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济之夜

2009-08-07 01:50曹军庆
长江文艺 2009年8期
关键词:仓库

曹军庆

进入腊月,烟灯村的一百一十七家农户突然都变得非常贫困。这么说并不意味着在之前的十一个月份里,还有谁能够算得上富裕。不是这么回事。贫困是一贯的。问题是到了腊月,谁都愿意更穷一些。村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被人怜悯,尤其是被邻里们认为可怜,是所有人内心的企图。这是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公社都会给各个村里发放救济。救济有钱有物,发给最穷的家庭。按惯例,分给烟灯村的大约是八十块钱,两百斤大米,一床棉被和三件棉袄。那是文革时期,实行严格的配给制。配给制的主要对象应该是城市人口,涉及到粮油食品、布料、日用品和一些紧俏物资。作为乡下人,并不太能享受到配给制带来的好处。但配给仍然在延伸,一直延伸到最小的村落。比如一个村选举几名村干部,发展几名党员,评选出几个先进模范,都在事先由公社规定好了。这些,烟灯村里的人似乎都并不在意。对那些上面早就给出的候选人,他们往往都没什么意见。甚至要在村里选出一两个坏分子,也不是很难的事。年年选,无非总是那些人。可是,从上面配给下来的救济金和物资,却总会让村长孙得贵头疼。公社规定一定要分发到最穷的人,这被当成了政治任务。

腊月,烟灯村实在是太冷了。河里满是白花花的冰凌。谁才是最穷的人呢?孙得贵一想就头晕目眩。毫无疑问,这时候人人都在装穷。他所能做的就是开一个选举大会,把最需要救济的人选出来。选举大会定在腊月十六日晚上。那是一个把贫穷当作美德的时代。再过几十年的光景,人们将不再这么看,相反会被视为羞耻。

刘武七,他一进腊月就没穿过棉衣。可能确实没有,也可能有,哪怕破烂一点,却故意不穿。他穿着薄衫和薄裤子,人早冻坏了。肯定还感冒了,感冒一直不好。头痛,流鼻涕,声音嗡嗡的,像在山洞里说话。他把鼻涕和眼泪揩在衣袖上,衣袖因此变得干而硬。手和脚裸露出的皮肉也都被冻坏了,发红,溃烂,流出脓血。干活,那时候生产队会组织劳力积肥,比如把干涸了的池塘里的淤泥挑到田里去,或是到山坡上去垦荒。刘武七一边干活一边唉声叹气。他咳嗽,冷得蜷缩成一团。可是,这时候人们全都充满了鄙夷,没有一个人会去怜悯另一个人。刘武七七十二岁时死去。他死于一种并不罕见的疾病,没太多痛苦,寿数也不低,葬在烟灯村北面的山坡上。他一共有五个子女,三男两女。他们后来全都在广东的东莞打工。他的老婆比他多活了六年。

王道海,他有一个年近八旬的残疾奶奶。他的父母去世得早,奶奶只能跟着她。奶奶是个瞎子,一年四季都被关在家里,她的肤色非常苍白。等到有了电视之后,人们回忆起来,会恍然明白:哦,原来奶奶很可能是个白化病人。她的样子让人害怕。她一直在暗中给村里的小孩子们讲述一些神秘而又恐怖的鬼怪故事。那些故事被她讲得断断续续,估计这是她的策略:她太孤独,需要那些小孩子们陪着她。所以她的故事都十分冗长,有一些根本就没有讲完过。曾有人怀疑她会巫蛊之术,能诅咒人的命运。对奶奶的恐惧事实上都源于她身上的白色。奶奶的头发,脸,脖子,指甲,手上可以见到的细小绒毛,全都是一种奇怪的白。人们对她的敬畏是有理由的,她异于所有的人。唯一对奶奶不恭或者嫌弃的人是王道海。人们说他虐待奶奶,把她锁在小房子里,他还抱怨说奶奶吃了一辈子“闲饭”。就是这么一个人,现在突然对奶奶好起来了。他经常把奶奶抱出来“晒太阳”。王道海抱着奶奶,把她放在外面事先放置好的椅子上。他还跟人说,别看奶奶年纪大,饭量可不小,她一个人能吃两个人的饭呢。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话,王道海有时会盛上一大海碗白米饭端到外面来给奶奶吃。奶奶战战兢兢地端着饭,那碗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但它没有掉,奶奶风扫残云般地吃下去了。她有好几次被米饭给噎住了。她伸长了脖子,好像每一次噎着都可以要了她的命。但没有。人们普遍认为王道海太有心计,奶奶能吃下那么多饭,可能至少饿了三五天。王道海死于一场意外。2003年,人们要在白龙山上重修一座寺庙。那里以前有一座白龙寺,七十年代被毁坏了。可是香火一直不断,人们到断垣残壁间去烧香。为了重修白龙寺,烟灯村的每家每户都捐了钱。而投资最多的,是在外面做了建筑包工头的刘立德。刘立德发迹之前也在这儿烧过香,为了还愿,他要重建更大的一座白龙寺。王道海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昆山做得不错。他计划建好了白龙寺就去昆山。但他去不了,工地上一块预制板掉下来砸死了王道海。他也葬在北面山坡上,那是烟灯村的一块墓地。如果没有离开烟灯村,这里的人死后一多半会葬在那里。王道海只有一个儿子,他的老婆去了昆山,在那儿带孙子。她活到了2007年,死于心肌梗塞。

