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孝和
坐在木制高脚凳上,看楼下人来人往,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对面的一个女孩,推开了一扇木漆窗,看看天,看看楼下,又看看我们。柚子茶上来了,远远的,就能闻到柚子香甜的味道。老板把茶壶放我面前,在边上放了两个玻璃茶杯。
我往两个杯子里都斟了茶。把其中一杯端到了你手边,靠近你无名指的位置。你没动它,仍旧用你的五根手指敲击着桌面,仿佛五个无休止的琴键。我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真烫。
我说,你不想说点什么?你的脑袋沿着一条看不见的弧线摇晃了下,看来你真的不想说什么,三天前你就这样:摇摇头,晃晃脖子,叹口气。
有风吹来,吹动了你袖子上的那朵小白花,那是三天前,他们给你带上的。你木木地坐在竹椅上,任由他们为你披上白衬衫,戴上孝子帽。
他们让你端着遗像坐到副驾驶座上,你深陷在座椅里,背没有靠下去,笔直地挺着,遗像在你怀中,你双手护着它两边的框。你跟遗像一样,一直都在看前方。车开动了,你的瞳孔里交替出现隧道、斑马线、过往车辆,还有稀稀落落的行人。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阿妈和舅舅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在他们后面坐着阿姨、叔叔、小弟和其他几个舅舅,他们都靠在座椅上,或看手机,或看窗外,或什么都不看,就闭着眼睛。在车的最后排,坐着表哥和隔壁的阿天叔,他们不时从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鞭炮来放,用香烟点着,一甩手抛到车外,先是“嘭”地一声窜上半空,接着“啪”地炸开。炸开的鞭炮花顺着风,吹进打开的车窗里,有些落在遗像上的,你就捻起来丢到窗外。窗外的天仍旧阴着。但那些乌云已经慢慢散开了,丝丝缕缕的湛蓝色正一点一点露出来。
出了镇,是漫无边际的田野。绿油油的一片,有三两只白鹭在上面低低地飞着。在切割田野的田埂上,一个扛着锄头的老人,正站着抽烟。他脚下的秧苗是你上月回家时插下的,四月里雨水又足,已经长高了不少。如今,它们挺立着,像一群士兵,看着这辆车头挽着黑绸花的面包车擦身而过。还有一两个稻草人,戴着斗笠,斜斜地站着,它们也在看着你们。路似乎没有尽头,灰白的线条一直在延伸,延伸……你的上眼睛快合上了,司机轻轻地说,别睡着,你说没睡,又重新坐好。
司机打开了收音机,调了下频率。一些杂音响起,过了一会儿,清晰了,是张学友的声音,他在唱《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有掌声,应该是现场版。司机说,唱得真好,你说是蛮好的。他又问你现在在哪里工作。你说在温州,他说温州啊,做什么呢,你说帮人家写写东西,他说蛮好,蛮好。你没再接他的话。
左前方出现了加油站,司机调转车头,开了进去。车停了,阿妈他们也都下了车,有人去上厕所,有人走到不远处的空地上抽烟。小弟跟表哥在一起,他们蹲着,摘地上的幸运草,小弟跟他说,四叶的幸运草很难找,表哥说不信,连摘了好几棵,数了叶子,没有四叶的。
舅舅和阿妈先上了车,坐到了你后面。阿妈又继续说起停车时没有说完的话题。
“阿爸是有福气的,早上出来天还是阴的,现在倒放出太阳了。”
“是啊,是蛮有福气的,我去看他,他脑子还是灵清的,还叫我早点歇了,勿要再干了。”
“脑子的确很灵清,我跟他说。看到阿和结了婚再走吧,他说,看不到了。”
“活了八十几了,也算半个神仙了。”
