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窗不再能挡苍蝇

2009-08-07 01:51
世界知识 2009年11期
关键词:禽流感艾滋病病毒

薄 旭

在这样一个全球化时代,疾病的流行再也不会为国界所限,不同的国家,不同制度的社会,在传染病面前一律平等。也正因如此,在疾病的预防和控制领域,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挡是挡不住的,毕竟这个世界不可能退回到老死不相往来的时代。

从隔岸观火到出现艾滋村

1990年,北京佑安医院收治了一名艾滋病感染者,开启了国内医院收治华人艾滋病感染者的先河。而此时,距离中国境内首次发现艾滋病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虽然早在1981年艾滋病就已经被发现,但在1985年我国境内出现首例艾滋病之前,我国媒体普遍认为那是西方国家的病,在中国绝不可能发生,所以现在试图搜寻1985年前对艾滋病的报道已经非常困难。

大概最早在1985年,《人民日报》在“国际新闻”部分提到了艾滋病,在当时还被写成“爱滋病”,似乎在暗示这种病与性乱之间暧昧的联系。但1985年全年,《人民日报》一共只提到了八次“爱滋病”,而且全部放在不重要的版面、放在国际新闻栏目,可以说对其关注甚微。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年。1985年到1995年,一共只有80多篇关于艾滋病的报道,而且几乎都将其视为国际问题。

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进程刚刚起步。如果说“打开窗户,难免会有几只苍蝇飞进来”,在当时,艾滋病就是那“几只苍蝇”中最让人厌恶的一只。

1985年6月,一个名叫阿斯克的美籍阿根廷小伙子到中国旅游,不久就发起高烧,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的加强医疗病房。让医生们感到棘手的是,这个年轻人就像是抗感染药物的“绝缘体”,无论什么样的抗感染药物,对他都没有任何作用。万般无奈之下,医生决定对他进行HIV(即免疫缺陷病毒,也就是常说的艾滋病病毒)检测,最终检测结果呈阳性——这就是我国第一次发现艾滋病。

在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眼中,艾滋病是西方世界“腐朽生活方式”的产物,是混乱性关系的报应。当时我国认为,只要“拒艾滋病于国门之外”,公众的安全就是可以保障的。当时的中国民众也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心态,市井之间甚至流传着一种粗俗的笑谈:“骑过‘洋马的人才会得艾滋病,你连国都出不了,想得还得不上呢!”

短短几天后,这个美国小伙子就在气急、干咳、高热的痛苦折磨下死去了,医生们在震惊和心痛之余,依然不敢相信艾滋病就在眼前。出于慎重,他们设法与这个年轻人在美国的私人医生取得了联系,得知他确是一名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得到证实后,我国政府立刻把这个问题当作一个公共安全问题来处理,严正地谴责西方社会,谴责妓女和吸毒者,谴责外国人竟把艾滋病带进了中国!

然而谴责过后,一切似乎又都恢复了平静,似乎艾滋病依然只是外国人的事情,只有滥交、吸毒和同性恋的人才会得这种病。而且在此后的几年里,虽然中国每年都会发现几例到几十例HIV感染者,但他们的身份大都是来华外国人、境外归国人员、海员,或是使用了外国生物制品的病人,所以整个社会,包括卫生行政部门,都十分确信:中国即便有艾滋病,那也是输入型的!

然而谁都没有预料到,艾滋病会通过另一种渠道,悄悄地登陆中国。

1989年初秋,因为我国有肝炎病毒流行,云南省卫生厅下文要求卫生防疫部门在边境吸毒人员中检测肝炎传染情况。这一天,瑞丽市送来了几十份吸毒人员的血液样本。那天的肝炎检测情况究竟怎样,在今天已经没人记得清了,因为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HIV试纸的颜色变化震惊了——22人HIV呈阳性!