刘喜贵,那时候他还在叫张喜贵。他很小就从刘家“过继”到了张家。刘家的子女太多,他的父母把好几个孩子都“过”出去了。张家也不富有,或许比刘家更穷。但他们的儿子是个侏儒,一个小矮人,还浑身无力。这样的儿子是不能被指望的。他不能做农活,更不能传宗接代。把刘喜贵“过”过来,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他接续张家的香火。两个老人胆颤心惊地巴结刘喜贵,无非就是要他稍许有点良心:在他们死去以后,刘喜贵能继续姓张。他们给他张罗了一桩婚事,并在刘立德顺利地被生下来以后,两个老人先后无憾地死去。那已是冬天了,很快就将进入腊月。安葬两个老人,刘喜贵基本上完全依靠借贷。他一定是故意这么做,这谁都知道。所以,刚到腊月,他就四处哭穷。他抱怨说,他欠下了多少债务。而他刚刚生育的妻子,因为饥饿根本就没有奶水。照这样下去,也许要不了几天,他的儿子就会被饿死。有几次,刘喜贵当着众人的面,掀开了他老婆的衣衫。她的乳房耷拉着。刘喜贵说,空奶子,怎么挤也挤不出奶水,不信我挤给你们看。刘喜贵使劲拧着它们,可就是拧不出一滴奶水。人们都看到了,但却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那白皙皮肉上的片片乌紫。刘喜贵知道他们看到了,他喜滋滋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都看见了!这还不够,他还说到了侏儒儿张小点。张小点本没有名字,可大伙都这么叫,它就像是个“外号”。他说,两个老人都死了,怎么张小点就偏偏不死呢?他活着,可不是拖累我们吗?用手拉他,他就一伸,把手松开,他马上又一缩。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怪物呢?刘喜贵说的都是实情。张小点活着也是个性命啊,他的确在拖累他们一家人。可是,这么个人的脑子却特别灵光。他声音好听,嘴也甜。他一直在讨好笼络刘喜贵。这可能也是刘喜贵从来也不曾真正虐待过他的原因。他甚至劝刘喜贵说,如果不想姓张,还是改姓刘好了。刘喜贵真这么做了,他早晚都得姓刘。快到四十岁的时候,刘喜贵才开始出去打工,在建筑工地上搬砖提灰泥。他后来发迹了,成了包工头,在城里有了房子和产业。他早早地把家业传给了儿子刘立德。刘立德没有辜负他,成了更大的老板。刘喜贵在老了以后变得非常淫乱,他死于糖尿病综合症。本来,他在死之前为自己建造了豪华的桃花墓地,他准备把自己葬在那儿。可是他的儿子刘立德为了承揽一个大工程,把他的桃花墓地送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也有一个将死的父亲。所以刘喜贵只能被葬回烟灯村。张小点后来也有了很不错的归宿,他进了一个民间歌舞艺术团,是那里的“镇团之宝”。他能唱很好听的流行歌曲。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能被拉出来供人观尝。人们观尝并逗弄侏儒儿总能得到极大的欢乐和满足。张小点对此没有任何怨言,这也是他赖以谋生的手段。他对身边的人透露说,以前他最害怕的事情是被饿死,或是被害死。他说的无疑是刘喜贵。这也是他那时候变着花样对刘喜贵说好话的原因。他怕!只要刘喜贵的脸色一变得阴沉,他就会心惊胆颤。成了“明星”后,张小点也挣了很多钱。但他一直很节俭,可能是以前吃过太多苦所养成的习惯吧,他把钱都积攒着,那些钱在他过世后被艺术团捐给了一所学校。张小点死在一座城市里,他的骨灰就葬在那座城市的公墓。他死得很安详,几乎没有痛苦。人们把他从舞台上推下来,发现他不再动弹。不管怎么拉扯,也不再伸缩。很多人都看到了他脸上残留着的微笑。但是,也有人认为那是讥嘲。

马跑,是村里的猎人。后来因为在堤坝上防汛,他老婆被人给“弄”了。这件事派出所怎么也查不清楚。马跑因此对着自己的脸开枪。他打烂了自己的脸面,也打死了他自己。

同样死得很早的还有秦家河。秦家河有六个孩子,他偷着到山上去砍伐树木。他成功地锯倒了一棵树。而同时,他的脚踩上了一蓬覆盖着白雪的枯草。他滑倒了,那棵树正好砸在他头上。

匡有元用雷管在池塘里炸鱼,因为导火线过短,他炸掉了自己的一条胳膊。那些雷管都是他从水利建设工地上偷回来的。他只有一条胳膊,可是他还要在月黑风高天去塘里炸鱼。这一次他没那么幸运,他炸掉的不再是胳膊或腿。他把自己炸死了。

王向荣住着草棚子,草棚子漏水。外面下雨,雨水是白色。而王向荣草棚子里漏下来的水却是紫黑色。他的草棚子已有些年头了,上边搭着剑茅草,它的下层,里边早就腐烂了。干硬的剑茅草,被水浸泡,长久地沤着,也会腐烂。它烂得像淤泥,再被日头晒干。遇到雨天,水滴穿过那里,就会变成紫黑色。那种颜色,就像是谁杀了过多的鸡,成排地挂在屋梁上,一滴一滴,不停地往下滴着血水。还有那些木头立柱,它们在漫长的雨季里,会长出菌类或木耳。王向荣就住在这种鬼地方。他的草棚子跟村里隔着一道田畈,所以被称作“独屋”。他做梦都想住在真正的屋子里。你们不管怎么说,总还住在瓦屋里吧?这是他的口头禅,哼,哪像我,就我还住在旧社会。王向荣也生了五个孩子,他们就像是一窝小动物,在草棚子里窜来窜去。后来,王向荣是烟灯村最早出去贩卖木耳的人,他被人称作“木耳大王”。王向荣差半年就能活到八十岁,他死于一场深沉的睡眠。那天他在二楼的阳台上晒太阳,睡着以后就再没醒来。这实际上是令很多老人羡慕的一种死亡方式。王向荣无意间得到了这一殊荣,就像是现在的人摸彩票突然中了大奖。而他的老伴多活了三年。她是四川人,早年从四川流落到湖北。年轻时被迫不停地给王向荣生孩子。贫穷使她多次试图自杀。她跳过水,还上吊过。跳水被人救起来了。上吊则是因为棚子顶上的木头朽烂,她刚挂在绳子上,木头就断了。

还有肖耀昆,也不能不说。他那时候就已经四十多岁了,独自带着三个孩子。肖耀昆的第一个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然后她自己喝农药死掉了。她喝农药是因为和婆婆有矛盾,也就是肖耀昆的母亲。婆婆见儿媳那样,心想你喝得我喝不得?一气之下,婆婆也喝了农药。她做得更绝,喝完农药就睡到棉田里去了怎么也找不着。一直到个把月之后,人们下田摘棉花时才发现她。肖耀昆的第二个妻子在给他生儿子时不幸难产。儿子救活了,妻子却死在镇卫生所里。大约过了五年光景,肖耀昆又娶了第三个妻子。但这个妻子很不安分,她也生了个女儿。生完之后不久,她就跟一个走村串户补锅的“锅匠”走了,并从此杳无音讯。肖耀昆每年都要花一段时间出去找人。他的家当全败在这上面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一件不剩。他并没有找到出走的妻子,但却养成了非常暴戾的性格。他经常喝醉酒,还无故殴打他的三个孩子。平素里他黑着一张脸,村里的人都有些怕他。肖耀昆五十岁左右就死了。他没有活到那样一个时期:子女们可以去外面打工,并且能挣钱回来。人们后来回忆,肖耀昆的死与喝酒有关。他喝了太多的劣质白酒,酒伤害了他的内脏。他肝疼,一疼就会在地上打滚。但他拒绝别人把他送到镇卫生所去,那地方他不信任。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被治好。

上面叙述的所有这些人,他们都参加了烟灯村那一次的村民会议。现在,他们都死了。这已经说清楚了。所以现在实际上是在讲述一些死者的故事。就是这样,他们都是死者。但是当时,他们都还活着。那是1974年,腊月。烟灯村的那个月份非常冷。一到这时候,村长孙得贵就心烦。眼睛都盯着那点救济物资和钱。也是,马上就要过年了,搁谁不需要啊?公社在这儿“挂点”的是人武部长和民政助理,他们也都没招。用他们的话说,烟灯村的情况有些混乱。弄不好会出乱子。至于乱子会怎么出,出多大,谁也不清楚。所以,那就只有开会吧。开会让大家来推选,选出最贫穷和最需要救济的人。会期老早就定下了:腊月十六晚上。

