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局廷
市交通局局长景正中陪省楚桥路建公司的黄老总和财务部长斗了一夜地主,直至早上六点半才散场。景正中和财务部长各输了三千多。他心里亮堂得很,桃都没山没水没有任何留得住人的景点,人家从上面来到你这儿,就是要斗斗地主抹抹红中开杠。
其实他可以不输的,有啥办法呢?有求于楚桥路建公司嘛。黄老总和财务部长专赴桃都,就是来讨要桃都汉江大桥一点五亿元贷款利息的,市财政没钱给,只能低头给别人说好话。
走出宾馆大门,刚坐上车,手机响了,是市长秘书小张打来的,说上午八点钟市长在办公室召见他。桃都汉江大桥横卧汉江,气派雄伟,巍峨壮观,高大的桥墩刺破苍穹,更刺在市长心里。
桃都临江,投资二点一亿的桃都汉江大桥在新世纪之初终于建成。然而,投资大桥的六千万资本金,桃都市东挪西凑才筹了三千万,还有三千万是通过财政抵押向信用社贷款,至今尚未偿还。省交通厅厅长老光承诺的一点五亿贷款转为国家投资随着他的落马而变得毫无着落。当时老光说,你们成立大桥指挥部申贷,省交通厅下属的楚桥路建公司担保,你们市财政反担保,把钱贷出来桥建起来。随岳高速这条南北大通道即将开建,我们争取汉江大桥成为随岳高速的一部分,到时候再把一点五亿元转为国家投资。
光厅长权威甚高,桃都人便按厅长设计的模式开始运作,只用两年时间就完成了桃都汉江大桥的建造。大桥通车剪彩之日,举市欢腾,光厅长也来了。但光厅长没有完成通车典礼仪式,就接到省主要领导电话,匆匆而去,再也没有露面。
伴随着光厅长的被“双规”,桃都汉江大桥的一点五亿元贷款也就束之高阁,转贷之事化作泡影,随岳高速公路也因为专家论证不能通过市区而向西偏移了三十公里,光厅长许诺的将大桥成为随岳高速的一部分只能成为一种设想。
省建行逼着直接从楚桥路建公司硬划贷款,楚桥路建公司拿出桃都市政府反担保合同,要起诉市政府。市长被搅得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年初,景正中从科技局调到交通局时,是书记和市长一起找他谈的话,让他上任后首先就是解决转贷问题。当时,景正中只知道此事,不太了解具体情况,不曾想事态会这么严重。
景正中进了市长办公室,望着市长,不好意思地说,转贷的事情新任厅长只认一个东西,原厅长办公会议集体讨论通过的纪要。查遍了这几年的所有文档,没有关于这方面的。
去找找负责这个项目的其他领导,兴许能找到突破口。市长提醒说。
省厅负责大桥建设的总工及几位处长都作窝案关起来了,人家恨死我们桃都,面都不见我们。更为严峻的是,省厅从上至下都像防敌特分子一样防着我们,铁板一块,无从发力。景正中哭丧着脸无奈地说。
都怪你们局那个范晓斌,当什么反腐英雄,迟不报早不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报。光厅长垮台不说,还带出一大帮人。对我们桃都来说,损失够惨重的,一点五亿的投资像无把的葫芦毫无着落,更要命的是和省厅的关系搞僵。原来有什么交通项目省厅是不遗余力地往我们桃都倾斜,可现在人家连尿也不朝我们这边撒。修复这种关系可能需要一代乃至几代人的努力呀。市长心情沉痛情绪焦虑地说,他不仅想到了现在,更考虑到了将来。
这个人调离财会岗位了吗?市长问道,他连忙回应道,在我上任之前就调离了,现任局项目协调办主任,没什么具体工作。对这种人切不可重用!市长扬起手,在空中一劈,厉声道,他像一颗炸弹,随时有可能引爆而闹出事端。我们桃都再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星期一早上,景正中走进办公室,刚放下公文包,一个女人闪身而入,是市电视台的美女记者周雨菲。他和她相识于三年前,在市电视台的演播大厅,她是“真情面对面”节目的主持人,他是那一期的嘉宾。此后,两人又多次接触,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谈工作谈事业谈时政,就是避谈家庭。
这次周雨菲是要景正中帮她的丈夫范晓斌,这是周雨菲第一次求景正中。好端端的财务科长,就因为举报而被调到项目协调办公室,根本就是一挂名科室。一个人独往独来,让全局的人无形之中对他形成了一个“孤立圈”。还有,协调办与省里没有对口处室,切断了与省厅的联络,好比给他与上面安扎了一道“隔离带”。