西南边陲的小城突然冒出了22名HIV感染者,国家、省、市三级卫生部门立刻联合开赴瑞丽进行调查,借着免费检查肝炎的名义,两个月内又查出146例HIV感染者,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住在瑞丽边境的傣族和景颇族男性,最小的才15岁,最大的也不过30岁,这些小伙子全都是出于好奇才吸毒,慢慢演变成静脉注射,当医生告诉他们真实的检测结果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叫艾滋病。1990年2月,卫生部正式向世人公布“在云南省边境地区发现146例由静脉吸毒传播的HIV感染者”,举世震惊。

云南的艾滋病病毒究竟是从哪儿来?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艾滋病防控中心曾做过一个中国艾滋病病毒亚型的分析,数据表明,在中国流传的艾滋病病毒毒株分两种,一种是最初在吸毒人群之间传播的艾滋病毒株,也就是这146名感染者所属的情况,另一种是最初在男性同性恋中传播的毒株,前者源于泰国的亚型,后者则与欧美同性恋的毒株非常接近。这146名艾滋病感染者身上的病毒,就来自与云南毗邻的泰国。当时泰国的卖淫现象和艾滋病传染都十分厉害,据《曼谷时报》揭露,当时在曼谷的卖淫女中,40%都是艾滋病毒携带者。

就在中国人以为艾滋病是西方世界的“舶来品”时,它已经以146这个惊人的数字在云南爆发了;当中国人以为防艾滋病就是做爱要戴安全套的时候,它却以血液传播的方式在中国大地上蔓延了。

从1989年到1994年,中国每年都会发现几百例HW感染者,1995年,感染人数突增至1567例,其中有相当数量来自河南农村地区的卖血人群。上世纪80年代中期,由于发现血液制品也能传染艾滋病,我国便禁止了血液制品的进口。但由于一直把艾滋病当作国外的病,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本土的血液及血液制品,长期以来也对此缺乏严格的筛查,这使得血液的买卖成为一种赚钱很快但管理很差的产业。1998年《献血法》出台、明文规定卖血非法之后,供求规律使得非法采血转入地下继续进行。“艾滋村”就这样出现了。

1996年,读者发现《人民日报》似乎对艾滋病突然关注起来了,不仅全年的报道总数达62篇之多,且第一次登上了头版!其后,《人民日报》对艾滋病的关注持续升温,到2003年,《人民日报》的16个版面中的15个都曾报道过艾滋问题,基本上不再区分它究竟是“国际”还是“国内”问题,而且全年报道量超过了200篇,其中八次刊登在头版。

进入2000年,中国的版图上再也没有被艾滋病毒遗漏的省份。2001年,时任卫生部长张文康参加联合国关干艾滋病问题特别会议时宣布,中国可能有60万艾滋病病毒携带者。这是中国官方首次坦诚地公布艾滋病毒携带者人数。2003年,温家宝总理前往北京地坛医院看望艾滋病患者,将全社会关心的目光转向了艾滋病患者。既然历史已经证明,在病毒面前闭关锁国毫无用处,那么就换一种思路,唤起全社会共同关心吧。

1988年的那次恐慌

1988年,正当我们觉得持续了10年的改革开放已经算是轰轰烈烈成就巨大的时候,新年伊始,一场无形的风暴席卷了上海。又过了20年后的今天回想这次风暴,却发现在风暴中心以外

的地方基本上是波澜不惊,而这样的结果却似乎意味着,当时我们的改革开放实在只能算是刚刚起步。

由于上海人喜欢把鲜毛蚶用水烫一下就拿来下酒,而当时的毛蚶产地又受到了工业废水污染,最终,导致了上海甲肝大爆发。这场风暴源自上海,也终止于上海,虽然给上海人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但在上海以外的其他地方却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响。

在上海的这场风暴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医院。当时上海可供肝炎患者住院的床位是2000张,供传染病患者住院的床位总数有5000张,而要面对的却是29万甲肝患者。医院门口排起的长队见首不见尾,很多上海人感叹“买彩电也没这么热闹”。于是医院的办公室成了病房,走廊也铺满了病床,当医院再也挤不下之后,政府礼堂、工人俱乐部、学校教室(当时正值学生放寒假)都成了临时隔离点,即便如此,依然还有许多病人无法住进医院。

即使20年后的现在、经历了“非典”、禽流感和甲型H1N1之后来看,这样的疫情也是非常严重的。但是当时我国社会的“流动人口”和跨境旅行人数远远低于今天的水平,再加上疫情爆发得太快,很快引起了高层的重视,对上海采取了严格的出入检查,这场甲肝风波,并没有向外地大规模扩散。

