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了三根红发的女人

2009-08-07 08:15许长文
章回小说 2009年8期
关键词:屯里大壮飞龙

许长文

中秋节一过,九龙山就熟透了,好像正在哺乳的少妇,满身散发着乳香。哪怕是鸟儿飞过带起的风丝儿,也会让天空充满秋的香气。

程秀秀阴了一夜的脸,突然放晴,蓝天白云,阳光灿烂。

秋露还没彻底下岗,黄绿相间的叶子上依然挂着残留的水珠儿,一闪一闪地反射阳光,刺眼睛。程秀秀沿着满是石子的山间小路走了上来,去她的养鸡场,这是条近道。能通车的路在下面,她不走,她想在树丛中感受一下秋天的惬意。

养鸡场坐落在大山深处,是分给她家的山地,里面长满松树、桦树和榛子树。春天,程秀秀在林子里办起了养鸡场,一次投进五千只肉用雏鸡,长了一夏的鸡,野性十足,能飞能跳能跑,连山里的狐狸想抓它们都费劲。这批鸡就要出栏了,一百多天的担心受怕总算熬了过来。

夜里做了一个梦,着实让她郁闷了半宿。梦见自己在城里闲逛,走到一个卦摊前,摆摊的是个老者,鹤发童颜,大有仙风道骨之相。老者向她微笑,她站住,老者手指卦摊,她不由自主抽出一帖,交给老者,老者看了一眼,把帖递到她手里,一句话没说。程秀秀一看,一行黑字:焚烧鸟巢,下面小字写着:飞鸟树上垒高巢,小人使计用火烧,君占此卦不为喜,一切谋望枉费劳。这是个下下帖,她心中不悦,两眼呆呆地看着老者,心想,我怎么这么不顺。老者看她难过的样子,轻声曼语地说,夫人,不要信以为真,这不过是我糊口的把戏,你看,我能让你痛哭流涕,也能让你喜笑颜开。说着,那帖在他手里变成了上上帖,红字:百步穿杨:将帅领兵去出征,骑着烈马拉硬弓,百步穿杨射得准,箭射金钱喜气增。程秀秀再看老者,鹤发已改,童颜不见,变成一个年轻人。程秀秀惊喜万分,上前拉住那人说,田舍,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那人笑着说,夫人,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田舍。程秀秀嘴硬,你骗我,你就是田舍,我认得。那人挣开她的手,程秀秀上前又去拉,那人倏然不见,程秀秀醒了。梦境,让她心跳了好一阵子,天亮,她才恢复了平静。直到秋天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到院子里,她才恢复常态。

树丛中,程秀秀如同一只大型猫科动物,灵活地闪着身子,两边的枝枝叉叉像多情的男人,热情地揽着她的细腰。程秀秀柔和地拨开只只树杈,向前走着。梦里的阴霾荡然无存,她很高兴。她的等待,她的期盼,她的梦想,她的寄托,都将随着五千只鸡的出栏而布上满天彩霞。

程秀秀走着走着,心里又琢磨着另一件事,怎么与董清谈判。香格里拉大酒店的老板昨天与她约定,今天来这里看鸡,如果满意了,签单。说是上午九点钟就到,眼前日头已爬过大石门,她掏出手机一看,八点半了,她接通场部,问,董老板到没?回话说没有。

程秀秀说,来了先让他屋里喝茶,我这就到。

程秀秀加快了脚步。到底是山里人,无论脚下的石子、树棵子怎样拦着,都没能让她放慢速度。拐了一个弯,她不得不放慢脚步。

一条蛇挡住她的去路。

那是条灰色的山蛇,修长的身子竖卧在路上。这里是急转弯,路的左边是陡峭的山崖,右边是长满荆棘的大沟,无法绕过。程秀秀站住了,看见蛇吐出红红的信子,心里有些胆怯。虽说是山里长大的,可对蛇一类的动物,异常恐惧。因为母亲常讲,蛇是有灵性的动物,最好不要伤害它。所以,她想从蛇的身子上跨过去,试了试,放弃了,她没有那么大的步幅。

往边上一看,正好那里撂着一根进山人扔下的木棍,她拿起木棍,伸向蛇的身子底下,闭上眼睛,挑起,往右边的荆条棵里一甩,说,下去吧,但愿别把你摔死。

程秀秀甩掉蛇,突然,心里有点不自在,仿佛觉得有什么龌龊事将要发生,联想到夜里的梦,梦见的田舍,她还是有些匪夷所思。这些年来,每当大事临头时,事先都有一些预感和前兆。难道蛇这个灵性物前来报信?

程秀秀真的怕命运再捉弄她。

二十年前,算命先生看她头上长着三根红发,曾口占一课:头顶红发三两根,克夫妨子恶运生,莫非姻缘酿大错,枉走东西南北中。程秀秀怒从丹田起,气向两肋生,白了那人几眼,抢回交给他的十元算命钱,愤愤地扬了他的卦摊。那时她还在初中读书,本来是算升学有无障碍,可偏偏算到婚姻上去了,气得程秀秀当天夜里就把那三根染成的红发拔掉。

高中没有升上,扬卦摊的事却传了出去,一夜间,程秀秀就出了名。中听点的说她是满身带刺的野玫瑰,嘴损的叫她葛刺。野玫瑰长到成熟少女时,头上真的长出三根红发,这回不是染的,是自己悄悄地生出来的。程秀秀看着那三根红发从脑前的刘海儿处向外伸出曲线,弯弯着形成美丽的造型,她舍不得拔掉,那时,她早就把瞎子的咒语丢到脑后去了。

三根美丽的头发,给她带来初恋的激动和幸福。

那年,田舍正往俄罗斯发运服装。程秀秀找到田舍说,田哥,算我一份。

田舍瞅着含苞欲放的程秀秀说,一份是多少?

程秀秀说,说多少就是多少。

田舍说,你兜里有钱?

程秀秀说,没有,一分都没有。

田舍有些傻气地问,拿啥入股?

程秀秀甩了一下秀发说,怎么,这三根红发值多少钱?

田舍让她的秀色迷住了,往事电影一样回放,连连说,值,值,你说值多少就值多少。田舍是她的同学。还在上小学时,一年夏天下大雨,路上有条河,程秀秀来例假,让田舍背她过河。正值青春年少,田舍巴不得有机会与她肌肤接触。程秀秀趴在田舍的身上,田舍觉得十分舒服。走到河中间,故意身子一歪,眼看程秀秀从背上滑下来,田舍双手一捧,把小巧玲珑的程秀秀接到怀里,两人头碰头,田舍的嘴唇吻在了程秀秀的香唇上。程秀秀猝不及防,田舍狠狠地啄了她一口。到了岸上,程秀秀从他怀里下来,扯着田舍的耳朵说,我把青春存在你的银行里了。

田舍说,整存整取,照拿利息。

程秀秀捏着田舍的耳朵,你还得起?

田舍不解地问,多少?