情理上没错,但客观上对桃都造成了很大影响。一点五亿贷款不说,省里的关系也因为他的举报而变得极其微妙。我们原来和省厅上下可以称兄道弟,现在他们公事公办,该往桃都投的资金项目都要掐住捏着。面对她的责问,景正中不愠不火,口气平和,如实相告。
哼!她冷笑地说,范晓斌的举报与你刚才所说的后果根本没有必然联系。主要还是原任厅长独断专行,桃都人连正式批文都没有,就匆匆上马。
雨菲,你说的我都想过。我和你是战略同盟。他望了她一眼,降低声调加重语气说,你们要小心报复和打击。原厅长位高权大,该有多少利益共同体,范晓斌斩断了一些人和厅长的利益链条,你不让他赚钱,他就不让你安生。
不过,让景正中没有想到的是,范曉斌已经被打了一顿。两个多月前,范晓斌独自在广场散步,五六个彪形大汉跑过来,用一黑布袋罩住他的头以及上身,你一拳我一脚像击沙袋。要不是一老警察上前制止,他可能命都没了。
周雨菲继续说道,他也防范着,晚上关在家里,一声不吭。我怕他憋出病来,周六周日就放他出去和朋友斗地主消遣。他这个人干什么迷什么,斗了几次地主就陷进去了,竟然把锁在柜子里积攒几年的存折上的三万块钱取出来输了。我又不敢问,更不敢责怪他。
放心吧,雨菲,我马上找他谈谈。我也会尽全力保护他!景正中抓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坚定地说,向她传递着一股力量。
周雨菲走后,景正中把范晓斌叫来,一了解才知道,那三万块钱是范晓斌捐给地震灾区了,也大致了解了光厅长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当初,范晓斌是局财务科长,兼管大桥办的开办费账目。每个月底,局长都要提取二十万现金,说是陪厅长到香港澳门花销。回来报账,除了飞机火车票属正规单据,其余全部用白条充账。直到有一天,前任局长让他汇两百万元到广东一家贸易公司,范晓斌才引起警觉。
出了问题范晓斌可担待不起,他有个非常要好的大学同学在省纪委信访室工作,他把情况简单地给同学说了,央求他出面查一查这个公司的背景资料。
一查才知道这家广东贸易公司是澳门赌场“大耳窟”设在广东专门用于给官员赌博洗钱的公司。那位同学当即给省纪委领导作了汇报。后查实,光厅长每个月都要去澳门一试身手赌上一把,并且逢赌必输,都是业务单位的人给埋了单。最后一次竟然输了两百多万。国家安全部的人早已盯上了他。范晓斌不揭穿,国安的人终究会掌握他的犯罪证据。光厅长落马是迟早的事。
摸清了这些情况,景正中觉得自己应该出面帮帮范晓斌。景正中召开了一
次全局干部职工大会,主要议题是号召大家再次向灾区捐款。在最后的讲话中,他不动声色,将范晓斌的事情讲出来了。接着话锋突转,声色俱厉,这么好的同志,现在却要遭受孤立,就因为他提供线索让原任厅长“双规”。我可以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范晓斌不提供线索,国安的人也找到了把柄,省纪委正要立案调查,原厅长落马是必然。
但仅过两天,范晓斌就因为斗地主,五元钱的底子,被抓了,罚款八百元,还通知景正中去领人。景正中听完很气愤,当场与派出所人员争论起来。周雨菲见罚款不多,交了钱接出范晓斌就走了。
第二天,桃都网就挂上了一篇文章:(皎通局一干部赌博被抓局长大闹派出所》。不用打开内容,景正中也知道写的是什么。沉思须臾,他立刻拨通周雨菲的电话,让周雨菲写两篇稿件,一篇稿件叫《我在派出所的亲闻亲贝曲,主要是澄清事实彰显真相;一篇稿件叫《派出所名曰抓赌实则捞利》,主要是分析原因揭露实质。写完后,你去找桃都网的胡主编,我马上向他打招呼,争取中午登载出来。
派出所已将范晓斌等三人赌博的卷宗材料呈送到了市纪委,市纪委按照条例规定要对参赌干部进行党纪处分。最要命的是,市纪委去年曾和机关公务员签订过《戒赌承诺书》,明确规定参赌一次要开除党籍。市纪委要真追究下来,范晓斌等三人的政治前途宣告完蛋。三天后,市纪委书记老方约请景正中谈此事。
走进方书记办公室,方书记又是倒水又是让座,很是盛情。看来方书记对这件案子也心存疑惑颇感棘手,景正中摸准了方书记的心思,便无所顾忌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在网上让大家投票。
方书记沉吟好久,才说,你的提议可以考虑。接着方书记突兀地问,听说范晓斌前几天把一位老科长打了?景正中很惊讶,方书记怎么会知道。方书记笑着说,不止这些呢!有人状告你和范晓斌的记者老婆有一腿,什么事情都袒护他,还想提拔他。方书记很体谅似的说,景局长,你的为人,我不相信会有这档子事,但注意点好,舆论杀人呀!