烟灯村没有会场,平时开会都在稻场上。这时候天冷,不得不移到仓库里去开。这是一间粮仓。里边空空如也,并没有看到粮食。这是一个“荒年”:生产队的仓库,就和农民家里的米缸一样寒酸,里边没有东西。仓库已有些日子没有被打开,闻起来有一股经年不散的尘土气息。墙角落和地面上布满细小的洞穴,那明显是老鼠留下的印迹。天一擦黑,仓库里就热闹起来了。几盏煤油灯被点着,放在粮柜或墙洞里。光线带着点黄铜色。全村百十来户人都来了。有的一家还来了几口人。这种盛况和村里放电影时差不多。但放电影大多在外面,而这是在室内。空旷的仓库一下子变得狭窄,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好像还有些容不下,一些人被迫挤在门口或门外。有人在咳嗽,并推推搡搡。空气像澡堂里洗过好多人的池水一样污浊,有种刺鼻的酸腐味。成年人一般都坐着自带的小板凳。挤在门口或门外的那些人也都慢慢坐下了。孩子们在人缝中穿来穿去。妇女们有的打瞌睡,有的奶孩子,还有的在做针线。孙得贵一个人坐在屋子中间,那儿有个台子,他就坐在台子上。人武部长和民政助理都没来,说是公社有事。孙得贵心里当然明白,他们一定是在躲着这事。孙得贵看着他四周所有的人。他们眼下全都有着一种普遍的忧伤,这从他们的脸上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但是,他们同时又很亢奋。

刘武七从一进屋就在大声嚷嚷,很响地用衣袖擤鼻涕。马跑抱着胳膊,就像怀抱里还拄着一杆猎枪。王道海眼巴巴地看着孙得贵,眼睛里满是乞求的神色,有点像是哀怜。孙得贵扭转过头,不想和他对视。匡有元晃荡着独臂和一只空袖管,嘴里兀自嚼着半截烟蒂,牙缝间满是焦黄的烟丝。刘喜贵(现在他还是张喜贵)低垂着头,他的模样显得老实忠厚,但是狡黠。和他的外表相差无几的还有秦家河,或者王向荣。而肖耀昆则更张狂,有些玩世不恭。他可能在外边见过一些世面,所以总显得满不在乎。

会还没开,肖耀昆就和刘武七吵起来了。他们之间有很深的“过节”:原来,“锅匠”是由刘武七带回村里来的。刘武七的铁锅破了,有一段时间,好端端的米老是只能做成夹生饭。他把铁锅揭下来,扣在头上对着太阳照,发现有两丝光线像针一样扎进来,这才知道是锅破了。破锅,当然做不熟饭。刚好,听说邻村来了个补锅的,刘武七就把他请来了。“锅匠”在刘武七的门口支好架子,叮叮咣咣地干着。吸引了很多人来围观。他是个快活人,干活嘴也老不闲着。没事就唱“楚戏”,他唱得咿咿呀呀,戏词在他嘴里被唱得怪怪的。他还擅长察言观色,跟每一个来看他补锅的人都能搭上言。他在这儿一共干了两天,没想到村里好多人家里都有破锅,怎么会有那么多破锅呢?肖耀昆的妻子也来补过。事实是她拎来的锅并没有破,那是一口好锅。“锅匠”翻来复去地对着那口锅看了好久。最终他还是决定在锅底部位补上一块。后来他们一回想到这事就会笑上一阵子。吴秀芳嫁给肖耀昆并非出于自愿,她不想和肖耀昆一起受穷,一直在想着离开。他们在刘武七的家门口眉来眼去。即使她躲在围观的人缝里,补锅的也能一眼发现她。等到村里的锅都补完了,人们渐渐散去,“锅匠”也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时,吴秀芳拿来了一口锅。对此,他们各自都心领神会。“锅匠”在那口好锅的锅底凿着,钻着,他“补”了好大一会儿。实际上那会儿工夫,他们不过是在商量如何私奔。补锅的先走一步,在镇子上等着。吴秀芳把打上补丁的锅送回家,换上一身新衣服也到了镇上。随后,他们一同消失。

这件事,不再是因为死亡,却同样可以失去妻子。肖耀昆对此不理解,以致于气得疯疯癫癫。他用一柄锄头敲碎了自己家的铁锅,还用同一把锄头敲碎了刘武七家里的铁锅。当时刘武七的锅里还煮着一锅菜。他敲碎了它,铁锅那些菜叶子散落了一屋子。

补锅,肖耀昆说我让你补!

两人从此结下仇怨,刘武七一直忍让着。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一见到肖耀昆就会觉得低人一等。他躲着他,就像拐走吴秀芳的不是“锅匠”,而是他自己。负疚感折磨了刘武七好多年。尤其是肖耀昆每年都会出去一次或几次,他的家早就败了,还借了一身债。没人相信他能找到吴秀芳,他自己也不一定相信。可他稍一有空,有俩小钱,就会琢磨着往外跑。出门去,去找老婆,成了肖耀昆生活中的一个“习惯”,或者还可以说是一个借口。他必须经常出门。当他疲惫不堪地独自回家,所有的人都会为他的沉默寡言感到悲伤。如此行事不会有一个结果,结果是肖耀昆因此成了酒鬼。他甚至有可能迷恋上了这种徒劳的寻找,并对此越来越有了某种依赖。如果在一年当中不出去几次,他一定会真正疯掉。尽管一贫如洗,他也有理由挥霍。他可以对人发脾气,就像所有的人都欠着他。

这天,肖耀昆又喝多了。他一看到刘武七的可怜相就来气。刘武七哑着嗓子咳嗽,声音尖细,震得人心疼。太过分了,这人太有心计了。肖耀昆见不得这个!你别咳了好不好?咳咳咳,像个痨病鬼。你知不知道,痨病鬼就是这样子咳的,能咳死人呢。不信?王宗华就是得上痨病死的。他总在咳,总在咳,咳出来的痰都是黄的绿的。他死之前还把痰到处“射”着玩呢。叭,射到墙上去了。叭,又射到树上去了。

村里人都知道,肖耀昆说的是王道海的祖父,盲人奶奶的丈夫。他的确因害痨病而死,咳嗽对他是一种没完没了的摧残。这让他后来对咳嗽怀着深刻的愤怒,所以他把每一口痰都当成子弹一样到处喷射。没完没了的“喷射”,使他练出了一手绝活:能把痰吐到几米以外的地方去。他死在二十多年以前,人们曾见过他咳得把身子抽搐成一团。

你要装穷,也别这样子装啊。肖耀昆还在数落刘武七,装痨病鬼对你有好处啊?

刘武七的额头发青,脸发紫,他身上的单衣更薄了。要在平时,刘武七不会理睬肖耀昆。可今天不同。他什么意思?说我装?好像我有棉衣故意不穿似的?有这样的人吗?刘武七哆嗦着,他哆嗦了好一阵子。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不单单是冷的缘故,他好像是想要和肖耀昆搞一下。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一出好戏。刘武七这个老实人,他也能跟人搞?