程秀秀嘴角上翘,说,初吻值千金。

这时,一只大鸟飞过,他俩同时说飞龙,飞龙。紧跟着后面是一只老鹰,追赶着大鸟。

他俩齐喊:飞龙飞龙快快飞,飞进深山变成灰,变成灰,找不着,老鹰气得掉了毛……

十年过去了,程秀秀的三根红发垂到唇边,粉嘟嘟的香唇向世人展示女孩的性感和靓丽。

田舍如梦方醒,程秀秀是来取“存款”的。他高兴地拧了自己腮帮子一把。

程秀秀在去哈尔滨的火车上,靠在田舍的身上睡得正香,田舍把她搂在怀里,也甜甜地睡去了。车过长春,程秀秀让尿给憋醒了。她把田舍的手拿开,趴在他的耳朵上说,本利没还,你又提息了。

田舍愣怔了,下意识地说,对不起,越位了。

程秀秀撒完尿精神劲来了,她两眼瞅着田舍说,你上当了,你以为我与你合营?其实,我就是随你出国走走,见识见识,我那三根红发,不是花钱染的,自己生的,一分都不值。田舍说,我说话算数,你入干股,我决不反悔,盈利对半劈。然后趴在她的耳边悄悄说,到了那边,我让你好好开开眼界。

程秀秀说,怕是有什么附加条件吧。

田舍诡秘地笑笑说,不是附加,是正式的条件。

程秀秀说,什么?

田舍说,傻子才不明白……

田舍魂不守舍,出了海关他就没把程秀秀从心里移开。到了境外,货发出去后,田舍领她看了异域风光,然后到野味餐厅,田舍点了一个鸡菜。程秀秀耻笑说,傻帽,家里的鸡有的是,上这儿吃鸡。田舍说,这是俄罗斯的特色鸡,吃上你就知道了。俄式鸡排,油光光的,闪着诱人的美色,程秀秀切下一片肉,放进嘴里,一股清香扑喉而来。是什么香型,说不上来,是松味,是槐味,是桦树味,反正与树与自然有关。田舍说,秀秀,这是俄罗斯人养出的野味鸡。有了资本,咱也干一场,让家鸡具有飞龙鸟的味道,那时,我也不跑买卖了。程秀秀说,异想天开。夜里田舍拉着她看艳舞,看得程秀秀傻了眼,心里春情荡漾,回到住处,找准机会,他俩在旅馆里写下了第一页浪漫诗……

从俄罗斯回来,田舍在大树下正式向程秀秀求婚。程秀秀没拒绝,也没马上答应,只说了一句:渠成水到。

田舍说,红旗渠,还是白沙渠?

程秀秀风一样地转身走了。

这仅仅是两个人的秘事。两家人还没挑明,屯里人却都知道了。

山里的男人都是实心汉子。田舍把娶程秀秀当成政治任务来办。把程秀秀娶到家,是田家的荣耀,是田家地位的提升。但是,不能糊弄人家。人家是什么人,是一朵鲜花,是标志性品牌。在田舍看来,钱能提升一个人的地位,也能让幸福更多地挂上光环。田舍制定个百万元的奋斗目标。那年月,想挣点钱,不是件容易的事,往境外发运服装,一是要吃辛苦,二是要有胆量,三是——这是田舍自己琢磨出来的——得广交朋友。

程秀秀已经半个月没见田舍在屯子里了。

一天午后,程秀秀正在屋子里看电视,小毛慌慌张张跑进门,神神秘秘地说,田舍出事了。

程秀秀愣神,两眼瞅着小毛等待下文。这几天她正寻思田舍怎么没给她发短信。给他挂手机,都是不在服务区。听了小毛的话,心里激凌一下,你说什么?小毛说,城里公安局的人都来了,正在村上,说是田舍哥在俄罗斯失踪,八成让人给害了。

小毛的话不是谣言。

三天后,田舍死在俄罗斯的正式通知单发到田舍家。田舍被人杀死在乡间的面包房里。据海参崴的警官说,初步分析是一起假货引起的报复杀人案,凶手潜逃。在中国驻海参崴领事馆的帮助下,田舍的骨灰盒半个月后回到砬砬屯。田舍的遗物一件无有。中国驻海参崴的工作人员说,他们追问过为什么不见遗物和护照,俄罗斯的警方说,现场只有一具破了相的尸体,他们也只是凭遗留在地上的身份证判断此人是中国公民。余下的什么也说不清楚。

这半个月,程秀秀衣带渐宽,脸色变黄,浑身无力。田舍出殡那天,路过她家门口,她疯了一样向屋外冲,她妈妈抱着她的腿不放,向她喊,孩子,没过门的人,要躲殃,门口我都撒了灰,你不能出去。程秀秀喊道,不,不,我就是要田舍那口殃。她妈看到她狂成那样,给了她两耳光,她才消停下来。

田舍的家笼罩在愁肠寸断之中。

在炕上躺了一个月的程秀秀起来了,她要去看看那个不幸的家庭,看看那个不幸的母亲。真的是命?还是什么天外的力量让她与田舍生不能同床,死不能同穴?她不信,一个小小的盒子,就能让一米八零的田舍躺下?他的魂真的回来了?他怎么没给自己托梦?他怎么像一阵风说没就没了?程秀秀脚步沉重,身子绵软,魂飞魄散,刚走到田舍家的大门,屋里传出妇人的哭声,边哭边数落,她不由得停了下来。

儿啊……你死得屈呀……是那葛刺把你的命要了。要不是为了娶她,你不会命丧他乡……

这声音像钢针一样,隔着衣服刺进她的肉里,扎在她的心上。程秀秀僵住。妇人的话有些难听,又不是白纸黑字写明了程秀秀要多少礼金,又不是程秀秀逼他去俄罗斯,事出偶然,什么是屈?什么是不屈?这话与巫师的咒语如出一辙,是咒死者还是咒活人?又一想,死了儿子又怎能不让人说话,至于说什么,那是人家的权利,又没指名道姓,葛刺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其他什么人。程秀秀忍着心里的巨大疼痛,转回去了。

一个月亮高悬的夜晚,程秀秀手里捧着一束山花,来到田舍的墓前。她向田舍鞠躬,流着泪水说,田舍,你是为我死的?如果真是为我,那就是我真的命硬。命里注定不能与你相伴……哭着,说着,瘫软在青草地里,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程秀秀昏在坟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地凉身软,醒来时她的右腿就有点不听使唤。

在山路上行走,总是重心右倾,仿佛她的右腿短了一截。走着走着,就栽向右面的树丛中,是让人背着下的山。

牛倌李长生放牧到大石门山口时,正好看见程秀秀栽进沟里。等到他气喘吁吁赶到救援时,程秀秀已经从沟里爬了上来。

她的两手起了血泡,身上沾了一些枯枝败叶,两只鞋帮与鞋底裂开一个口子。

好在衣服没有刮破,但是,两只脚有些不听使唤。她意识到可能是崴了脚。走路跌跤本是平常之事,谁也不会大惊小怪。可是,程秀秀跌下沟,李长生却当成行星撞击地球一样,可不得了,连跑带颠,在树丛中像头失控的大象,把树叶撞得四下逃窜。李长生从地上扶起程秀秀,用他独特的语言问,摔哪儿?疼不疼?

李长生是个半语子,有些字发音不准,屯里人听惯了,听音猜意,也能弄懂。

程秀秀说,没啥大事,骨头没折,大概是崴了脚。

李长生问,要不要担架?