“说来真是奇怪,他走的那一晚上,两只手老是合起来拜,不晓得拜什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阿爸可能是想自己走得宽松些吧。”
“但他不信佛的,一辈子也没见他进过几回佛堂,只是有一年阿和发了烧,老是退不掉,才到五雷大帝庙烧了一炷香。”
“这你就不晓得了,有些人心里是有佛的,只是不想拜。”
“有点道理。我寻先生看了,说下个礼拜天是个好日子,到时候,我想先把佛事念了。然后再送上山去,你们呢有空也都过来。热闹点,阿爸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了。”
“应该的,应该的。我叫芬妹他们也一起过来。”
“阿和啊,等下阿公烧完要走了,你记得说阿公,我们归家了。”
“晓得。”你轻声说。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上了车,把丢在座位上的孝子帽又重新戴起来,司机也重新放起哀乐,车子笨拙地拐个弯,继续前行。一滴汗顺着你的发稍滑落,滴在了遗像的额头上。没停留多久。继续下滑到相框的角落里,被照片吸收了,整个过程没离开过你的瞳孔的关照。
月亮湖到了,那个巨大的广告牌在观后镜里闪过。湖面上还弥漫着雾气,有个黑点在当中若隐若现。车开近了,可以看出是一艘小船,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正站在船头,他的手上是一根长篙。
你的面前,也有一张被标上了月亮湖的照片,也有一艘船,一个男人,一根长篙,但此月亮湖非彼月亮湖。
太阳从对面那个檐角慢慢滑落,把整条石板路上的反光也带走了。街上暗了,老板开了灯。微黄的光散落在你身上。你的左手轻轻地在桌面上游过去,用食指和拇指拿起了那个茶杯,一饮而尽。
两个打扮得很鲜艳的女孩从楼梯口上来,也在窗口坐下,后面跟着老板,他端上了一碟绿瓜子和一壶水。他帮那个女孩沏好茶,又走过来问我要不要续水,我说续点吧,老板倾倒水壶,把茶壶续满了,柚子果粒再度舞动起来。我们跟那两个女孩隔了一排书,透过书架的空隙,可以看到一个女孩的脸,鹅蛋形,很白嫩,腮上加了淡淡的腮红,如一片桃花花瓣的后半部分,睫毛高高地翘着,看得出是经过精心地修饰,嘴角有一颗小痣,使整张脸增加了些须俏皮。还可以吧?我转过头问你,你没说话,还在看那些照片。
难道你还在怪阿妈?可她也是有苦衷的。阿妈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还得赡养着阿公,你觉得她容易吗?还有,为了阿公,她得天天受着阿爸的气,都整整五年了!当初她劝阿公下山就被你阿爸骂。你也都听到的,多难听啊,可她说什么没有?没有!后来你阿公肾出了问题,要看病,又跟阿爸吵了一架,你也是知道的。那天,她打电话跟你说,她不打算带阿公去打针,你就生气,就觉得她很残忍?这我能理解,可她不是说了。阿公的皮都干了,已经连针都扎不进了,你说这是借口?好,就算是借口,难道让阿公就这么痛痛快快走不好吗,万一打了针,人是活了,可身子又瘫了。你说该怎么办呢?要阿妈继续服侍着?我知道,阿公跟你感情深,你舍不得他,可你也得为阿妈想想啊。她也老了。你也别怪阿爸,他也不容易的,十八岁丧父,家里五张嘴,每天三顿饭,都落他身上了,他也没怨言,二十八岁娶阿妈,阿公提出条件,要给他家干三年活,阿爸也点头同意了。每年插三季秧,割三季稻,山上山下跑,他有吱声吗?没有!接着你又出来了。没一岁,就得毛病了,还不是阿爸借了十块钱给你治病,那时候十块钱都够水泥工半个月的工钱了。可借钱的人非要阿爸一个礼拜就还钱。阿爸也答应了,怎么还呢?阿爸没大本事,只能没日没夜地帮人家干力气活。你肯定会说这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那好,那说点近的。四