你别老欺负我好不好?但是刘武七憋了好半天,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仓库里发出一片持久的嗡嗡声。很多人不再注意这边了,他们在继续小声地聊家常。搞不起来的,有人说。

我欺负你,我欺负你又怎么着?你能把尿尿到屋顶上去?肖耀昆明显带着醉态,但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刘武七使的是苦肉计呢,得把他打压下去。 他看着刘武七,必要的话,他还可以动手殴打他。动手殴打刘武七,一直是他的一个心愿。

刘武七看出了他的意思,他现在也愿意被打上一顿。让人打了,可能会有很多人同情。你欺负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弄走了你老婆。

你跟我提她?!肖耀昆一把揪住刘武七的脖领,我给你说,别跟我提她。

仓库里又安静了,那么多人竟没有一点嗡嗡声。他揪着刘武七,刘武七踮着脚尖,似乎是在帮着他把自己拎起来。这会儿刘武七不再哆嗦,他在想被肖耀昆打一顿不会是坏事。都在等着,没人劝阻。在摇晃的灯影里,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冷漠,或者若无其事。孙得贵懒得说他们。他知道这种事肯定有人打架,没人上吊就算是不错啦。刘武七还在往上踮脚尖,脖子也伸着。

但是,他老婆突然冲了出来。刘武七的老婆,她高声尖叫着。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声音。她不哭不闹,也不说出明确的话语。就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尖叫,突兀,陡峭,干燥。初听像是干嚎。接下来,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有点像兽类。尖利,剌耳。她一直叫着。在她那么瘦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如此暴戾的叫声呢?一声一声地扯着。她的脸孔在扭曲,仿佛是惊恐,就像有人提着刀子在追杀她。很多人都捂住了耳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她一定是叫唤累了,她躺到地上,在地上打滚。但叫声并没有停止。她还在尖叫,一会也不停歇,嘴边冒出一圈白沫。肖耀昆和刘武七两人分开了。所有人都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没人大惊小怪。尖叫声终于结束,仓库里再度沉寂下来。刘武七的老婆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没事一样回到她的座位上去了。

这一幕有点像是一个插曲。但要说起来,刘武七的老婆只能算是个老实人。她平日里总是不声不响,从不饶舌。

孙得贵宣布,开始开会了。他的样子显得有些羞愧,就像他自己正在干着一件极不体面的事。其实他比谁都更头疼。八十块钱是一个可观的数目,可以买很多东西啊。还有大米和衣被。这是政府的温暖和关怀,他说。政府一定要送给最需要温暖和关怀的人。但是,这会怎么开呢?以前抓过阄,丢过黄豆:每人发一颗黄豆,选谁就丢到谁面前。可弄到最后全都乱成了一锅粥。有人事先写好了字,团在手心里当成他自己抓到的阄。这种人还特别多,所以抓中的“阄”比比皆是。往年就这么搞过,麻烦也因此更多。谁都认为自己才是真的。他们一个个把纸片抹平,指着上面的字,赌咒发誓说,他们抓到了。孙得贵有些厌恶和害怕抓阄,也算是正常吧。至于丢黄豆,也同样毫无把握。你发给他一颗黄豆,谁知道他的衣兜里或指缝间还有多少颗?你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些人,表面看都老实,其实一个比一个鬼点子多。那么,到底怎么开会呢?孙得贵一进入腊月份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他想得脑瓜子发芽,也想不出个正经好主意。老在抓阄和丢黄豆上面绕圈子,又老是自己否定了。一直拖延到十六日晚上,也还是一筹莫展。那就都发言吧,孙得贵说大家都说说,嗨,这事该咋弄就咋弄吧。

一听这话,就知道孙得贵也没啥主张。仓库里的人彼此之间互相观察,想要从对方的脸上或眼睛里看出某些蛛丝马迹。往年得到过救济的人,这时一般都闷着头不做声。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头一年你被救济了,来年一整年你都得夹着尾巴做人。这是肯定的。你自己也会不自在,似乎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们都会用愤怒的眼光看你,无论什么事,你都得让着别人一点。是啊,那是因为你拿了救济嘛。你凭白无故拿了那么多钱或东西,当然就得让着别人。彭先和前年就曾拿过九十块钱的救济。而他家里一头半大的猪仔,却在猪圈里被人毒死了。毒药裹在一张面饼子里,被人从栅栏里扔进去。彭先和的猪啃了那张饼就哼哼着死去了。但彭先和并没有就这件事大吵大闹,他像是霜打的茄子,悄悄地把这头死猪扔进粪坑。猪的死尸在粪坑里膨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恶臭。有人曾给彭先和算过一笔账,算来算去,说是死猪让他损失了大约四十八到五十三块钱,这不算多。算账的人也许比投毒的人更为恶毒:他说不算多,明显是要从九十块钱里减去这个数,因而还有“余款”。村里人都知道他是这么个意思。这种情况下,如果彭先和再又哭又闹,那就太不像话了。所以彭先和咽下了这口气,但他一直都在暗中追查,他还是想知道谁毒死了他的猪。他找不到真凶。好几个夜里,他从床上爬起来,独自来到粪坑边上。他划燃一根火柴,又划燃一根火柴,看着粪坑里黑糊糊的一堆,他哭得泪水糊满了一脸。现在他也坐在仓库里,心如止水。他只是来开会,开会的内容与他无关。他得过一次了,不可能再得到。此时他不无恶意地揣测着谁将会笑到最后。和他想法差不多的人也就一两个,都是以前得过的。而大多数人事实上还是存有奢望。

仓库里还有几个粮柜,有点像是大户人家家里的家具:装衣服或棉被的扁平立柜。它们的外形巨大而笨拙,板壁厚重。没人时,它们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孤零零的,透着寒碜。这会儿在拥挤的人群后面,它们一溜排地挤靠在墙边。有人用手敲打柜壁,粮柜的上半部分发出空洞的响声。而它的下半部分则明显有些沉闷,可能里边还储藏了一些稻种。对!据了解内情的人透露,那就是一些稻种,颜色金黄,颗粒饱满。它们被放在粮柜的底部,明年用来下种。而在稻种的上面,还放置着一些麻袋。里面装着黄豆,花生或芝麻。它们也是种子,干庄稼种子。它们现在都在里边。

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煤油灯的光线,每一张脸都被暴露着。

大家发言吧,孙得贵说。怎么推选,推选谁拿救济,大家说了算。这么说着,孙得贵心想,自己真像个无赖。就这么撂挑子了?可不这么办又能怎么样呢?那一个一个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他当村长也一样惹不起。要说他也想拿一份呢,可轮得到他吗?

哼!马跑说话之前先哼了一声,猛一听就像冷笑。抓阄不行,丢黄豆也不行。那还有什么办法?不如在稻场上弄一个台子,把钱和东西都放在台子上。一家出一个男劳力,然后发一声喊,大家一起去抢。谁抢到是谁的,抢多少是多少。

马跑是个粗人,他的一番话引起一片哄笑。

这样倒他妈省心,马跑说,干脆!