程秀秀说,不用,让人抬着,多吓人。

李长生蹲下,要背程秀秀。

程秀秀说,扶着走吧,山上背一,平地背俩。

李长生不好意思说,秀——秀——你走。

程秀秀扶着李长生的肩膀,一步一步向上走。这是段上坡,程秀秀有些吃力,李长生让她走在前面,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腰,走着走着,一个陡坡,李长生在下面已经够不着程秀秀的腰了,程秀秀在前面喊,托我一把。

李长生在坡下,抬头只看见一个女人的屁股,他不知道往哪里下手,眼看程秀秀从坡上往下滑,李长生双手一举,浑身用劲,嗓子里蹦出一个“嘿”字,程秀秀上去了。

李长生知道,前面不远就是她的养鸡场,没有险路了。他悄悄地钻进树丛中,豹子一样消失了。

程秀秀坐在坡上,微微地喘着气,想起了她生活中的第二个男人。

程秀秀的第二个丈夫叫赵大壮,是屯里出了名的钻山王。大壮与田舍都是后现代派,不满足于窝在山沟里的青年。但是,在商品经济中,田舍是屯里第一个走出山口的人,大壮还在吃山里饭。虽然他心里也一直喜欢着秀秀,但和田舍比一比条件,就不敢开口了。如今听说田舍不幸死在了异国,大壮便主动去帮助秀秀。两个人接触时间长了,便经常提起田舍的事情。

程秀秀说,我心里划魂,田舍怎么会弄去那些假货?

大壮说,这里是不是有问题。

程秀秀说,我想把事情搞清。让他得到点安慰。

大壮说,姐,如果你信得着我,我陪你去。无论去哪,陪你。

程秀秀说,你说能行?

大壮不假思索地说,还没去哪知行不行。

大壮的承诺让程秀秀有了信心。

程秀秀和大壮是背着屯里人走的,悄悄地去了绥芬河。他们找到海关,查到发货的底单,底单上写着咖啡色造革夹克二万件,发货人田舍,字有些故意扭曲,程秀秀认得田舍的字,怎么看怎么不像田舍写的。在另一个底单上写着黑色造革夹克二万件,是田舍的签名,程秀秀一眼看出这才是田舍的字。他俩找到海关纪检部门,举报有人把货给调包了。当时海关正在查一个报关员的问题,程秀秀提供的线索很快就使案情有了进展。

案子破了,追回全部货款。

程秀秀拿回二十万元现金,交给田舍家里。田舍的妈妈羞赧地对程秀秀说,对不起你,闺女,是他没福。

程秀秀说,是我命硬。是我妨的。

妈妈说,闺女,可别这么说,你一朵花没开,这话传出去,谁还敢娶你。

程秀秀的泪流进嘴里,涩涩的。

隔天,田舍家请程秀秀吃饭,秀秀说,把大壮请来。此时,屯里人才知晓是大壮陪她去的绥芬河市。

程秀秀喝多了,本来她就不会饮酒,又是在田舍家以这样的方式吃饭,百感交集,悲喜交加,悲的是田舍魂其不归,喜的是总算为田舍找回面子。大壮看着程秀秀的样子,欲劝无词,欲说无语,张口结舌。

程秀秀借着酒劲,抛了一个口头彩球,我不信咒语,就不信我程秀秀能把世间的男人都吓趴下。

大壮把程秀秀送回家,看到了秀秀两眼迷惘的目光,心想,来电了。

程秀秀在自家的山地栽树,好大一面坡,她一个人干活,就像一条虫子在地上蠕动。大壮从山里回来,手里拎着一串山鸡。他看见程秀秀,站住不动。程秀秀也看见了他,四眼相交,电闪雷鸣。程秀秀眼前的大壮渐渐幻化成田舍,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富有魅力,那样的让她心怡。那串山鸡变成飞龙,美丽的飞龙鸟展开双翅,向天空飞去,程秀秀眼里闪着晶莹的泪珠儿,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一边倾倒。大壮扔下手里的山鸡,将程秀秀抱在怀里,说,

程姐,我敢娶你,我愿意娶你,田舍没了,我就是你的田舍,睁开眼睛看看,你的田舍就在你的眼前。

程秀秀蒙?中说的是梦话,舍,还记得俄罗斯那一夜吗?

大壮说,记得,记得。什么都记得。

程秀秀眼睛没睁说,大壮,我可是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不嫌弃?

大壮说,程姐,我真的不嫌弃,熟茬地,好种粮。

程秀秀绵软的身子在大壮铁炉样的怀抱里,化成一摊水。这是青山绿水的碰撞,是杨柳在春风中的纠缠。

程秀秀说,都说我的命硬,石头一样。

大壮说,多硬的石头也难不倒石匠。程姐,你知道不,我还有个外号?

程秀秀此时完全从梦中醒了,问,什么外号?

石敢当。

程秀秀大笑,对,你就是立在墙脚的泰山石敢当。

这一天,他们俩唠了很久很久,把去绥芬河路上没说完的话,全说了。末了,程秀秀说,靠山吃山山空,靠水吃水水枯。

大壮如醉如痴,他听懂了秀秀的话,自言自语,钻山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过了田舍的百天祭日,程秀秀成了大壮的媳妇。

程秀秀心里感激大壮,是他帮她清白了她的人格,是他用行动打碎了咒语的铁箍。程秀秀本想用新婚的喜悦,冲走田舍死去的不快,但是,程秀秀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时,她才意识到,感激不能取代爱情,大壮是大壮,田舍是田舍,谁也代替不了谁。程秀秀说不上爱不爱大壮,她的心里常常出现的还是田舍的音容笑貌。每每田舍向她的脑海里走来时,她觉得对不起大壮。当一个女人心里装着另一个男人,她还能分给现实中的男人多少爱?爱情的天平,总是失衡。她意识到,她给予大壮的爱情是缩了水的。想到这,她忽然感到抬不起头来,愧对大壮。她觉得比别的女人多了点什么,又仿佛少了点什么。

大壮是个闲不住的男人。会挣也会花,手里总是那么点刚够明天用的钱。程秀秀说,大壮,你我光身两个,一切都得从头来。

大壮说,这年头,出门摔个跟头都能捡到银子。

程秀秀笑而不语。

立冬那天,下了一场大雪。这场雪整整下了一夜,下得沟满壕平,天地一色。程秀秀和大壮住的房子在屯边,风大雪大,到雪停时,房子只剩下一根烟筒露在外面,远远看去,像雪地里戳着一根木头桩子。大壮和程秀秀躺到八点才起来。大壮从里面抠出门,到外面一看,哇,好啊,好啊。

程秀秀说,下这么大的雪还好什么,怕是连柴火都没得烧。

大壮说,雪大山有喜。

程秀秀说,雪大山里愁,连吃的都找不着,那些个小动物还不都得饿死。

大壮说,鸟有鸟道,兽有兽规,死了的是没能耐,活着的还是多数。这和人一样。

程秀秀脸上升起薄雾,眼角露出苦涩。

大壮感到说走了嘴,连说,瞧我这张破嘴,没有把门的。

程秀秀说,都是命呀。圣经上说的好,妄想的人活不长,忠实的人长命百岁。这样的天,在家歇着。

大壮说,不,这样的天才是我的天,我是靠这个吃饭的钻山人。

程秀秀嫁给他,除了感激,也是看上了他这一点。大壮长年在山里转,春收山菜,秋收山果,冬天也能捡到老死的山兽。他的日子,也算是过山的日子。田舍不满足山里人的日子,不满足在国内挣钱,跑到外国去,永远地回不来了。不是那个命,偏偏要抢那口饭吃,还是认了吧。能和大壮过山里人的日子,这就是命。