年前,你考上了大学,阿爸为了给你攒学费,硬是做起了豆腐,那可是短命的活,每天两点钟就得起来,磨浆、压制豆腐,这可都是力气活啊,但阿爸都五十了。果然,没干一阵子,阿爸的背就折了。好了,你肯定嫌我烦了,那就不一一说了,你自己好好想吧。
壶里的柚子果粒再度归于平静,它们很乖巧地躺在壶底。一颗挨着一颗。我趴在桌上,透过茶壶看对面,对面的招牌、晾晒的衣服都模糊成了一幅水墨画。在这幅画的最下面一角,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端坐在那里——一个老人在吸水烟,仔细听,可以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按着某种固定的节奏此起彼伏。
你也在听么?你又想起了阿公?他以前也吸这种烟,端着一个竹子做的烟筒,一点一点地往那个小烟斗里塞烟丝,塞满了,用稻草或者小纸片“呼”地点着,对着那根弯曲的长管子“咕噜咕噜”地深吸一口,过了一会儿,烟就从鼻孔里喷出来了。你曾问阿公那个竹简里到底装的什么东西,为什么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阿公没有回答你,只是笑着向你喷了一口烟。你被呛出了眼泪。阿婆在旁边淘米,看到阿公捉弄你,低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但你没有停止探究那个竹筒里的东西,在某天,阿公被人叫去吃酒,你偷偷用柴刀劈开了那个竹筒,发现里面只有黄黄的水,还很臭。劈开的竹筒没办法再合起来,你把它们埋到了后院的园地里。阿公吃酒回来问起烟筒哪里去了,你说被隔壁的猫叼走了。阿公说是你这只猫叼走了吧,你说没有。但脸已经红了。
后来,阿公又做了一个烟筒,不过没抽多久就搁到碗柜上了,因为他做干货生意赚了些钱。改抽了纸烟。抽空了的香烟盒都被你和小弟留起来了,你把它们叠成了三角形,去跟其他孩子赌纸牌,你们打牌打得很好,所以赢回了很多。赢来的香烟盒都放在碗柜的第三格,满满的一格。阿公去世前一个月还跟你说起了那些香烟纸,他说你赶着下山读书,都忘了带走,本来想放灶膛里烧了,但又想想你可能还要拿去玩,就用塑料袋装了,仍旧放回在碗柜里。
碗柜应该还在老屋里,靠着青砖砌的墙。你住在山上的时候。碗柜里除了你收藏的香烟纸,还有你爱吃的番薯干。那时节山里人都种番薯,每年冬天,挖出的番薯大部分都会晒成番薯丝作口粮。剩下的就晒番薯干。快到腊月的时候,阿公阿婆一大早就抬出几担番薯到溪边去洗。在溪边,阿风舅舅他们也早早地来了,男女老少,几十双手,都浸在温暖的溪水里搓洗番薯。番薯洗干净了,手也洗红了,红得跟洗干净的红番薯一样。阿风舅舅有条好嗓子,阿公叫他唱首山歌来听,他还真有板有眼地唱起来了。歌声在河面上飘着,混着水声,格外好听,有时要是阿连婶也在的话,还会跟他对唱,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两个响亮的声音或交替作响,或合唱,都十分悦耳,仿佛一只小手轻轻挠着你的耳朵。
洗完番薯还得刷锅,里里外外都得细细地洗刷一遍,阿风舅舅是个有趣的人,他刷完锅不放担子上挑,却放在脑门上当帽子,把脖子都遮住了,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能耐,竟还能在石板路上顺顺畅畅地走回去。阿公叫你跟在他后面走,拾一块小石子丢他屁股,阿风舅舅一边加紧脚步走,一边一个劲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可就是不把锅拿下来。真怪!