马跑总是这样,总能成为人们的笑料。他老往山里跑,总在钻林子。不怎么跟人打交道,所以脑子里一根筋。他的这一提议,被认为不过是在自说自话,或者就是一个玩笑。它起到的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会场变得轻松一些了。有人从仓库里挤出来,在不远处小便。马跑也很穷。他暴烈的性子,并没有使他比别人过得更好一些。事实可能恰恰相反,他几乎算是家徒四壁。而且因为岩石和荆棘,他要比常人消耗更多的衣服和鞋子。但是他脸皮薄,让他开口要救济实在是为难他。他相信这么做很丢脸。而他老婆却不这样想,她在家里唠叨,怂恿他。她说,又不费什么,那不就是“白捡么”?她以为村里人都怕马跑,只要他一出面,什么事都好办。没想到他却只能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让人们笑一笑罢了。其实,没人知道马跑的苦衷。他是在故意这么说。这么说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这刚好也符合他的天性,另一个意思更为要紧,他也想“抢”。只不过他在把一件正经事往“荒诞”里说,毫无疑问,他是在以此来掩饰自己。他怕被人嘲笑。

匡有元显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嘲笑。抢就抢吧,他说,万一不行,我不如就点一根雷管把台子炸掉了事。

匡有元只有一条胳膊。在建飞沙河水库时,他是有名的“点炮员”。人们在岩石上凿洞,填炸药,拉导火索。因为要炸掉半片山,筑坝蓄水。在峭壁上,用铁钎和大锤凿出又细又深的洞来,把炸药一层一层地塞紧。炸药压得愈紧,威力愈大。工地上有人在捣弄炸药时,会因为用力过猛而导致瞬间“引爆”。操作者往往非死即伤。可是匡有元在工地上呆了三个冬季,直到飞沙河水库顺利建成,他都毫发无损。填好炸药之后,他总是峭壁上最后一个人。有人在高地上吹哨子,摇动红色的三角小旗。这是在通知所有人,马上就要放炮了。人们都躲开了,躲到远处去。只有匡有元,他披着褂子,嘴上叼着烟卷,手里拿着点火用的麻杆。他不慌不忙,就像在悠闲地巡视。他用麻杆点着一根炮捻,又点下一根。所有的炮眼都有顺序,他点得有条不紊。那些最先被点着的炮捻,导火索要长一些,而留在最后被点着的,则只有很短的引信。他点燃了每一个炮捻,还要用目光扫视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然后才顺着一条山道下来。他也不跑,只不过比平时走得步子快些而已。等到他刚一到达安全地带,炮声就响了。密密麻麻,像是在放一串鞭炮。大家都在看腾起的烟尘和飞落的石块。而匡有元闭着眼睛。他听声音就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炮都炸了,有没有“哑炮”。他说好了,去清场吧。人们就放心地涌上去。如果他阴沉着脸说,不行,还有炮没炸呢。那就谁也不敢动。经过排查,他说有几个炮没炸就会有几个,一次也没出差错。匡有元在工地上有些神,那也是他最风光的时候。水利工程结束后,回到村里,匡有元重新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他一定不怎么甘心。有人猜测,他家里肯定藏匿着大量的雷管和火药,那都是从工地上直接带回来的。人们的这一猜测,在除夕之夜得到了证实。那天夜里,烟灯村的每家每户都在放鞭炮。而在匡有元的家门口,人们从鞭炮声里又听到了一声接一声巨大的轰响。大家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那是雷管发出的声音。匡有元家里有雷管,这样一个事实让人们很不安。至于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不安,却没人能说得清楚。一根雷管或者两根雷管,是可以炸掉一间屋子的吧?事实就是这样,如果你邻居家里装满雷管和炸药,你能安心吗?总之,匡有元被举报了。他的那些邻居把他告到公社和派出所去。派出所选择在一个温暖的春日,前来搜查匡有元的家。和煦的阳光洒落在已开始抽芽的树枝上,烟灯村平和而安详。他们在匡有元的家里捣腾了一上午,甚至还挖掘过他的猪圈。可是,他们一无所获。匡有元自始至终一直陪伴着他们,他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表情。那种表情让你以为他还在做梦。当然,在他做“点炮员”时,人们经常能看到类似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派出所的人临走时对匡有元说,你要是有,还是趁早交了吧。而匡有元根本就不搭理他们。几个月之后,匡有元开始在夜间偷偷去池塘炸鱼。他把炸药和雷管装填在玻璃瓶里,用黄泥巴紧封住瓶口。他携带着它们,就像一些土制手雷。人们在睡梦里,能听到像是炮声一样的声音。那正是匡有元在炸鱼。鱼漂浮在水面上,有些鱼死掉了,另一些鱼则只是被震昏了。匡有元捞起它们。他们家总在吃鱼,吃不了的鱼他会拿到镇子上去卖。但是,他炸掉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事情败露后,派出所又来搜查过一次,而且搜查得更为彻底,但却依然一无所获。真是奇怪!谁都知道他有雷管,那么他都藏在哪呢?为治疗断臂,匡有元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刚一出院,又被拘留了一星期。

自从回到村里,匡有元好像一直都很恼怒。炸掉自己的手臂,让他感到耻辱。还有,他仇视村里人举报他私藏雷管。还让他坐过牢,他一直认为拘留就是坐牢。所以,马跑提出的那样一种情景让他很激动:全村的男人蜂拥而上,围着一只台子去抢救济。救济就摆在台子上,人们都冲上去抢,这有什么不好啊?最好还能打起来,彼此打得头破血流。那还用说,一定会打起来。这时候,匡有元可以扔一只点燃的雷管过去。他们一准炸了锅似的四散逃开。他们喊叫着说雷管,雷管!然后掉头鼠窜。谁还会在乎台子上的救济呢?全都离开了,匡有元独自走上台子,那些东西就全都属于他了。

匡有元沉浸在像是“白日梦”似的狂喜里,可是这事并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大家都很冷漠,没人接匡有元的话茬。有人在交头接耳。暗中,有一些若隐若现的的议论。从孙得贵这里能看到他们在快速地动着嘴皮子。但那些话语都不能摆到桌面上来,它们还只是一些暗流,潜藏在人群里。会议就是这样,人们在私下交谈的内容,肯定会更为广泛。人群里时断时续响起的嗡嗡声,并不一定毫无意义。或许在某种时候,它能成为一种明确的动向。没人知道他下一步将会做什么。但集体无意识一直都在,它可以左右所有的人。这种事谁也无法预测。1974年腊月十六日晚上,孙得贵主持的烟灯村村民会议,从一开始就处在无序状态。当然,村民会议一向就有这个特点。问题在于孙得贵自己放弃了主导权,他说,大家都发言吧。这种时候,谁会发言呢?其实都想说,只是苦于没办法说清楚。能直截了当地说吗?