程秀秀给大壮做了碗兔肉打卤面,温了二两小烧。大壮吞下肚后,出门上山,程秀秀说,别走远了,身上渐凉你就往回走。

大壮答应着,扛着棍子,消失在雪地里。

大壮走后,程秀秀还是后悔了。她坐在炕上,拿出她和田舍在俄罗斯的照片,看了又看,田舍两眼望着前方,没有笑容,一脸的严肃,好像对她说,这样的天,你怎么让大壮进山。

这一天,屯里的人一个也没出院。

不是怕冷,是怕雪。

山里人说,不怕风冷,就怕雪大。不怕冷风抽肉,就怕沟满壕平。大壮不是不知道,他是明知山里雪厚,偏向山里行走,为的是给程秀秀一个惊喜。大壮喜欢程秀秀,可是程秀秀当年选夫并没有把他纳入备选名录。田舍死于非命,大壮敢于直面这个挨骂名的女人,让她感动。感动归感动,但是,她欢喜不起来,她心里还在思念那个田舍。大壮不管怎么努力,她只是一块烀熟了的肉,硬实不起来。大壮问,怎样你才能高兴?程秀秀躺在大壮的怀里,迷眼不睁含含糊糊地说,家鸡,飞龙。

恍惚中,大壮以为她要飞龙。这些年,大壮在深山里偷猎飞龙,发了点小财,但他从不对人说,现在,程秀秀要飞龙,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那天,程秀秀一番富有哲理的话,让大壮认真了好几天,他想换种方式给她个惊喜。

山里的飞龙鸟,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抓两只飞龙鸟,得国务院总理批。后来,听说一只也不让抓了。这几年城里的大款,高价买飞龙,一只飞龙鸟卖到二千元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古人常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这龙肉不是指想象中的龙,而是实实在在的飞龙鸟的肉。

雪天抓飞龙,手到鸟来。满山遍野的雪,别说是鸟,就是人也得饿昏了。

大壮没说进山干啥,程秀秀难猜,男人是奔什么去了。

掌灯时,大壮没有回来,程秀秀坐不住炕了。

这一夜,程秀秀不断地往雪地里跑,哪怕是风丝吹动树枝,都让这个女人生成满腹的希望。天亮了,程秀秀站在雪地里伸长脖子往山里张望,衣领里灌满了冰凉的雪粒,脖子硬硬地打不过弯来,泥塑的一样。屯里人把她拉回屋里,她欲哭无泪,趴在地上磕头,央求屯里爷们儿们进山。程秀秀这时才真真正正地感到,她不能没有大壮,大壮是她的靠山,是她的支柱,是她的生命中的另一半。

她疯了,她一个人进山,她一个人趴在雪地里呼喊着大壮的名字,她的嗓子都喊出了血,也没把大壮喊回来。全屯人都落下了泪,全屯人都在心里骂她,这个傻逼娘们儿,这样的天也让男人进山。

半个月后,人们在一个黑熊的窝里找到了大壮。轰走黑熊,从窝里抬出被熊压成肉饼的大壮,他手里攥着两只飞龙鸟,僵僵的身子成了冰蛋蛋。

事后,据公安和动物专家共同鉴定,大壮捉到冻僵了的两只飞龙鸟,专家用的是捉,而不是捡到,回来的路上掉进黑熊过冬的窝窝里,从冬眠中惊醒的黑熊把大壮揽到屁股底下,压成肉垫。冬眠的黑熊是不进食的,给大壮留下了全尸。

让专家不解的是,这样的天,大壮又是山精灵,怎么能进山?唯一的解释是两只飞龙鸟,是图财?是贪嘴?还是另有其因。人们看着程秀秀,等待她解开这个扣。

程秀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最想说的是,她不让他进山,可是她阻挡不住。在这样的时候,还会有人信她的话吗?

有人小声骂她是女妖,她听见了,可是她无力反驳,更不能对骂。

大壮连山都没能下,埋在雪堆里,第二年冰雪消融时,就地重新土葬。

程秀秀的眼泪哭干了。清明节,程秀秀来到坟前,默默地烧了冥纸,往坟的四周浇了一瓶酒。

屯里人说,程秀秀傻了。

程秀秀无颜面对乡亲父老,她此时想起巫师的咒语,也许,咒语是准的。如果不准,为什么坏事总是冲着她来?

屯里人恨不得一下子把她撵走,可是没有摆得上桌面的理由。无奈中,用各自的办法,把她的名字从脑子里抹掉。越是想抹掉,越是抹不掉。人们总是想看这个女人的窘境,也许这就是心灵上对她的惩罚。

程秀秀过的是什么的日子,谁也说不上来。人们只是感觉十天八天才看见她走出屋里一回,到小卖店买几包方便面,或是火腿肠。她家的烟囱大约半个月才冒出一次青烟。

大雁从南方向北飞去,她家的地垅都没趟。

燕子来了,她家的玉米种还在商店的柜台里。

家雀孺子出飞了,她家的园子还没一棵秧。

可是,门前的柴禾堆日渐增高。有人留心发现,李长生放牛回来都要往她家的柴禾垛上放柴。程秀秀也发现了这个让她感动的怪事。她无心理采。李长生,三十好几的汉子,独身一个,日出进山,日落回屯,给屯里放牛,很少和程秀秀碰面。一年之中也许碰上几回,那也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可是,他为什么会给自己添柴?同情?怜悯?别有用心?程秀秀想了一回,无奈地笑了一回。

六月,昼长夜短,都快八点钟了,天空才渐渐地洇成水墨色。山坡上传来牛的悠闲的哞哞声。程秀秀心里说,回来了。她悄悄地走出屋,站在大门前,看着李长生背着一捆柴,冲他笑笑。李长生似乎没有看她,把柴往垛上一放,哈腰走了。程秀秀叹了口气,也没关上大门,回屋躺在炕上。

屯里的拾荒汉赵九,去城里一趟,发了点外财,饭店喝完酒乘兴回屯,走到程秀秀的院前,摇摇晃晃地站住了,探头一看,门没关,心里一喜,推开门就往里进。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怪叫。

啊——啊——

拾荒人愣住了,他看清了是李长生,心想,与牛共舞的人,也敢管闲事。拾荒人站那了,横着眼睛骂他:滚蛋,少他妈的管闲事!

李长生立在门前,叉着腰,横在那。

拾荒人伸出胳膊,李长生抓住一拧就背到后边去了,疼得拾荒人哇哇乱叫。

叫声把程秀秀从屋里拽了出来,她立在门前,两眼盯着两个男人。她的目光在黄昏中闪着明亮的光,两个男人你瞧我,我瞧你,无言以对。

拾荒人说,没事没事,我们在这儿闹着玩。

一场恶斗化解了。拾荒人酒醒了,他的勇气、他的胆量全都随屁放了出去。

两人消失在夜色中。

再冰的美人,再刺的玫瑰,再难接近的女人,也有人不信邪,非要试巴试巴。

在深圳打工的马全,腰里揣着五百张大票回家过年。进村就听说程秀秀又成寡妇了。二话没说就要去找程秀秀。妈妈拉住他,急头白脸地说,你疯了?她是什么人?她是个丧门星,败家鬼,专克男人的死鬼。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非得去找她?