煮番薯往往得等到吃了晚饭以后。阿公会在灶膛里架起大段大段的柴火,锅里则放满半锅水,然后才把番薯放进去。烧火是阿婆的事情,番薯得煮一夜,她也得熬上一夜。一开始你还能陪着熬一会儿。但到了十点来钟,你的眼皮也撑不住了,阿婆让你先去睡,你不肯,她只好让你躺在她怀里睡。躺下没一会儿,你就睡熟了。火光在你脸上跳跃,你的嘴巴不时地要呷一下,好象已经吃到了番薯。
等你醒来,你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你起来叫阿婆,阿婆在门外答应你,说快来吃番薯!你一骨碌爬起来,没穿好鞋,就跑出去了。在原本空旷的院子里已经摆满了大筛子,筛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阿婆拣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番薯递给你,说吃吧。你接过来,捧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啃,连皮也啃进去。阿婆一边把番薯剖成片,一边叫你慢点吃,慢点吃,你可不管,啃完一个,又再啃一个,直到肚子吃得滚圆滚圆的才罢休。
剖成片的番薯都晒在筛子上,远看过去,一大片的金黄色,很是诱人,没等到它们晒干,你这馋猫早去偷吃了大半,阿公问起谁偷的啊,你仍旧告诉他是隔壁那只猫。
那天在送去火葬的车上也有个孩子在吃番薯干,他坐在司机的后面,一边往小嘴里塞番薯干,一边看着你,大大的眼珠子,很黑。他手中的番薯干装在漂亮的包装袋里,做得很精细,切成了一条一条,皮也都去掉了。还抹了一层白粉。坐在他旁边的阿姨指着你跟他说,给叔叔吃点好不好,小孩子转过了身说不好,说着把剩下的两根都塞进嘴巴里。司机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叹口气,说现在的孩子都不行了,都只顾自己。阿姨说,有什么办法呢,独生子女嘛,不疼他还疼谁呢。阿姨又问还有多久才能到火葬场,司机说拐过前面那个路口就到了。果然,拐过那个路口就出现了一条岔路,通向山上。舅舅问火葬场怎么弄在山上啊,阿爸说,烧死人的地方不清静点能行嘛。车上坡了,有点倾斜,你牢牢地抱住了遗像靠在了车窗上。
又绕了一个弯,车停下了。他们让你先下了车,阿妈跟在你后面,她对你说你犯冲,等下抬冰棺,走远一点。你抱着遗像走到了一个大烟囱旁边,那里有一排蓝色的塑料椅,你把遗像放到了当中一张,斜靠着。舅舅、阿爸、几个表哥在搬冰棺,一点一点从车上挪下来,阿妈在一旁说,阿爸真是有福。阿妈当初走的时候都没冰棺,现在他倒赶上了。司机推了个推车过来,他让舅舅他们把冰棺打开,把阿公抬出来,这时阿妈哭了,大声哭嚎着叫阿爸。从冰棺里抬出来的阿公被两床棉被包裹着,只露出半张脸,仿佛一个大大的襁褓。在推车上放稳,司机帮着推到了里面,阿妈叫你过来,再看一眼。你过去了,跟在推车后面。在走道里推了一小段路,出现了一个电梯一样的铁门。司机按了一个按扭,门开了,里面也摆着一个推车,司机指挥着舅舅他们把阿公换到那个推车上面,阿妈拉了拉你的袖子,让你跪下,你跪下了,小弟,阿爸他们也跟着跪下。铁门缓缓关上,阿妈再次哭嚎起来,其他人都流了泪,你没有。司机把阿妈拉起,说不用跪了,都到外面等着吧。阿妈问,骨灰哪里领,司机说,就刚才最里面的那个大烟囱旁边,又问阿妈家里是不是备了棺材的,阿妈说备了的,司机说那我去跟他们说一声,不要磨得太细了。阿妈说麻烦你了,司机说都是一个镇上的,客气什么。
