外面过年,该吃吃,该花花,别亏待了自己。张五梅怕母亲不高兴,把刘向阳不回来过年说得吞吞吐吐的。母亲听了,却没有不高兴,她说,好!男儿不着家,骑马戴红花!刘向阳干正事,我有什么不高兴?高兴还来不及呢。母亲扬扬手说,明天你们娘俩就回家去,过完年再回来。

鸡洼窝穷是穷,但年也是热闹的,大年三十,家家户户贴春联、放鞭炮、吃年饭,寒冷中起伏着喧闹的热气,特别是今年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一到黄昏,都把音量旋钮放到最大,欢天喜地的春节联欢晚会就要开始了。张五梅一家,摆了一大桌子菜,红的是烧鸡,白的是豆腐,青的是山苋菜,绿的是瓜片汤,圆的是酥豌豆,方的是老腊肉……米酒倒了十几碗,在案桌上一字排满,烛火红红地点燃,首先是祭拜祖宗。几个小孩子等不及了,在饭桌边窜来窜去,最后站到了板凳上,差点打泼了一盆汤。母亲招呼大家入坐,端起酒碗来开席,兄弟姐妹都到齐了,各自喝下了各自的酒。两个弟弟说,姐夫的酒得二姐喝。张五梅慌忙往外躲,她自己那碗酒都对付不了,还要喝刘向阳的?不行不行,她拼命躲着酒碗,人都差点缩到桌子下面去了。

一家人正闹着,就听见门外有狗吠声,狗儿叫得怪怪的,一声高一声低,咿咿呜呜的。小女儿刘亚端着饭碗跑到院子去看,立即又跑了回来,满面通红地站在大门口,她的身后,拖着一个黑黑的人影,屋里的人都惊得喊出了声,是刘向阳,他回来了。

大家又惊又喜,全都忙做一团,倒酒,拿碗,拖凳子,找筷子。刘向阳带着一身寒气,僵笑着入了席。

太突然了,太意外了,张五梅好久没回过神来。举着筷子在桌子上盲目地打转,不知夹什么菜好。身边的母亲看出异样来,在桌子下面拿手指掐女儿的肉,张五梅才哎哟一下醒了。

年饭吃完,大家挤到电视机面前去了。张五梅悄悄把刘向阳带回来的一个黑皮包拎到屋角落里。黑皮包的拉链挣开一个大口子,张五梅一眼看见了里头有一朵畏畏缩缩的老葵花,灰乎乎的黄得不成样子……她一下全明白了,丈夫刘向阳不是回家过年,是彻彻底底地滚回家来了。

刘向阳回家的事并没有在鸡洼窝引起太大的响动,见到的人也就是热乎乎地寒暄几句了事,人们都在过年,要办的事,要拜的年,要喝的酒,要打的牌,一桩挨一桩,一件接一件,初一到十五,鸡洼窝都淹没在年事之中。

张五梅到底不是一个存得住事的女人,她找到一个时间,和母亲一起去溪边洗衣服。捶打完衣服,她就把压在心里多少天的话对母亲说了。母亲把捶过的衣服又翻过来捶了一遍,她小声说,这些话你别再去对人说,你男人这样已经不错了。再说,你说那些事哪个会相信呢?张五梅急了,说,是真的哩,你得信啊!母亲把衣服一件件拧干,甩干净手上的残水,回过头说,我信,别人不信。

张五梅挑机会把话给三弟、四弟也说了,两个兄弟眯着眼睛看着姐,不置可否,任张五梅怎样甩手跺脚,他们都是一脸稀烂的笑,让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五梅后来也就彻底死心了,想通了,不再说刘向阳的好和歹了,你们认为刘向阳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你们想让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吧,还不行吗?反正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三尺黄土埋死人不埋活人,老泥巴一翻过来又可以下种了不是?

年很快过完了,正月十六年门开,活路满地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十五晚上,张五梅两口子带着女儿回到自己家里,夫妻两人热漉漉地做了一顿好饭吃,把女儿哄上床,然后烧了一大锅热水,两人痛快淋漓洗了一个澡,把热水泼得满屋都是。在床上,张五梅和刘向阳彻彻底底放松了,回来就回来了,到头了,死心了,把过去干干净净忘记了,再也不去受那些臭瓶子烂纸盒的窝囊气了,再不去看城里人那些死猴脸了,管他妈外面牛打死马马打死牛了,两口子在深夜里把爱做得翻江倒海、天塌地陷的,那床葵花被子在床上乱成了一团……

第二天早晨,天亮得很早,听见门外有些嘈杂声,刘向阳哗啦一声把大门打开,然后人便遭雷击一样,挺直身子不动了。张五梅狐疑地从屋里走出去,看到一拨人齐齐地站在门前——有村长的儿子、邻居郑大头,还有自己的两个弟弟,还有村里的几个年青人,这些人都拎着行李卷,眼神定定巴巴地看着刘向阳。马村长叼了支烟,站在后面,满脸都是可爱的笑容。

责任编辑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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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计算比大小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