他妈爆豆一样的话,把马全给说火了。可马全不信邪,梗着脖子跟妈说,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我就是看上她了。妈妈无奈,儿子是个倔骡子。

马全拉着村长,一同到程秀秀家。开门见山,村长说,秀秀,马全向你求婚。程秀秀一脸的无奈,把马全递过的钱挡了回去,说,马老弟,谢谢你的好意。屯里屯外有那么多好姑娘,干吗找个守寡的人。

马全说,什么也别说了,我就是看上你了,也许这就是前世注定的婚姻。

马老弟,我也实话告诉你,无论我跟谁再婚,我心里装的还是田舍,还有大壮。

马全说,你是诚实人,把话说了,我很感动。如果我挤不进你心里,那是我的无能,怨不得你。

程秀秀说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如果你什么都看得那么轻,你就来插足。

马全笑了,不是插足,是插门。

马全说服了家人,铁了心。

寡妇出门向来都是低调。马全又是倒插门,人们猜想,马全光身进屋,一条狗怕是都带不进她家里。程秀秀心里玻璃似的透明,用不着蒙盖头、跳火盆了。马全不是这么想的,他非要把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她可以因第二次而免掉一切,自己是第一次,初登婚礼殿堂,马虎不得。烫金的请柬满屯飞,又杀猪,又宰羊,婚宴整整闹腾了一天。到夜里十点送走最后一伙儿帮忙的人,程秀秀上炕时腿都抬不起来了。

半夜,屯里突然响起呜哇呜哇的120的车笛音。这是谁家呀?屯里的人们翻个身又睡过去了。早晨起身,人们才发现,程秀秀家的大门外摆着一张木板搭的灵床,上面躺着马全。新婚之夜成了死亡之夜,家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无法理解这个突变。尽管程秀秀哭昏了三次,马全的家人还是把程秀秀请上了法庭。

法官仔细地分析了医院开出的证明:马全,男,27岁,1997年1月22日2时30分,猝死。

医院的证明就摆在案上。

法官无奈,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指出程秀秀一点责任,更何况是程秀秀在第一时间打的急救电话,又是程秀秀亲自把马全送到医院。马全的父母没有理由怀疑程秀秀害死亲夫。

程秀秀不负任何刑事责任,也不负担民事责任。

程秀秀赢了这场荒唐的官司,但是她没能扬眉吐气,也无法让马全的家人折服,在气势上,最多也只是个平手。

三次失夫,程秀秀抗不住屯里人的白眼,她的心理几近崩溃。

她在反思,自己到底错在哪里?是生理上的毛病?她一个人偷偷地到省城的大医院来个全面检查。结果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正常,一个特别正常的女人。她开始向命运,向预测,向《易经》,向神灵倾斜。她没有到地摊上去找瞎子算命。她悄悄地去找山外一个大仙,点上香火,大仙的一番话,让她心灰意冷。半年后,张婶给她介绍个双目失明的丑男,程秀秀哭天抹泪。介绍人当即放下脸子,出了房门小声嘀咕,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一股凉气从心底升起,渐渐地布满全身。

漆黑的夜晚,她一个人收拾干净,悄悄地上山了。她看着三个男人的坟墓,没有哭,只是默默地向三个人说了同一句话:你们等急了吧,还好,现在我就去找你们,我陪你们一人一个月……

夜,越来越黑,黑得猫头鹰都看不清天空,在林子里乱撞,发出皍人的叫声。

这一夜,砬砬屯的人们长夜无眠,在惊恐万状中互相埋怨着。

第一个发现程秀秀丢失的是李长生。李长生给程秀秀家的柴垛添柴,天天从程秀秀家门前路过。每次路过都要往院子里看一看,门是开着的还是掩着?院子里是否有陌生人进入?今天,李长生回来晚,到程秀秀家门时,已经掌灯了,李长生习惯地往院子里看了看。屋门虚掩着,一只大黄猫趴在门前。天都这么晚了,程秀秀哪里去了呢?关好牲畜,李长生又返了回来,他推开门,走进院里,啊啊地叫了几声,没人应,趴在窗台往里望,不见人影。这时候正是家家吃晚饭的时候,她哪里去了呢?串门?去了娘家?不可能。

李长生跑到村长家,啊啊地告诉村长,程秀秀丢了。村长心里一沉,觉得有可能真的出事了。他对屯里人说过多少次,不要拿一个寡妇失业的人说事,人各有命,生死有因,一句话伤了人的心,也许一辈子都悔不来。他把电话打到她娘家,打到程秀秀要好的几家,都说她没去。屯里一个饭后到院外解手的小孩说,他看见程秀秀往山里走了,穿着婚纱。

村长脑门冒汗了,赶紧让李长生挨户叫人。

一时间,屯子里响起李长生啊啊的怪叫。往常,人们听到他的怪叫都不大理会,今晚,人们觉得这叫声预示着什么。人都出来了,村长说,程秀秀往山里走了。人们一下明白了,一个女人夜晚进山预示着什么。

村长急头白脸地说,能走的,能爬的,都去。

大山里响着同一个声音,秀秀,你在哪儿?

山峦中重重地印上了这些朴实的山里人的足迹。

李长生的怪叫像狼在嚎,村长的喊,像山鹰在啼。

男人的粗嗓,女人的尖叫形成充满噪音的混声大合唱,这合唱在呼唤着一个生命的归来。

此时,程秀秀走到了大石门,这里是通往深山的关隘,程秀秀已经无力向前了,她想在这里了却一生。正当她把一条尼龙绳甩上树枝时,她听到了众多的喊声,呐喊的声响从大山的四面钻出来,把她团团围住,像一条条火龙缠住她,让她无法动身。声音中有真诚的呼唤,有忏悔的喉音,有愤怒的呐喊和对死神的哀求。程秀秀心底的冰在融化,融化了的冰水漫过全身,让她的肉体复苏,开始从遥远的九天之外回到地球上来。程秀秀拼出全力喊了一句,主啊,难道我连死的机会都没有吗?

程秀秀昏倒在地上。

程秀秀在李长生的背上苏醒过来,她看到前后都是熟悉的面孔,她哭了。

村长跟在她的后面,见她醒了过来,说,秀秀,天命不知人命,天算不如人算,咱山里人没有路都能走出路来。这么些人拉着你,扛着你,就是骂,也是想把你身上的秽气骂光,赶走。

程秀秀颤抖的声音从喉里流出:我怕。

村长说,咱砬砬屯人,什么事都经过,没有让咱怕的事。站起来,咱要像个人样走回屯里。

听了村长的话,程秀秀挣扎着从李长生的背上跳下来,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直直地跪到地上,给大伙儿磕头,一个,两个,三个……

一场禽流感,让鸡的王国几乎全军覆没,砬砬屯的鸡逃过劫难,活了下来。秋天,山外的鸡贩子来这里收鸡,卖了个好价。没过几天,那个鸡贩又来了,有多少要多少,价钱翻了一番。程秀秀感到奇怪,难道货币贬值?物价上涨?经历了那场生死拼搏,她似乎懂得了一个人应该怎样生活,应该怎样对待命运。少年时对天命的怀疑、抗争开始复苏。走出阴影的程秀秀,身上多了几分自信、自强。她把对田舍的思念幻化成一种妄想,一种不需要结果的行为。没想到的是,她在松林里散养的三十只鸡,竟卖了一千五百元,她又惊又喜。隔天,她尾随买鸡人来到城里,眼看那人进了香格里拉酒楼。程秀秀随后也跟进去。服务生热情地把程秀秀让到桌面,拿起菜单一看,清炖鸡,三百八十元。

程秀秀问,这清炖鸡怎么这么贵?