会场上静默了好久,看来确实有人愿意发言。刘喜贵带头走到前面来,他说我发个言。他还对着下边的听众鞠了一下躬,显得很郑重。

他说,我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要我有一点办法,我是不会发这个言的。

刘喜贵不是本村人,他来自邻村刘家大湾,“过继”过到了烟灯村。他十来岁就过来了,并对此深有怨言。他一直抱怨,来到这里就如同跳进了火坑。这鬼地方太穷了,哪能和刘家大湾比啊。刘家大湾比这里强多啦。刘喜贵的“火坑”之说,曾一度激怒了很多人。他们背地里反驳说,刘家大湾是比烟灯村要好一些,但那和刘喜贵没啥关系。如果刘喜贵家日子还过得去的话,他又怎么会“过”到这儿来呢?所以他说刘家大湾好又有什么用呢?好也留不住他。相对于知根知底的邻里乡亲,更多的人还是把他当成了“外乡人”。刘喜贵因此受过一些欺负,明里或暗里都吃了些亏。对这些他都隐忍了,他同样把自己看成了外乡人。被人欺负在他看来是很合理的事情。谁不排外啊?假如有一个烟灯村的人住到刘家大湾去,那里的人会不欺负他吗?活见鬼!怎么可能?想通了这个道理,刘喜贵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面对周围的人和事,他一多半选择的是软弱而非强硬。他偶尔喜欢和人吹牛,吹嘘刘家大湾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富裕。还有那里的赌风,有些人会打很大的牌,输赢金额吓人。再就是打架斗殴,刘家大湾的人打起架来都不要命。过不了几年,那地方就会有人被关到牢房里去。如果时间更长久一些,还会出人命案子,或至少会有人被打成残疾。当刘喜贵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身边总是会围着一群人倾听。他所讲的,有些肯定是事实,也有一些则肯定很虚假。不过,这不影响什么。刘喜贵通过不停地重述刘家大湾,来保持他对那个地方的记忆。他很早就离开了自己的出生地,带有某种虚构成分的重述,实际上是他在试图让他的“故乡”变得清晰。另一方面,也说明刘喜贵并没有融入到烟灯村。这种融入需要时间,没有几十年几乎不太可能。和其他人比起来,他已经够倒霉了。一个家庭,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死了两个人,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有一个张小点。这样的家庭谁能扛得住?要说,刘喜贵的情况谁都知道。都在一个村里,又不是瞎子,谁会看不见?但是,刘喜贵也明白,要是公平评选的话,救济根本就不会落到他头上。不信就等着瞧吧。那么,他只有靠自己!自己挣扎一下吧,也许总还有人会凭良心同情他。刘喜贵就站在村长孙得贵的旁边,他站在那儿说了好大一会儿。他给村民们报账,都是一些细小的流水账。比如给两个老人入殓,共花了多少钱,做衣服,买棺材等等,每一项都有明细。而这些钱全都是借来的。他们家可以说没一点积蓄。他在报那些账目时,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悲痛,倒不如说是木然。所念的那些数目,听起来就像是“悼文”。即便这样,也可以肯定,很多人并没有听进去。报完账,刘喜贵开始说,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人活着还是得讲点良心,不讲良心还算是人吗?不管怎么说,他总算体面地安葬了两个老人。他们其实并不是他的生身父母。他做得够可以了,若是搁在别人头上,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吗?再就是“废物”张小点,他们生下了这么一个废物,却要留给他(一个外人)来养育。这难道不可耻吗?

说到这里,刘喜贵流下了泪水。很显然,他所流露出的是仇恨。仇恨的对象一方面是他自己的父母,是他们把他推进了火坑。他再一次提到了火坑,而这一次火坑明确地指向了张家。另一方面,他还仇恨两个死去的老人。他们以不合适宜的死亡,使得他本已困厄的家道雪上加霜。为了他们,他不得不背上这么多的债务。刘喜贵,他的本意是要在这里陈述他的困境,没想到说着说着却变成了控诉。他的声音因此而变得哽咽。他恳求大家,就把今年的救济发给他吧。他不是一个不讲面子的人,自己出面讨要,实在是出于无奈。

刘喜贵的发言,对很多人都是“示范”。他好像一下子就把盖子给揭开了,以前没人这么做。下面的人在小声地议论,听不清楚都在说些什么。

发给你?说得轻巧。匡有元说,够资格的人那可不只你一个。烟灯村的穷人多着呢,怎么也轮不着你。想要救济,去刘家大湾领吧。

不能这么说,我的“户口”也在烟灯村。刘喜贵说。

哼!户口,你是在哪儿落地(出生)的呢?

恶心,马跑说。没人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在针对谁。

随你们怎么说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刘武七瑟缩着肩头,用很重的鼻音这么嚷着,就像是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口号。

我也要说,王向荣挤到前面来。他长得黑,脖子短而粗。他就站在刘喜贵刚站过现在又重新空出的位置上。王向荣扭动着腰,两只脚在地上倒腾。他一下一下地往上捋着自己的袖管,因为袖管细而窄的缘故,他怎么也捋不上去。今天晚上有点邪门,平时不怎么吱声的人也敢上来发言。无论什么时候开会,从来就没见王向荣说过一个字。可是他上来了,他吭吭哧哧地说,我也说几句。

你们,王向荣用手指着下面的人,你们都知道,是吧?我老婆一直在寻死。

听他这么说,所有的人都在转着脑袋,他们想看看王向荣的女人来了没有。没看见,她可能还留在“独屋”草棚子里照顾孩子。那个孤寂的女人,的确经常寻短见。还不是你太狠了,下面有人说,老要她生小孩。这引起了一阵哄笑,你那东西太厉害了嘛,一弄一个准。

你们就笑话我吧。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好好的你们谁愿意去死呀?可是我老婆却真心想死,我不骗你们。我骗你们干什么?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会死。她跟我一起活着没意思,也没指望。

人们都记起了那个女人,她娇小的身躯,和略显怪异的外地口音。每次遇到村里人,她都会显得惊慌。她的眼睛总也不会直视别人的脸,而是盯着他们的脚尖。她孤单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和村道上。她一共生育了五个子女。这是就存活着的子女而言,如果加上一生下来就夭折了的孩子,她事实上总共生育了八次。另外三个一出生就死掉了。一个刚落地就是死胎,另两个活过了一天左右,也都去世了。生儿育女,没有让王向荣的老婆更虚弱。当然,也没有让她更强健。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动不动就会把肚子挺起来,挺得老高,一看就是即将分娩的样子。她为什么要寻死呢?她跳过两次水。一次在白天,她穿着家里最好的衣服,像倒门板似的,直挺挺地栽到水里去。王道海挑着水桶,正要去给自家的菜园浇水。他远远地看见了王向荣的女人,接着便听到了一声水响。王道海赶紧冲过去,他水性好,当时池塘里的水又清,他很轻易地就把女人捞起来了。他把湿漉漉的女人扔在草地上,又自顾自地去了自家菜园。另一次跳水,王向荣的女人选择在夜间。没有月亮,天很黑,她以为是万无一失了。所以她有些不慌不忙,还脱掉了鞋袜。然后她一步一步往水塘中间走去。但是她不知道匡有元正准备在这儿炸鱼。匡有元站在一棵树下,像一个正在伏击的战士,手上握着一只玻璃瓶,里面已填好了炸药。他很快就将扔出“手雷”,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像是水鬼的女人。在黑暗中,他能猜出那是谁。当水即将没入她的嘴和鼻子,匡有元用一只胳膊揪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扯了上来。至于那次上吊,说起来则明显有些滑稽。她找到了一根结实的绳索,用它吊死一头牛都没问题。但她不知道自家草棚子里的“房梁”却是朽烂的,它经不起一点重量,绳索一挂就折断了。这件事好长时间都被当成了一个笑话。自然喽,人们笑话的不是女人(那也太不像话了吧),而是王向荣的草棚子。人们说,那种草棚子,嘿嘿,吊死一只鸡还差不多。

现在不说我老婆,王向荣说,她不是还没死吗?她死不死,那要看天意,我可拦不住她。

仓库里有三只煤油灯,都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简易灯具。这时一只煤油灯已熄灭,可能是油已烧尽。只有两只灯了,光线暗下去了很多。到了这么晚,也没人打瞌睡,好像都有些亢奋。