你跟着他们,顺着原路出来,你走到了遗像的椅子旁边,遗像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碰到了,掉在地上。你俯身,捡起来,用手抹干净了灰尘。舅舅把阿妈、阿爸叫到了一边,说有事情跟他们商量。刚开始声音很轻,后来阿妈的声音大起来了,她嚷着。东西都让他们得了,现在让我们去续谱,什么道理嘛!舅舅说,你阿爸就这么个心愿,你就帮他了了
吧,山上的事情,我再去跟他们讲讲。阿妈扯下了孝子帽,说讲什么讲啊,阿妈死的当天,不是讲得很清楚,你又不是不晓得。可是……舅舅没能说下去,因为阿妈又哭嚎起来。
续谱的事情在七年前提过一次,在阿婆去世的那年冬天。那一年阿婆已经不会走动了,因为腿上长了疮,用了很多药,仍然不见效,后来请了山下的医生来看,医生说经络都坏死了,不好治,除非把腿锯了,阿婆不肯。结果没出两个月,病情恶化,就撒手去了。当时你在马屿读书,赶到山上的时候,阿婆已经躺在了棺材里,眼睛还睁着,他们说她是在等你,要你帮忙合眼,你伸出手拂了下,阿婆的眼睛合上了,她的样子仿佛熟睡着了,很安详。他们对你说可以走了,你没走,仍然站在旁边,看着她,看着,看着,你落泪了。
在阿婆合棺的当晚,阿风舅舅走过来,叫你去堂屋里,说有事情商量,你跟着他过去了。厅里只有几个山里的妇女在忙着折纸钱,阿风舅舅拉着你坐到长条凳上,说你现在也大了,有些事情讲给你听,你应该也懂的,你阿婆明天要下葬了。但是连个孝孙都没有,实在是不好看,所以我们几个舅舅计划了下,想让你或者你弟弟续下谱,这也是你阿公的意思。你问,我阿妈同意吗?阿风舅舅的眉头皱起来,说只要你同意就可以了,你阿妈那边我去讲。你说那先问下阿妈吧。这时你阿妈在外面叫你,你出去了,阿妈把你拉过去,说阿风是不是要你同意续谱,你说是的,阿妈说你别理他,山上的事情多,续了以后很麻烦的。你说你晓得的。阿妈笑了,说那就好。
过了一会儿,阿风舅舅又出来找阿妈和你。说其他几个舅舅都来了,还是再谈谈吧,阿妈说,再谈也这样,不过还是去了。堂屋里搬来了一张大桌子,桌子中间摆了一个青瓷茶壶和一圈白瓷碗。一个坐在上首的男人叫你过去坐,阿妈说你是后辈,还是坐下面好了。那男人没再说什么,其他几个男人都没开口说话,都在“吧嗒吧嗒”地抽烟,烟雾徐徐上升,把挂在正上方的电灯都包裹住了。有人拿了一个白瓷碗过去倒茶喝。但坐在上首的男人咳嗽了一声,那人倒了茶,又放到了跟前。山风在呼呼作响,还有猫头鹰的叫声,远远地传来。
约莫过了半个来小时,还是那个坐在上首的男人先开了口,他对阿妈说,招弟啊,你是阿叔养大的,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这个恩情你还是要还的。阿妈说,这个我清楚。我已经跟阿爸商量过了。他后半辈子就在我家吃。男人说,吃是小事情,关键还是续谱,阿叔跟我讲过,他钱也存了点,以后吃饭是没问题的,他最想的还是续谱,毕竟绝后总是很难看的。阿妈说,要是难看,你们可以帮他续嘛,反正阿爸把店和地都给你们了。男人拍了下桌子,说,你乱说什么,我是买的!阿妈也拍了下桌子,说阿爸的脑子是老懵懂了,可我的脑子还是灵清的,你上个月哄着阿爸把店卖给你,把地卖给阿风,多好的店,才5000块!你说买,还不如说抢好了!如今店和地都没了,续谱又让我们来,你们的算盘倒是打得好哦!其他人也都别哑巴了,都说说公平不公平。其他人仍旧没说话,地上的烟屁股已经落了不少。几双穿皮鞋的大脚在条凳下荡来荡去,没个消停。阿妈站起了身,说反正我就一句话,养阿爸可以,续谱没得讲!说完,她转身走出了堂屋,你跟在她后面,阿风舅舅又跑出来拉阿妈,说再谈谈,再谈谈嘛,阿妈甩开了他的手,说没什么好谈的!走,阿和!阿妈径自向老屋走去。外面风大,跟在后面的你双手互抱着肩在哆嗦。