服务生说,这可是我们专门从砬砬屯进的鸡,纯天然食品,营养丰富,味道清香。

程秀秀笑着说,在我们那儿,就是溜达鸡,到了你们这儿,怕是叫宫廷御用鸡,小伙子,你和我演小品?

服务生说,大姐真会开玩笑。

程秀秀起身要走,说,我一个乡下人,吃不起。

这时,老板从后厨走了出来。程秀秀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个买鸡人。

老板说,女士,请留步,今天我请你用餐,请你尝尝你养的鸡。

程秀秀坐了下来,笑着说,不就是山里的鸡吗,一个香字,全有了。

老板说,香有十八种,曲香、酱香、胡香、辣香、油香、醛香、玫瑰香、芝麻香、槐花香……独独你的鸡,是清香味。省城来的一位美食家说,有点飞龙的味道。

程秀秀惊喜,心想,怎么会呢。现在的商家,都是用好话把你套住,唉,不就是一只鸡吗,吃就吃。

说着,炖鸡上来了。

程秀秀夹一块鸡腿,一股山林里独有的清香扑面而来,顿时,满屋子里全是鸡的香味。往常家里也炖过鸡,没有这样的味道。是人家的手艺高,还是原料好?

老板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好料,难成好肴。你的鸡救了我的店。

程秀秀没想到,自己养的鸡会是这个味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她没有吃过飞龙,大壮冒死进山捉到的飞龙,让林业局的人拿去当了标本。她只是听老辈人说起过飞龙。如果她养的鸡有飞龙的味,也仅仅是一点点,如果把这点做大,像俄罗斯人那样,她就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田舍。

程秀秀从城里回来,几乎是踏着猫步。屯里的人,不知今天她怎么这样高兴。自从全屯人救下程秀秀后,再也没人说三道四,就是背地也从不拿程秀秀说事。人们盼望着程秀秀过起正常人的生活。看到她脸上久违了的笑容,人们在猜,是不是在城里找到合适的人了?

程秀秀回家做了丰盛的晚餐,请来村长,请来她要好的朋友,餐桌上她正式宣布,她要办养鸡场。取名“天鸡”饲养场。

村长看到十年前的程秀秀活脱脱地复活了,他很高兴。可是听她讲要办养鸡场,要饲养天鸡,养出飞龙样的鸡,劝她说,秀秀,鸡是鸡,鸟是鸟,有养溜达鸡的,有养虫子鸡的,没听说能养出飞龙样的天鸡,弄不好,赔进去,你是赔不起的呀。

程秀秀说,赔了,只当是交了学费。

村长也是个有知识的人,他说,飞龙鸟,又叫榛鸡,是留鸟,以黑白桦树子和嫩松芽为食。我们这里早年间,也有过飞龙鸟,但是,这些年只有大壮那样的人见过。可是有人说,那不是飞龙,是沙半鸡。

程秀秀说,在草原叫沙半鸡,在山里就叫飞龙。

村长说,不是一回事,它们是两个品种,都是鸡的同类。

程秀秀说,你说对了,他们都是恐龙的后代。

村长说,物种进化是按照一定规律,猿,无论与人多么相近,永远也成不了人。

程秀秀说,家鸡是由野鸡驯化来的,如果把家鸡再变成野鸡,奇迹也许就出现在这里。

村长说,直接养野鸡多好。

程秀秀说,真正的野鸡并不好吃,肉柴,味腥。

村长举棋不定。给她贷款担保,是对她的扶持,天鸡养成了,对村里也是一个贡献;养不成,一赔就是三万元……村长到底还是村长,经过一番得失思量,答应了程秀秀,帮她贷款。程秀秀按照自己的想法,把鸡散养在松林里,不给饲料,让它们自己找食吃。

鸡雏长得很慢,同一天入栏的鸡,都快半斤了,程秀秀的鸡才二两。屯里的鸡长出了大毛,程秀秀的鸡,还是毛绒绒的。村长进山看了几次,劝她赶紧给鸡加料。

程秀秀无动于衷。

两个月过去了,屯里的鸡长得肥肥的,性急的,抓到几只拿到集上一卖,也是十元钱一斤,一只鸡卖了三十多元。

程秀秀无动于衷。地上的树子,虫子,蚂蚱,全让鸡吃光了,鸡便开始打松树嫩芽的主意,试着往树上飞,半斤多重,身子轻,试着几次,就飞了上去。一天,一只狐狸进到鸡群,轰的一声,鸡们全都飞到树上去了。有只性急的鸡撞在树枝上,掉在地上死了。李长生捡到鸡,扒了皮,送给村长,村长惊喜地发现,这鸡的胸脯非常发达,两团圆肉突突着,皮下没有多少脂肪,一斤多重。他顺手把鸡扔进开水锅里,等到他回到屋里时,闻到一股特殊的清香。掀开锅往里放点盐,尝了一口,清淡鲜香,肉质细嫩,肤色洁白,奶油色的清汤,不用喝,就是看一眼,也是修来的福。村长心想,怪不得清朝把飞龙当成贡品,好,就是好。

村长在屯里逢人就讲,他喝到了飞龙汤。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屯里人真正改变了对程秀秀的看法。程秀秀这个山里女人,有文化,有知识,具有男人一样的性格。她的命硬,硬能克天,克地,硬能克掉路上的绊脚石。她能让家鸡还原野性,变成鸟,变成飞龙,变成始祖时期的动物……当年巫师的咒语,在村里人的脑海中,已经如同挂在树梢上的杨花柳絮……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程秀秀介绍了天鸡的饲养过程,着重讲了家鸡的野性驯练。

其实,董清这次来,一是谈判,签约,更主要的是,探询这个不寻常的女人。去年短暂的会面,只是谈了谈意向,但程秀秀这个山里女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于天鸡,在阿里巴巴网上,董清早就看到了。天鸡推介是程秀秀自己的构想,自己的文案,到位而不张扬,明了而不浮夸。在自己的博客上,她不但写了天鸡的饲养过程,还写了十年来的苦闷与追求,写了为什么要饲养天鸡,她在追思三个为她死去的男人。让另个世界的三个男人,看看一个寡妇是怎样重新站起来的。程秀秀认为,那三个男人,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受苦还是享福,似乎与她有关,她若是活出个人样,就是对他们的最好安慰。董老板发过多次帖子,对她表示过同情与怜悯。对程秀秀的经历有了一点了解,些许的同情掺和着男人的妄想,董老板决定亲历一把,看看这个山里女人怎样与现代接轨。

董老板出手大方,五千只天鸡以每只八十元的价钱,全收。程秀秀签约时,笔停在那里不动,说,可有一宗,这鸡你得自己去抓。

程秀秀指山卖鸡,给董老板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董老板心知肚明,笑着说,出个价,这片山多少钱,我全买下。程秀秀认真地说,山里出气的只卖你鸡,不出气的,啥也拿不走。董老板回话,一样也不拿走,我也不想拿走。程秀秀说,那你想干啥?城里待腻了,到山里瘦身……董老板说,到山里寻仙。说完两眼瞅着程秀秀,眼角浪起两道媚线。

程秀秀笑着说,山里没有仙,只有妖。董老板说,你相信鸡鸟同源,我相信仙妖同宗。妖是仙的前世,仙是妖的接续,同祖同宗。程秀秀说,就算你说的对,这里是山区,不是城市。董老板说,把城市搬到山里,让山里变成城市,山区与城市同宗同源。他们谈得十分轻松、融洽与和谐。程秀秀笑起来,满脸灿烂红霞,董清说起话来,十分得体。

程秀秀说,那我们签订了?