后来,网上投票同意处分的只有二十五人,占0.05%,范晓斌逃过一劫。
从市委书记罗海涛办公室里出来,景正中的心情特别压抑特别沉重
罗书记已经下了死命令:你丢掉手头的工作,给我驻守省厅,再给你三个月时间完成转贷,不然……罗书记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景正中听得出尾音。
具体负责转贷工作的杨副局长和两个科长在省城驻了三个多月,每天和省厅的干部一样上班下班,脑壳都想破,法子都使尽,就是没进展。杨副局长每天给他打电话汇报完工作后就大倒苦水,要求换人,说热脸挨着人家冷屁股,人搞贱脸搞丢尊严搞没。
景正中拨通了杨副局长的手机说,我立马往省厅赶。景正中赶到省厅,厅长办公会刚结束,厅长从会议室一走出来,景正中便笑吟吟地迎过去。厅长问候道,来啦。景正中谦卑地笑着答道,又来打扰您啦。厅长又问,还是为转贷的事而来?景正中点头哈腰地说,是。
厅长老成持重,说话滴水不漏,但今天总算露了点口风,让景正中回去后迅速落实接线工程,快点让大桥形成收费。收费后还息,省建行也不会逼得那么急了。转贷之事,接线工程完工再说。景正中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欣喜若狂说,请厅长放心,我们力争在一个半月内完成接线工程!
接线工程也是块腊肉骨头,坚硬难啃,要是好辦,早就应该完工,拖至今日,实属无奈。
建造桃都汉江大桥,应该是桃都市和江北岸邻市共同受益,但从动议到立项到贷款以及建造都是桃都主动,并且都是桃都市交通局拿在手上。大桥经过邻市进入城区有五公里的泥巴路,按理说应该全由邻市投资。但邻市说,大桥是你桃都要建的,不建大桥,我们就不必修这条路。谁出这笔投资怎么也定不下来,只能由省厅定夺。原厅长专门召集两市市长进行协调,五公里路得投资两千万,原厅长发话,让桃都和邻市各出一千万完成接线工程,桃都市负责发包和监督工程质量。两市市长均同意这个方案。桃都的一千万很快到账,而邻市却左搪右塞东推西卸,工程款一直不到位。铺修接线工程的施工公司,是原厅长老家的市政公司,他们仗着原厅长这座靠山,不怕做了工程接不到款,因而抢时间赶进度,很快就完成了工程的大半。邻市的工程款杳无音信,无奈,他们去找原厅长,原厅长再次给邻市市长打招呼,市长表面答应暗里拖着。邻市觉得,桥是你桃都建造,名誉归你桃都拥有,我们不出钱,你桃都也得完成这段接线工程,不然,你的大桥建得毫无意义。有了这种坐享其成的想法,邻市当然不会轻易拿出这一千万元工程款。原厅长大为光火,但也拿邻市没办法,最后许诺从别的地方调度资金补这个缺,万一不行,今后从大桥的收费中优先解决。厅长的话犹如给了施工公司一个板凳,让他们感觉到踏实。但没过几天,厅长便被“双规”,一千万资金成了“海市蜃楼”,施工公司停工讨钱。讨钱未果,他们便在路上砌了一个临时工棚,十个人驻守工棚,遗留下来的路不铺,人也不撤,双方就这么耗着。
景正中让范晓斌负责这个事情。说,警力不能用,只能另辟蹊径。
第二天上午,景正中被告知,范晓斌在接线工地被打成重伤,现正在市医院急救室抢救。景正中匆匆赶到,周雨菲坐在墙边的靠椅上低头哭泣。他走过去,问道,雨菲,不要紧吧?
