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建怀
当年读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曾使我对古人的宴饮之乐十分向往。欧阳翁与众宾客郊游野宴,不仅有山肴野蔌,还能在投壶、下棋的游戏中交杯换盏,觥筹交错,比酒量的大小,拼智慧的高低,诗酒朋侪,宾主尽欢,真是人生难得乐事。苏东坡的《前赤壁赋》,记录他与友人在一个初秋的夜晚,泛舟于赤壁之下,伴着横江白露、接天水光,一边谈古论今,一边扣舷而歌,笑声、琴声、歌声不绝于耳,最后朋友们挤在狭窄的小舟里相互枕藉,酣然睡去,竟“不知东方之既白”,也实在是至情至性。
今人宴饮,喜欢以“饭局”称呼。或朋友的熟人,或熟人的朋友,或上下应酬,或官商来往,或为一桩生意,或为一次交易,名目繁多,皆从“饭局”拉开序幕。虽曰“饭局”,但与“饭”几乎无关,而更在于“局”,在于这“局”里的人。这“局”里有哪些人呢?有钱的,有权的,有前途的,有后台的,不一而足,共同的特点是关系利害,能解决近忧远虑诸多问题、非通过“饭局”来拉近距离和关系不可的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因此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饭局”,尤其在今天。虽然俗话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但一场“饭局”下来,天上完全有可能掉资金、项目、政策甚至官位什么的。这就是许多人对“饭局”乐此不疲的原因。
“饭局”当然不会设在人声鼎沸的夜宵摊、大排档,那地方,上露天,下临地,一排桌几把椅,简陋寒酸,尊贵之客会望而却步,也显示不出主人的所谓“档次”和“客气”。要使客人觉得不虚此“餐”,“饭局”必得设在宾馆、酒楼,那种招牌赫然、灯光灼眼的璀璨之处。
商人请业主,下级请上级,一般都在豪华酒店的豪华包间,那包间装修肯定是金碧辉煌,极尽奢华。而且进,就进有消费底线的包间。少则三五千元、多则近万元不等。当然,什么档次的客,进怎样的包间,花多少两银子,主人心中有数。唯有这种大把大把挥金的地方才显出好客之意的“真”,尊客之心的“诚”。另外,主人也知道,客人来了就是准备大吃的,吃了就会准备办事的,因此这点支出要么会在不久成倍回收,要么以另外的形式成倍奉还,天下没有亏本的“饭局”。
接下来是点菜肴,喊酒水。主人往往会先让客人选择,但除了客人象征性地选择一二外,最后往往都是主人一人包揽,菜捡最贵的点,且多是生猛海鲜之类;酒捡最好的上,且往往不是一瓶两瓶,而是一箱两箱,那架势!
“饭局”酒为主,无酒不成席。“饭局”的参与者,犹如一场戏的演员,而酒则是戏得以推向高潮的关键。戏的主题能否得到深化,客人酒足饭饱后能否在某种时候实现主人的意愿,往往看酒在“饭局”上的作用发挥得如何。因此,酒犹如发动机的机油,它的作用发挥得好,机器就运转得灵,目的就实现得快。演员们的表演,一切由酒开始。
先是围攻式,主人的这边看似自发却实在心照不宣地一齐端杯敬客人;接着是单挑式,陪酒的演员们单独举杯,调动一切可能出口的恭维语敬酒;再是自罚式,酒过三巡后,客人酒量已经明显不支,面对敬者而顽固推辞,敬酒的则往往以自罚的方式表达敬酒之心,一杯敬一杯不行,就二杯敬一杯甚至五杯、十杯敬一杯,直喝得客人生出怜悯、把杯中酒干了为止。
当然,主人明白,久经“酒”场的客人,拒酒说明他没喝好,到了来者不拒时,才是微醺的开始。为了讨客人欢心,主人还会与酒店花枝招展的服务员私下讲好,让她们排着队、端着酒,扭着水蛇腰鱼贯而入,或讲着一串串的荤段子、或唱着自编的祝酒歌去敬酒,颇有些古人宴饮“遗风”。客人享受着肉麻的赞美,与美女们拉拉扯扯推来让去,最终又会在美女的歌声中一干而尽,这时,“饭局”才真正进入高潮。也只有在这时,主人才真正成为“饭局”的主人,他会随意地端起酒杯,与客人笑逐颜开,杯中酒都成了“感情酒”、“兄弟酒”,主宾之间仿佛一下跨越了万水千山,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酒精的最大妙处,就是能让陌生人之间的关系迅捷递进,让陌生人之间的感情快速增长,由陌生到主宾,到熟人,到朋友,到兄弟,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于是,对于主人的要求,再难也可酌商了,即使出卖良心、违背法律的勾当,那也是朋友的事、兄弟的事、自己人的事,“为朋友两肋插刀”,何况是兄弟?于是,宴饮在称兄道弟握手言欢中进入尾声。当然,酒终人不散,宴饮之后主人还会安排一些节目,则是另一场戏的开幕。
今人的宴饮之乐,无关风月,无关性情,既非欧阳修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非李白所谓“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今人宴饮,更象一场化装舞会,酒是其音乐,情是其面具,而“利”则是其根本,“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是而已。古人宴饮,与人、与歌、与酒、与诗皆有关联,群季俊秀,诗酒流连,实在不枉人生。古人宴饮,惟讲究一个“趣”字。知交喝酒,好在青山绿水间,衔觞赋诗,风生谈议,反映出古人的生活情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记载了他与友人在兰亭作“流觞曲水”的宴饮之戏:阳春三月,大家于环曲的水渠旁,放置酒杯,任酒杯顺流而下,酒杯停在谁的前面,谁即取饮,并伴以吟诗作对。想想,都是美煞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