董老板故作镇静,那当然!

程秀秀话锋一转,董老板,你不怕后悔吗?

董老板说,我不光要鸡,还想要人……程秀秀脸上起了一层红晕。董老板得意,自认为八九不离十。程秀秀说,入股?董老板说,不,不,是入赘。程秀秀说,开玩笑,实话告诉你……

董清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等她说下去,抢着说了一句话,程秀秀不由得潸然泪下。

一支烟的工夫,五千只鸡蒸发了。

董清与程秀秀由鸡引起谈婚论嫁,看场的小毛看出了门道,立马把这里的信息告诉了在林子里放牧的李长生。

李长生,屯子里的半残人,但他并不缺少灵性。除了语言上的障碍,是个十分机灵的山猫。他有着常人并不具备的特点:隔山望海。他的大脑袋里有一张完整的砬砬屯的山水图。但是,再怎么说,也是不全之人。三十了,上帝一点都不给他接触女性的机会。程秀秀办养鸡场,李长生看到她独特的饲养方法,朦胧中,他似乎明白了程秀秀的意图。他曾多次背着程秀秀和她的员工,把鸡向大山深处轰赶,进行野性驯化。现在,她成功了,他为她高兴。她的天鸡可以登上大酒店的餐桌,她可以堂而皇之与高贵之人平起平坐。但是,她不能走,她若是走了,离开大山,这里将会变成沙漠,变成戈壁,变成死海。董老板买鸡的同时,还要买人。那个酒店的老板似乎对女人的兴趣比对鸡还浓烈。一个山里的年轻寡妇,即或她是绿色妖姬,也经不得男人的诱惑与勾引,不能让她被人骗走。不,骗这个词用得不准,就是不能让程秀秀让外面什么人给拉走、抢走,给人做媳妇。

一路走着,一路想法子,李长生要把董老板挤出山去。

山沟里刮起一阵旋风,吹得树叶飘起,在天空形成一道澄色的天幕。这风就像是懂人心意似的,向天鸡的家园刮去。刹那间,天黑沉沉的,带着一股腥味的风,吹得人站不住脚。李长生乐得像只山猫,在林子里一蹿一蹿。

半个小时过后,山里恢复平静。

李长生跌跌撞撞地从山里回来,用他的半通不通的语言,告诉程秀秀,鸡没了。

程秀秀问,你说什么?

李长生比划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程秀秀两眼瞅着李长生,眯成一条缝,从眼皮缝中露出锥子一样的光,射在李长生的眼里,李长生退却了。

程秀秀说,飞不出山窝窝。就是真的飞光,也是天意。李长生摇了摇头。

程秀秀沉默了,脸上有薄薄的浮云掠过,她望着远处的大石门,那里一株枫树正迎着秋风在舞蹈,在空中划出条条彩色的条纹。此时的程秀秀想得很多很多,田舍让她魂牵梦萦,大壮叫她心疼不已,马全使她悔恨交加。是啊,三个男人,三个破碎的梦。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琢磨不透。似乎还在述说着说也说不清的故事,这个世界疯狂地消耗着她的能量。

心情平静下来后,程秀秀带着董老板上山看她的鸡场。旋风过后的山谷,林子里一片寂静。鸡一只都不见了,是让风吹跑了,还是个中藏匿隐情,此时的程秀秀不去想。她对董老板说,你还没开始捉鸡,鸡就跑光了,看来,你不顺,定钱如数退你。

董老板说,小事一桩。今年拿不到鸡,还有明年。指山买鸡,山在鸡在,飞出多远,都是我的鸡,捉不捉,那是我的事。秀秀,五十万元,明天就划过来。

董清的奔驰,压平了山路上的坑坑洼洼。宽轮胎压在山路上,也压在了山里人的心上。同时也给山里人带来悬疑,人们不想猜都不行,程秀秀真的是以鸡招亲?还是另有所图?

董清走后,程秀秀独自一人下山,回到家中。她的脑子里很乱,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把大半个人生都想到了。打开电视,正在播电视片《回归之路》,一个中国女人,为了放归华南虎,去非洲租了一块地进行野化驯养,一只虎死了,她失败了,但她没有哭。看到这里,程秀秀有点心酸。那个女人为了啥?似乎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为了一个过程。是放归老虎,还是放归自己?我程秀秀养鸡,为自己?为发财?为破解一个生物进化之谜?不是,仿佛都不是,仿佛就是为了一个过程,了却一个男人的心愿,证明自己的存在。她相信,将来无论谁来与自己相伴,都无法把三个男人的音容笑貌从脑海里驱散,特别是第一个男人田舍。

村长不请自来,他是来安慰程秀秀的,也是来打探。程秀秀说,你放心,我的鸡不会自己飞出山窝窝,你信不信,一会儿就有人来报信。话音刚落,李长生在门外连说带喊,鸡回来了。程秀秀在屋里答道,知道了。程秀秀笑着看村长,那意思是说,怎么样?

村长说,这个半语子,比谁都机灵。

十一

程秀秀和村长商量,择日摆百鸡宴,请全屯人赴宴。村长问,宴出有名,你摆什么宴?程秀秀说,到时给你个惊喜。

程秀秀摆宴的消息,第二天就在屯里传开了。现在的程秀秀可是屯里的名人,她的一举一动,都有粉丝给包装。经过包装后,程秀秀的百鸡宴,名为谢恩宴。程秀秀听到后说,只说对了一半。

大山深处的小山村,住着五十多户人家,大都是从外面搬进来的。屯子像是一团面,让人给捏了一把,怪模怪样,房子与房子穿插着,这家炒个豆,那家都能闻到豆香味。听到摆宴的消息,不少人早早地就来了,有的是帮忙,有的是抱着猜疑的心态来打探。程秀秀一个电话,城里酒店的厨师带着工具一早赶来。褪光毛的鸡抬到山下,程秀秀对厨师说,看你们的手艺了,全是鸡,不许重样。

宴席摆在院子里。

村长问秀秀,你这是摆的什么龙门阵。

程秀秀说,不是龙门阵,是八卦阵。

村长困惑,收礼?

程秀秀说,白吃白喝,一分都不收。

儿童们欢天喜地,像过年似的,院里院外,跑来跑去。

嘉宾董老板,一早从城里赶来。二次进山,他特意打扮一下,没有西装革履,没有戴金挂银,一身休闲。尽管这样,往那一坐,还是一根洋葱插在了菠菜地上。李长生是有功之臣,程秀秀说,是他走了半个夜晚,把鸡从十里开外的鹦鹉砬赶了回来。把他安排在主桌上,他死活不坐,和女人孩子们坐在了一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程秀秀手端酒杯,笑着巡视各桌。今天,她已经满脸桃红。村长说,秀秀,你可别喝多了,你是主人。李长生啊啊地比划,谁都明白,那是不让她喝。程秀秀对大伙儿点了点头,开口讲话。她的祝酒词早就讲完了,无非是流行的那些感激话,谢恩话,祝福话,吉祥话。现在她讲的是她的真心话,一点假都没有。她说,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我程秀秀是两世人,我的命是大伙儿从山里抢回来的,我属于砬砬屯大伙儿的,就像这山,这河,都是大伙儿的一样。我的事就是大伙的事。我把天鸡养成了,同样,也是属于大伙的,如果请来专利,这个专利就是砬砬屯的。一片掌声掺和着呐喊声,小山屯开锅了。村头,树上的一帮喜鹊轰的一声飞向大山深处。

程秀秀说,卖了鸡,还了贷,谁用钱找我。

啊,啊……人们明白了,程秀秀是知恩图报的好女人。

程秀秀笑眯眯地看着乡亲们,接着说,乡亲们,吃了我的鸡,你们得给我出个主意。人们愣了,心想,这女人要干啥?