第二天,阿婆下葬了,虽然续谱没谈拢,但法事单上的孝孙一栏还是写上了你和小弟的名字,你跟阿妈说了这事,阿妈说随便他们。她一夜没睡,熬得眼睛通红,但腰还是挺得笔直,她要你也站直点。说不能让别人看扁了。在下葬的时候,阿妈哭得很响,她把她的身世对着众人哭诉了一遍。
阿妈是三岁的时候被外公送给阿公的,作为交换,阿公送给外公一担番薯丝。后来阿公又从别的地方要来了一个男孩,本来要他们凑成一对的,可阿妈看上了阿爸,坚持要嫁到山下来,阿公拿阿妈没办法,提出了很多苛刻的条件,但阿妈都应下了。于是,阿公家每年三季的播种收割都成了你们家的事情。
不知道是否还记得你五岁时一个人上山的事情,那天阿妈为了上山收割晚稻,把你托付给了奶奶,要她帮忙照料下,可奶奶因为有人叫她办事情,又不好带你去。就把你一个人锁到了屋子里,可你人小鬼大,竟从门缝中挤出来了,还一个人找到了上山的路。山路很长,你走一段歇一段,还抓蚂蚱玩,走到中途,天阴了,你怕起来,腿直哆嗦,不敢向前走,又不敢下去,一个人在石阶上坐了老久。幸运的是,你山上的阿姨买完菜上山,刚好看到了你,你也看到了她,她很欢喜,你却哭了。等到阿姨带着你到山上,跟阿妈见了面,她也哭了。为了你出走的事,阿妈跟奶奶大吵了一架。再后来的事情,你已经长大,你应该都还记得。
表哥叫你劝劝阿妈和舅舅,你没言语一句,只是静静地看着阿妈和舅舅在争吵。你旁边的那个大烟囱正冒着烟,一些细微的灰尘旋转上升,飘向更高处。小弟走过来,指着那些灰尘对你说,那些应该是骨灰吧,你说是的。小弟说,那阿公上天了,你说也许吧。
又等了半个小时左右,烟囱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穿深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探出脑袋说,来拿骨灰了。阿爸和阿妈快步走进去,你和小弟也跟进去了。那个男人给了阿爸一个红布袋,让他到一个漏斗下接着。等阿爸打开了袋口,那个男人开了一个小闸门,一些碎末落在了袋子里,男人说阿强交代过的,没怎么磨,阿爸连说谢谢。接好了骨灰,男人帮着扎好了口袋,问要什么样的盒子,阿爸说要个纸盒子吧,反正家里有棺材。男人从一张桌子下拿了个白色的纸盒子,说这个送给你吧。阿爸又连说谢谢。袋子放到了盒子里,阿妈又从身边掏出了一块红布,把盒子包好。阿爸打开带来的黑伞,说走吧,阿妈对你说,阿和,跟阿公说归家。你哦了一声,说,阿公,我们归家了。
仍旧是你先走,你抱着遗像,你阿爸阿妈跟在后面,阿妈又哭了。表哥和阿天叔他们敲起锣,放起鞭炮,锣声和鞭炮声在山谷里回荡着,传得很远。
沿着原路回去,回去比来时热闹了些,车里的人都说了一些跟阿公有关的事,都说阿公是个好人。经过月亮湖的时候,湖面上的雾气已经散尽,可以清晰看见三艘小船歇在湖面上,有个穿了红衣服的女人站在最远的那艘船上,很显眼。
我们也该走了,柚子茶刚好还够倒两杯,喝了吧,喝了,我们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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