我也不说我住的那间草棚子,眼面前都能看到的,说它干什么?可是我得说说我那五个孩子。他们,王向荣说,他们都在饿肚子呢。你们知道吗?在我们家,每次吃饭都要打架。为了抢一口饭,或是一口菜,那几个兔崽子会大打出手,不打到头破血流不会罢休。家丑我不怕外扬,我们就是缺吃的。

王向荣还举了举拳头,像是在宣誓。我们家没有粮食,我不想饿死他们,那些兔崽子也是命啊。如果不信,你们可以去我家里看看。去看看吗?谁愿意去我带谁去。我们家的米缸早就见底了,我不知道这个年还怎么过。

因为王向荣在那儿举着拳头,还蹦蹦跳跳的,他的举动点燃了所有人的激情。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对王向荣而言,他以为他的申诉可以赢得人们的“善心”。如果放在平常,这肯定会。后面的饥饿就不必说了,单单是前面老婆寻死,就足以让人落泪。谁都会有怜悯之心。可是现在不行!王向荣,往上推,还有刘喜贵等人吧,他们的诉说所起到的效果恰恰相反:他们不仅没有打动别人,唤起同情,反而引起了人们的反感。这是真的,所有的人都从别人的困苦中联想到了自己。所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嘛,谁没有困难啊?再就是救济,那些东西并没有摆放在孙得贵面前的桌面上,但谁的心里都有它们。它们在人们的心里发酵,因此,人们在被那些发言所激怒。把自己的事情说得这么清楚什么意思啊?都有难处,谁没有?要说就都说说。

没吃的?你可真会说啊,王道海说,谁有吃的?你指指看,谁有?就你一个缺粮户吗?

会场上开始出现吵吵闹闹的声音。都在抢着说话,但是声音却在彼此淹没。

要说缺粮食,我比你更有发言权。秦家河说,他也站了出来。我比你还多一个孩子呢。

当时秦家河就已经很苍老,他的声音就像在水里浸泡了好多年的木头。多子女和经常性盗窃,让他始终抬不起头来。秦家河有偷盗的习惯。但他只偷集体,比如地里的庄稼,山上的树木。却从不偷私人的东西。有一次,刘武七的一只黄母鸡跑到他家里去下了一只蛋,他居然把那只蛋还给了刘武七。所以呢,尽管秦家河手脚不干净,人们却并不嫌弃他。只是他自己觉得低人一头,总是弯曲着腰。本来他没打算说什么,村里哪有他说话的位置呢?可是这场面逼得他坐不住了。你不说人家说。

我的六个孩子,秦家河说,个个比我饭量大。就算是喂他们吃菜叶子,每顿也要一大盆啊。晚上,他们睡着了,做梦都在找东西吃。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孩子的脚趾头和另一个孩子的耳朵都烂了好长时间。你们知道是什么原因吗?我告诉你们:咬的。睡着了,一个孩子啃另一个的脚趾头,他还以为是在梦中吃肉呢。被啃的孩子疼得叫起来了,都醒了,只有啃的那个还不愿醒。那是一回。另一回,还有一个孩子的耳朵被咬了。你们替我想想,都是做父母的人,秦家河羞愧地摊开两手,我的孩子,他们都快要互相吃他们自己的兄弟姊妹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秦家河悲怆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他很快就将看到这一幕。他捂着眼睛,不再往下说,他在哭泣!他这样子,让一仓库的人都不高兴。这个小偷,他说什么?肯定是在表演嘛,别来这一套。

太夸张了吧,有人喊了一嗓子。

别有用心。

是啊,都是为自己。

妈的,发言的人太不地道。

那当然,你指望胳膊肘往哪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场面已变得非常混乱。孙得贵并不清楚这个会接下来将会开成什么样子。他只是会场中的一个人而已,所有的人都在动,都在说话。这是新出现的情况。没有谁的话语能有哪怕是一点点说服力。谁也不能让别人信服。同样,也没有一种苦难能获得公认的怜悯。所有的人都被触动了,他们都想“供述”他们自己。每一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人群在骚动。很多人往前面挤,都想站到孙得贵旁边去说几句。先是一个接一个地来,还没说完就会被另一个人推开。都在抢着说。有时候会有几个人同时上来,伴随着彼此拉扯动作。你推我,我拉你。更多的人还在往前挤。混乱因此更为加剧。那么,就站在原地说吧。因为害怕别人听不见,所以都在大声喊叫。腊月十六日晚上,烟灯村的仓库里上演着一曲毫无头绪的大争吵。极度混乱的吵吵嚷嚷,以及谩骂和哭喊。分不清谁在说着什么。所有的嘴皮子都在翻动。如果遮蔽掉所有的声音,一眼望去,仓库里将一下子进入无声电影时代:那些涌动的人影和翻动的嘴皮子暗含着何种意义呢?

1974年的烟灯村是一个歉收之年,大多数家庭都处于饥饿状态。年关将近,很多人将不得不过一个贫困而又灰暗的旧历年。如果谁都一样,其实也无所谓。可是,公社将要发放救济的消息,却为某些人提供了获得“改善”的机会。这一机会可以给别人,也可以给我,为什么不能给我呢?抱有这样相同的想法,使得村民大会的后半程,完全变成了自说自话。这真是很有意思。很难再见到这样的会议:所有的人都在说话,却几乎无人倾听。他们握着拳头,或是挥舞着手臂,对着身边的一个或几个人叫喊着什么。而他身边的一个或几个人,同时又在对着他或另外的人叫喊。

这就是当时无法掌控的场面。孙得贵已有些手足无措,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想草草收场了事。发言差不多了吧?孙得贵说。只有几个人听到了,但没有人响应。人群更加无序,在粗暴的噪音里,村长的话听上去简直像是在呼救。

不行,我还要说。

角落里有几个人正在激烈地争辩。类似的小圈子也在不断形成,那通常会是几个人自动围在一块指手画脚。小圈子不断地分化瓦解,又不断地重新聚拢。争吵不休,像是一根绳子打上了好些个“死结”。先前坐着的小矮凳,此时被踢得七零八落。仔细看一下,几乎没有置身事外的人。都处在某一个圈子里,那是人群中的“涡流”。它们在流转,在变化。

肖耀昆猛一下跳到孙得贵身边的台子上,他用脚在台子上使劲地跺,咚咚咚!都给我听着,棉被,大米和棉衣我都不要,随你们吧。可是钱,你们谁也别跟我抢。一开年,我就得去找老婆啊。你们谁能跟我比?谁的老婆也跟人跑了?没有啊。呵呵呵,老婆跟人跑了是什么滋味?有谁知道?还有,你们知道钱在外面是什么东西?那可是太好花了,无钱寸步难行啊。肖耀昆的酒还没醒,他在台子上手舞足蹈,就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鸟。我戴着绿帽子呢。肖耀昆抚弄着自己的脑袋瓜子,尽管那上面一根纱也没有,他还是咧开嘴怪叫着,谁不知道我戴着绿帽子呢。他反复地这么说着。后来他一脚踢空了,整个身体滑倒在台子上。他在倒下去时还在说,绿帽子!