程秀秀说,今天这个宴席是谢恩宴,也是认门宴。认什么门?大伙儿一听,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认门,在砬砬屯是个专用名词。屯里的姑娘、小伙订婚了,都要摆上几桌,请来屯里有地位、有身份、有关系的人到场,表个态,上个礼。虽说这样的认门饭,大都是走走过场,完成两家的心愿,但是不乏具体内容。过去是男家摆宴,现在是女方家也摆宴。程秀秀一个寡妇,给谁认门?

程秀秀说,按理,我一个寡妇失业的人,再走一家,也用不着吃认门饭。

用得着,用得着,寡妇也是女人嘛。有人认真地说。

程秀秀说,我是命硬之人,也许我压根就不应当出嫁。如今,又有人向我求婚,我是嫁,还是不嫁?

程秀秀没说是谁求婚,人们可是心知肚明,一齐把目光投向主桌。

董老板脸上微微有点得意之色。

院子里安静下来,人们都在思考一个对于他们来说的大事。这里坐着的,都是程秀秀的亲朋好友,多年的邻居街坊,也有死去的三个男人的家人。这个态怎么表?无论投赞成票还是投反对票,都必须对程秀秀的下半生负责。

程秀秀指着董老板说,

这位是董老板,他愿用五十万元的价,买山购鸡,向我求婚。

董老板站起向大伙礼貌地行点头礼。

程秀秀说,还有一位,他没说,我猜,他也有这个心情,也是候选人之一。

人们困惑了,猜测着,是谁?

院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大家对董老板之前并不了解,只是这两天才感到这个人很有钱,出手大方,如果程秀秀跟上他,后半生肯定享福,当个全职太太那是没有问题。程秀秀理应自己做主,答应下这门婚事,为什么还来征求屯里人的意见?是走走过场、摆摆场面?

村长心里明镜似的,他清楚程秀秀没挑明的那位是谁。好你个秀秀,你让他与董清PK,当他的差额,你这是故意做个样子?和现在的某些选举走形式一样。既然如此,我成全你。他站起来大声说,程秀秀选择出嫁是对的。我们这里有句古话,树挪死,人挪活,秀秀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大伙儿都看见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小毛说,村长,树挪未必死,人挪未必活。雀往高枝落,落哪哪是祸,还是落到地上有食吃。现在有句俗话,城里人下乡——图个新鲜。

小毛直言快语,弄得董清的脸巴掌打的一样。

喝了点酒的小毛,兴奋地说,既然程姐老事新办,那咱就来个现场表决。

村长生怕把事给弄砸了,说,小毛,别胡来,这样的事,有举手表决的吗?

小毛说,这叫创新,全民公决,既然国家大事都能公决。婚事也应当讲民主。

程秀秀瞅着小毛,小毛明白了她的意思,站在凳子上说,同意的请举手。

谁呀?同意谁呀?

小毛说,五十万,同意的请举手?会场顿时冷了下来。没人举手。

不同意的举手?

唰,举起一大片。

弃权的举手?

只有村长一人举起了手。

小毛转向董清,说,先生,您落选了。

这时的董清身上冒汗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砬砬屯还有这一手,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个和自己PK的人,无论是屯里的谁,都不应该是他的对手,可是,现实明明白白证明自己落选。田舍的妈妈隔桌对程秀秀说,闺女,眼珠儿可要长正,可别把完人看偏了,也别把偏人看成完人。

人们明白她的话指的是谁。这时人们认真思考程秀秀不指名的第二个人选。想来想去,上了年纪的人觉得,程秀秀有自知之明,高粱高粱价,谷子谷子价。如果能和那个除了不会说完整话的人过后半生,也算是命有所归。可是,年轻人觉得可惜了,一朵花……不,不,这不是真的。那么漂亮的女人,那么有性格的人,怎么会选择上他呢?她不是一般的高粱,也不是一般的谷子。她应该有她的理想男人。

小毛瞅着程秀秀,程秀秀用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位。这时,只见一个悄悄走出院子的背影,在正午的阳光下变得十分粗壮,而后,慢慢地拉长、变细、变淡,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孩子们看大人的事可笑,他们吃乐了,玩起他们的游戏。一个孩童带头唱起了儿歌:

秫秸垛,插镰刀,

我的兵马随你挑。

挑哪个,睁开眼,

面前来了二老闪。

二老闪,不是人,

眼前来了大老陈。

大老陈,缺条腿,

眼前来了机灵鬼。

机灵鬼,会说话……

村长向小孩子们一挥手立时没了声音。他说,各位乡亲,秀秀是咱山里人,她的不幸,牵动大家的心,她的前半生,过去了,后半生,她应该有她的幸福,有她的天地,我们不能把着一个妇人,不让她出门,如果那样,苦的,还是她……

不,再续前缘,苦尽甜来。

伴随着钢铁样的声音,一个男人从院外走了进来。他走得很慢,很稳,每一步都把地踩得发颤。

是谁?人们的眼睛随着他的身影在转动,渐渐由恐惧变成惊讶。刹那间,程秀秀两眼聚焦,一束强光射向那人,脸色迅速变化,惊讶,疑惑,大悟,狂喜……

程秀秀向前扑去,狂喊,是你,真的是你?

她倒在那人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后记

来的那人,是田舍。

田舍没有死。

田舍的夹克服发到赤塔,接货的俄罗斯彼得,没有验货,直接发到莫斯科最大的轻工批发市场。当货箱打开后,彼得傻了眼,全是假货,货到地头死。彼得当夜坐飞机到了赤塔,田舍还没走,正在为程秀秀选一件高档的裘皮大衣。彼得在商场抓住田舍,质问他为什么骗人。他们俩是合作三年的伙伴,互相间有信誉,可是这次让彼得气恼。田舍也没明白他的货怎么会变成假的,有口难辩。

田舍的货款已经到了关。

彼得让人扣住货款,可是,货款却早已被人取出。

彼得叫来几个人。把田舍带到乡下的一个面包房里,两条路让田舍选择,其一立即死掉,其二,给他当七年劳工。

田舍问,是由我来选择吗?

彼得说,不,命由天定。

彼得拿出一个硬币,让田舍抛出。有字的为第一,无字为第二。硬币落地,偏偏有字的在上面。田舍叹道,可惜呀,秀秀我不能与你完婚,你不要怪我。你自己选择新的伴侣吧,不过,千万不要找做生意的人。彼得听他说的这些话,说,既然家里有姑娘等你,那我就给你个机会,当七年劳工。

彼得与当地的警察说好了,就说是田舍让人给杀了,送回去的是个装着假骨灰的骨灰盒和一个身份证。

田舍来到贝加尔湖的北岸,苏武牧羊的地方,那里至今还保留着苏武当年住过的地窨子,供人参观。

彼得说,你和苏武都是人质,只是隔了两千多年。

田舍在彼得家的饲养场养牛。此间,不许田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七年,田舍的工钱正好抵上货款。

彼得给了田舍路费,放田舍回国……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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