近30万人感染,25人死亡,这样规模的疫情能够被控制在一个地区之内,这对于20年后的中国人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非典”病毒:媒体失语后的遗患

装上纱窗、把病毒挡在国门之外的思路,在全球化时代已经显得有些过时。而如果是爆发在我国境内的疫情,我们还在试图按照这种思路办事,就更加危险。因为病毒一旦泛滥到全世界,那么损失的不仅仅是人的生命和经济利益,还有国家形象和国家信誉。

如果说病毒的传播速度就是人们旅行器的速度,那么信息的传播速度就是电波的速度。

2002年11月,佛山出现了一例类似肺炎的患者,很快,河源、中山、江门、广州等地相继出现这种病例,到了2003年2月,广东已经进入发病高峰,全省发现病例达218例。直到3月15日,经过世界卫生组织的命名,人们才知道这种病叫做“严重急性呼吸系统综合症”(即“非典”),然而在当时,报纸上只有可怜的豆腐块记载着疫情,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广东究竟正在发生着什么,只知道在闹一种“怪病”。在广州某医院,看着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医院内部的员工按捺不住了,纷纷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发出提醒短信,而后者又转发给了更多的普通百姓,正月初八到初十的三天时间。广东移动的短信流量几乎赶上春节期间的拜年短信量了。而此时广州市卫生局局长亲自出来“辟谣”,将怪病横行定义为“谣言”。但是一些驻华使领馆已经开始推迟给中国留学生签证。

事实上,任何一个国家在面对一种全新病毒、而对它还没有充分了解的时候,都不会选择轻易发布信息。在疯牛病肆虐的初期,英国政府也曾选择沉默。在“非典”爆发的初期,虽然国内的新闻报道很少,但中国卫生部还是很重视的,先后两次派官员前往广东省“视察和帮助”,其中至少一次是副部长带队。

进入3月,首都北京正在全力筹备一年一度的两会。“非典”这一人类从未遭遇过的疫病,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向北京袭来。3月中旬网上开始流传“北京有疫情”,而官方却依然在倡导放心旅游、放心生活和放心消费,进入4月,疫情终于在现实中得到了证实。

截至2003年8月,全球累计“非典”病例8422例,波及32个国家和地区,其中中国内地病例5327人,死亡349人,排在第二位的中国香港病例1755例,死亡300人,第三位是中国台湾病例665例,死亡180人。“重灾区”中除了加拿大是在北美,新加坡、越南也都在亚洲。世界卫生组织的调查显示,在北美的病例几乎都曾经到过“亚洲特定国家”旅游,或与从亚洲归国者有过直接或间接的接触,只有五个病例是在飞机上感染的。这种被视为“21世纪第一种全球传染病”的疾病,最初的病源究竟来自何方至今都很难确定,但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十分明确地指责中国在疫情爆发之初未能开诚布公,导致全球的公卫体系拖延了两三个月才建立预警与通报的机制。

当我国的媒体失语时,就等于把话语权交给了西方媒体,而一直举着放大镜看中国的西方媒体,就更加会把“非典”这样一个生理性灾难任意引向中国社会的深层次。

当年5月5日,美国《时代》周刊亚洲版的封面,大标题是《SARSNATION》(“非典”国度),把中国的五星红旗和一张“非典”病人的胸透x片合成在一起,引起了中国人的反感。还有一些西方媒体将中国称为“非典”“出口国”,广东也成为众矢之的,似乎一切灾难都源自于中国隐情不报,而进一步的根源则是中国的政治体制和官员的私心。有外媒说“世界未必能够总是耐心等待中国的改变”,仿佛只有中国的社会制度变了,“非典”才会停止扩散。这样的论调在西方媒体内部都引起了争议,英国《金融时报》就发表社论,认为媒体对“非典”反应过度,谣言的流传会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导致社会和经济出现混乱。