肖耀昆在台子上跺脚,让会场重又有了片刻安静。但他那狂妄而又近乎自虐的喊叫,却让人们更为生气。绿帽子,绿帽子就这么值钱?凭什么钱都是你的?那我们呢?

你妄想。

哼!没这么便宜。

你看这事弄的!马跑围着孙得贵抽陀螺似的转着身子,真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你还怕打不起来吗?孙得贵对着马跑的耳朵吼道,迟早会打的。

刘武七的老婆又使出了那一招,这个晚上她第二次出场。她像鬼一样一声一声地尖叫着。那样高的音量突然就压过了所有的声音。然后她又倒在地上翻滚,就像是一个癫痫病人。或许她真有癫痫病,一兴奋就会发作。但是癫痫病人会像鬼一样叫唤吗?这一次,不只有她一个女人。王道海和秦家河的老婆也都前后脚来到场地中间,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人们纷纷往后避让,仓库中间暂时形成了一小块空地。三个女人就是一台戏。刘武七的老婆一味地在地上打滚。而另两个女人则在撕扯自己的头发,捶打自己的膝盖,有时也会捶打地面。她们一边捶打,一边哭着数落。那样子就像是在哭丧。死了人坐在棺材前守灵,就是这样子哭的。所不同的是,那时候数落的,大都是死者的“好”和生者的愧疚。而现在,她们数落的,全是自家的不幸。好像整个烟灯村,只有她们家才最为不幸。

三个女人弄得人们心烦意乱。孙得贵站在那儿哭笑不得,这种局面谁也预料不到。每个人都有理,可是到底该如何评判呢?孙得贵也不知道怎么做。管他谁呢,谁得救济都一样,或者连夜来个通知说根本没有救济,那就最好啦。孙得贵从心里希望这个夜晚能早一点结束。

现在真是邪乎,都在哭穷。王向荣说,弄得谁是真穷谁是假穷,都搞不清楚了。

那你说谁是真穷?刘武七愤怒地追问道。

你说呢?王道海跟着问。

我能说什么?要不你们去我家看看。

王向荣又在说这个,去他家看看。

去他家看看,看看就看看!

下面马上有人接话说。就像只有他们家里能看,别人家里却像藏着掖着些好东西不能看一样。要看全都看,我们家也得去看。谁家里怎么样,看一看当然就知道了。好主意!

好像是提醒了大家,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看就看!

下面一迭声地说,这主意好。现在就去,挨家挨户都看上一遍。人们全都在附和,这一提议顷刻间变得“一边倒”。仓库里甚至出现了有节奏的呐喊。都看!都看!他们没有挥动手臂,但却在整齐地呼喊着,看上去非常像是群情激愤。

然后,呐喊停止了,包括那三个女人,也都不再吵闹。静得如同一只皮球泄了气,瘪在那儿。有人说,村长决定,我们就挨家挨户去看吧。怕什么,看谁会怕?又有人补充说,得让记工分的记工员记下来,那才叫公平合理。对,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跟着说,是得记下来,谁家里有几床棉被和棉衣?米缸里还剩余几斤大米?一称就知道了,都得记着。就要看事实,不比嘴上功夫,也不比谁会哭。更有性急的人发一声喊,等什么?都点上火把。

孙得贵还有些迟疑,要他做什么决定实在是勉为其难。其实这场面大家都知道:决定已经做出了!是所有人共同做出的,他们替村长做出了决定。

那就,孙得贵说,那就看看吧,看看再说。

仓库里的人一下子就散了,都退到外面来了。人们点起了火把。很快,有了火光,和噼噼叭叭的燃烧声。即使不是每个人都举着火把,至少也是很多人手上都有了。就像是以前就策划好了,或是早做了准备。有人用稻草缠着树枝。有人点燃了随手捡起的枯干竹子,一往下烧,就会发出爆裂声。有人点着了从屋檐下的柴堆里抽出的干柴。还有人折断了矮凳上的“脚”,举在手上。因为点不着,他们把煤油灯里的煤油泼在上面。这一办法被另外的人所效仿,灯里的煤油都被泼到自制的火把上去了。剩下的两盏煤油灯也都熄灭了,仓库里因此变得一片漆黑。但外面很明亮。突然亮起来的那些火把,照亮了烟灯村的夜空。光亮,从火把中飞溅出的火星,燃烧发出的声音和各种焦糊气味,充斥在空气里。这种气氛,让人的心脏剧烈跳动。每个人都像喝醉了酒,脑袋和内脏都在充血。隐约中好像有砍人的欲望,那种隐秘的“想法”,有着单纯的邪恶的快感。但是都被压抑着,人们的脚步摇摇晃晃。

乍一看,这些散乱的人并没有组织者,孙得贵也不过是被队伍裹挟在其中。大家全都走在弯曲的村道上,排着蜿蜒的长队,看上去就像是在举行一

次夜间大游行。打着火把的大游行,或是在给某一

个死去的人送葬。但都不是。多少年之后,人们回忆起这一场景,仍然会满怀惊讶和敬畏。那么多人,他们要做什么?去每个家里翻箱倒柜,查看家底?对!他们就是要去做这个。这种行为像是抄家,搜查,或是寻找赃物。毫无疑问,很多人无所畏惧地把人们引进家门,想要做的不是“洗刷”什么罪行,而是要“证实”。证实什么呢?每一个人都想比别人更贫困一些,这是他们唯一想要被确认的“清白”。为此,他们还在争吵。而争吵的声音并不大。夜色,和凛冽的寒风,让人疲惫,又充满疑虑。大部分人保持着适度的沉默,一些生性悲观的人显得心事重重。杂沓的脚步声,敲打着干硬的路面。偶尔,能听到一些零零星星的自我表白,和暗自发出的抽泣声。

那些声音被夜风吹散,飘落。

队伍在有条不紊地行进。一些孩子已经入睡,头搭在大人的肩头。他们稍作停顿,很快就将涌入某一扇大门。没听到狗的吠叫声,它们小心地嗅着主人的膝头。但是,这件事夭折了。所有人的行为并没有继续下去,它被终止了。因为有人在说,仓库里出事了。

有关仓库里出事的消息,是由谁传播的,确实很难弄明白。它更可能是源自一种集体猜测?大家其实都在暗地里担心会有这种事发生。因为无论怎么回忆,都记不起是由谁说出来的,说仓库里出事了,没有人听到这样的呼叫或警示。但所有的人都几乎不约而同地看见了,他们转过头来,望着那里:仓库里正闪耀着火光,并冒出浓烟。

一瞬间,人们惊呆了。他们全都在往回撤,奔跑。跑回到仓库这里,只花了很少的时间。有些人是从田间和菜地里抄着直路跑过来的。他们跑得那样快,争先恐后。现在,他们举着火把,站在仓库门前。没有人说话,他们全都默默无言,就像是在默哀!所有的人共同明白了一个事实:仓库里正在燃烧的,只是空的粮柜而已。而粮柜里存放的粮种一定被纵火者盗走了。这种事,是谁做的呢?来年,烟灯村整个村子将会为没有粮种而发愁。他们,站在这儿所有的人,为此而感到寒心和羞耻。或许,某些人,隐隐还有一些嫉妒。如果他们真有嫉妒,那也更像是因为没有如此险恶,而在厌恶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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