一会儿,范晓斌开黄砂站的弟弟范晓刚也来了,才知道这是范晓斌的苦肉计。范晓斌是去让那帮民工打的,打了范晓刚就可以借这个理由把他们赶离接线工地。
接线工地上,原施工公司自知重伤他人不得不逃回老家,连工程款也没敢催讨。市交通局下属的五洲工程公司进驻工地,施工进度一天一个样。五洲公司的一把手经理老何驻守工地亲自指挥,更加快了工程进度。
竣工那天晚上,景正中宴请了何总一行。酒宴一直持续到晚八时,没钱给五洲公司,好话总得说几句,酒总得多陪别人喝几杯。现在的事呀,靠行政命令不见得好使,但拍肩膀讲感情是绝对拿账的。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周雨菲神秘兮兮的声音,景局,你在哪里?我有情况向你报告。原来,范晓斌出院后就跑到省城。在省城请了一个私人侦探,正在进行秘密调查,说发现了现任交通厅厅长的一些重要情况。他洋洋得意的语气,好像又逮着条大鱼。
景正中很是担心,光厅长的事情再次发生。不过现在他没有想那么多,他与周雨菲见面的地方,成双成对的情侣蜂拥而至,那情景比之上海外滩毫不逊色。陪省厅通村公路检查组成员吃过晚饭,景正中接到市长秘书的电话,说市长紧急召见。他急急匆匆赶到市长办公室,原来是省建行的督办函。省建行已经给了最后期限:半个月。如若桃都市不履约,将向法院起诉,并缩减建行在桃都的营业网点,封杀桃都建行的所有贷款业务。
景正中只得说第二天就去交通厅。市长本想一起去,但景正中笑着摇头道,我们先去打一捞,如果情况不妙,再请大菩萨出面吧。
第二天早上,景正中邀上五位副局长,乘坐面包赶往省厅。到了省厅,他们却没有见到厅长。原来厅长的宝贝儿子前天失踪了。厅长的儿子是个大学生,一直暗恋着同级的一个女生。今年三月份,那个女生出国了,厅长的儿子就急疯了,近段时间一直待在家里养病。每天晚上七点钟,他都要去大学门前待一会儿,好像是等人。前天晚上出去后就没再回来。厅长夫人都急病了。没办法,景正中只好带人原路返回。
回到桃都,景正中突然接到范晓斌的手机说,景局,我们在桃都大酒店大排档吃饭。您过来吧,我们把详细情况给您汇报。
赶到桃都大酒店,只见范晓斌、周雨菲和一位年轻人坐在大厅东角的沙发上。年轻人居然就是厅长的儿子。范晓斌对景正中说,景局,我们用了一点策略,找到厅长的儿子俊波。您千万别生气。我通过私人侦探,得知厅长儿子是因为暗恋一个叫雯丽的女同学而患上精神病。我们又通过大学的关系,找到雯丽的照片。一看到雯丽的照片,我觉得很眼熟,原来她和周雨菲长得特像。我们知道俊波每天晚上七点钟都要去大学校门口看一眼,就是想在那儿见到雯丽。前天,我让周雨菲模仿雯丽的穿着打扮,故意在校门口走动。俊波看到后,眼放绿光,紧追不舍,一直跟踪到了桃都。
你们没让俊波受什么委屈吧?景正中赶紧问道。范晓斌拍拍胸,说,哪能呢?我们比照顾国宝熊猫还要尽心尽责。见景正中没有责备还面容和蔼,范晓斌的脸上又闪出那种漫不经心的坏笑。
景正中拿出手机,给厅长打通电话,告诉厅长俊波找到了。一行人把俊波送到厅长家,厅长夫人见着儿子又是搂又是亲,生怕再跑了似的。厅长大略地了解了一下情况,当然是景正中介绍的“情况”,很是感谢。
送一行出去时,厅长主动说,听说接线工程已经竣工,很好,你们要迅速开始收费。景正中点头说,是。厅长说,转贷的事省里有领导过问,我们也不准备久拖不决了。回去以后,以市政府的名义给厅里来个函件,要求一点五亿大桥贷款转为国家投资。后天就开厅长办公会,不出意外,转贷不会有什么问题。
(原载于《小说月报》200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