当疫情刚刚向全球范围扩散时,媒体还愿意引用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单独提出北京、广东、山西等疫情较重的省市,然而很快,地区就被忽视了,似乎整个中国都成了危险的疫区。《华尔街日报》就曾发表社论《隔离中国》,呼吁“全球隔离中国,以逼迫北京采取负责任的行动”。类似的言论在西方世界造成了恐慌,人们看待华人的眼光都带有戒备的意味。

如果考虑到一种疾病或一个事件是“严重的、异常的或非预期的”,有跨边境传播的可能,世界卫生组织就将与成员国协商,以“公共健康危机”的名义提请国际关注,发出旅行劝告。世界卫生组织的第一次旅行劝告,就是在“非典”的情况下发出的,被“限制”的城市包括多伦多、北京、新加坡、中国香港等。

当民众甚至需要从外国媒体了解情况时,政府就已经陷入了百口莫辩的处境。

候鸟和世界公民:病毒传播的媒介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程度逐渐加深,即便提前安上了“纱窗”,传染病也会照来不误,因为它不是苍蝇,而是只有用高倍显微镜才能看见的病毒。我们自己可以控制的,是在港口和机场设立严格的检疫制度,但我们不能控制的环节还有很多,比如候鸟的迁徙。

纪录片《迁徙的鸟》向观众展示了候鸟的自然迁徙,镜头中的候鸟美不胜收,它们挥动着有力的翅膀,飞过了冰天雪地,飞过了汪洋大海。动辄上千公里的远途飞行,让很多观众对候鸟的顽强充满了敬意。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候鸟对生命的这份坚持,却给人类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由于流感病毒在自然界的分布十分广泛,许多海鸟、野禽都携带着流感

病毒,伴随着它们的迁徙,禽流感就得以在垒球范围内传播。

就在中国的“非典”对抗战陷入胶着之时,高致病性禽流感(即H5N1)又开始悄悄在亚洲登陆。人感染禽流感的病死率接近60%,令人难免“谈鸡色变”。2003年11月底,一名24岁的解放军士官由于“不明原因发热”而去世,后来证实,这就是我国大陆首例人感染H5N1型禽流感的确诊病例。

早在1997年,禽流感就肆虐了我国香港。当时香港新界地区有4000多只鸡突然死亡,很快一名3岁男童就因患上“类似流感”的病而死亡。他在去世一个月后被宣布为世界上第一个H5N1禽流感病毒的受害者。到1998年初,受感染的香港市民增加到18人,其中五人死亡。

自2003年开始,H5N1病毒在东南亚爆发,蔓延到全球60多个国家和地区,造成200多人死亡,至今它的脚步仍未停止。研究人员把禽流感的传染路径与候鸟的迁徙路径进行对比,竟然发现了惊人的重合。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建国初期的中国人,关注如何灭鼠疫、除霍乱、去疟疾、消灭血吸虫病。我国的疾病防控工作者刚刚松下一口气,便又开始应对来势汹汹的“国际化”传染病。

1958年,我国政府曾经把麻雀列为“四害”(蚊子、苍蝇、老鼠、麻雀)之一,动员全国城乡居民消灭麻雀。当时人们认为麻雀以谷物为食,消耗了大量粮食资源。于是,在规定的日期和时间内,“一场前无古人,轰轰烈烈的人雀大战开始了。人们使用了各种武器,竹竿、红旗、鞭炮、石子、弹弓、锣鼓、喇叭筒、洗脸盆、气枪、假人、草人,不分老人孩子,不论工人、农民、干部、学生、战士,都投入战斗”,轰赶得麻雀们既无处藏身,又得不到喘息的机会,最后累得坠地而死。据说,1958年全国共捕杀麻雀2,1亿余只。可是,当禽流感出现时,还有人会认为可以号召全世界,像当年企图消灭麻雀那样,打一场消灭禽鸟的世界性的人民战争吗?

与鸟儿一样无法阻挡的,还有世界公民的旅行。

对于中国大陆首例甲型H1N1流感患者包雪阳而言,2009年5月的暑假,只是一次平常的归家之旅。谁都不会想到,就是这条充满喜悦和期待的回家之路,把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甲型H1N1病毒带回了中国。看着飞机在天空中画下长长的白色轨迹,人们不禁苦笑,曾经承载着人类飞行梦想的飞机。在今天竟然成为了病毒最快捷的运送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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