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长振
2008年下半年起,不断有中国公民被骗到境外缅甸赌博,紧随而至的,是他们的家人接到的来自缅甸的勒索电话,称他们的家人在那里欠几万甚至几十万元的账,电话那端,是亲人们在水牢中声嘶力竭的求救声。而山西运城50余少年连遭跨国绑架的恶性事件,最终促成了中国政府与缅甸方的对话。在中方的强烈要求下,缅克钦武装(当地警方)分批解救被绑中方人质,其中包括数名河南人质,而他们究竟是如何出境的,又是如何在境外赌博并被扣为人质的呢?
看守所是最安全的
今年2月25日上午,河南境内大部分地区开始飘起了久违的雪花。站在自己家破败的窑洞前,巩义市河洛镇庙门村闫沟组55岁的李红记老汉脸上也现出了难得的笑容。不是因为雨雪缓解了麦田里干旱的麦子,而是由于手中捏着的一张儿子的“刑拘通知书”,“孩子终于回国了,在看守所里,比在任何地方都安全。”他说。
老实巴交的李红记靠外出打工维持生计,家中有两个女儿先后考入郑州的两所大学,懂事的儿子李振玉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初中毕业后即外出打工。
2008年11月5日,李振玉带了两件换洗衣服及母亲给的500元钱,离开家乡。他告诉家人,熟人介绍他到浙江挖下水道,一个月能挣2000多元。
2009年的春节,李振玉没有回家,甚至没来一个电话。春节过后,李红记夫妇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电话,但儿子却在电话中告诉他们一个可怕的消息:“他说他被骗了,现在缅甸赌场,欠人家4万多元钱,让我赶紧想办法给他寄过去。”
虽然耳朵自此开始“嗡嗡作响”,但李红记还是求亲告友以最快的速度借到了4000多元钱,并赶紧打到儿子指定的账户上。接下来的几天,得知父亲耳朵不好使的李振玉开始改发短信,“一天几十条,全是要钱的……”李红记至今仍保存着这些短信。
透过这几百条短信,李红记得知儿子是被巩义市区一姓马的熟人骗到缅甸的:“他给振玉买的飞机票,刚开始说是到浙江,可一下飞机就由不得他了,等到了缅甸的迈扎央,才知道上当了,因为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替他们赌博,说白了,就是给他们当马仔,不赌就打。他们在巩义都开有场子,振玉的任务就是在那边替他们下注,赢钱了,就汇给他们,输钱了,他们却赖着不给,振玉就被人家扣下做人质了……”
“模糊”的边境线
被扣在迈扎央做人质的,显然不只李振玉,更不单单只有河南人。
“防不胜防”,陇川县公安局局长杨刚这样描述他们在禁赌工作方面面临的压力。据介绍,云南省德宏州陇川县与缅甸八莫地区毗邻,国境线全长50.899公里,其中河界长22.38公里,陆地界长28.519公里,有省级口岸章凤口岸一个,检查站一个,边境沿线无天然屏障,两国村寨、农田紧密相连,道路四通八达。一辆卧铺客车的司机说:“从陇川县城乘坐摩托车十几分钟就到了两公里外的迈扎央。”
在陇川县城,到处可见身着缅甸服装的“老外”,他们大多是从迈扎央过来购物的,站在一望无际的甘蔗地边,背着一大筐日用品的一名缅甸妇女用流利的汉语对记者说:“穿过甘蔗地就是我们村,就隔一条路,我们出趟国跟下地砍甘蔗没什么区别。”
“村子、寨子和农田都在一起连着,很难分清哪里是国内,哪里是国外,现在有甘蔗地隔着,等甘蔗收割完了,通过这些小路出境更容易了。”陇川县公安局一名民警说。
“没有证件的赌客或者赌场从业人员是不会从口岸出境的”,武警德宏边防支队一名执勤人员站在章凤口岸边说,边境通行证已经停办多年,如今进入迈扎央赌博的人多数是通过周围小路偷越国境的。
迈扎央的中国人
规模不大的陇川县城也只有章凤汽车站最为繁华,车站内挂有陇川至迈扎央招牌的面包车票价仅售10元,而聚集在车站门口的几十辆“摩的”则要50元的路费,但车主不仅可以帮你绕小路躲过边防检查,还承诺把你从迈扎央带回来,在他们聚集地的显著位置,也竖有明显的禁止摩托车带人出境的牌子。
赌城迈扎央就在这片甘蔗地的南端,成片的钢筋水泥建筑使这里看上去欣欣向荣。城区面积不大,一横一纵两条道路划定了迈扎央的格局,不足千米小街的尽头,是亚热带森林。章凤口岸拉勐通道直接与迈扎央纵向街道相连。
在迈扎央的大街上,除了国门上的缅甸文字提醒这里是异域,记者发现这里与中国的普通小镇没什么区别。一家挨着一家的酒店、网吧,还有大大小小的宾馆,均用中文写着招牌。甚至连电话区号,迈扎央也和德宏州用的一样,电话亭上写的“国内电话”是指打往中国,而要打往缅甸却要打“国际长途”,手机在这里也按在中国境内收费。一位在这里开了两年多烩面馆的河南老乡说,最多时,迈扎央有4万多人口,其中两万多是中国人,而河南人也有近千名,这些人只有一小部分是在这儿做生意的,大多是来赌博的。
伴随着克钦武装与缅甸政府军停火协议的签署,迈扎央便成为克钦武装统治区。2000年克钦组织宣布,博彩业为合法行业。2001年,一名香港商人在此投资兴建了第一家赌场,随后,迈扎央在大批中国淘金者的“建设”下,经历了高速发展。吊脚楼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霓虹灯闪烁的赌场。显然,迈扎央的博彩业把中国人作为最主要的顾客,最初兴建时最大的工程,即是迈扎央通往陇川县城的水泥公路。至2005年,小城人口已由数千增至4万有余。此时,迈扎央成为与勐拉、果敢并称的中缅边境三大赌场之一。
“一个走路半小时就能南北贯通的小城,赌场最多时有20多家,赌厅过百。宾馆不够住,赌客晚上只能赶到陇川县城过夜。”洛阳嵩县木札岭的杨军义说,他曾在迈扎央新皇庭、盛源等几个赌场里干了两年多,不仅做过牌手、赌托,还做过打手和中介,对赌场了如指掌,“迈扎央顶峰时期,街上每走几步就能看见奔驰、宝马和前来豪赌的中国赌客。”据云南警方此前向媒体披露,每年大陆因越境赌博输出的资金都数以亿计。
“黑中介”与绑架勒索
对于边境赌博,德宏州委、州政府、陇川县委、县政府一直非常重视,从境外设立赌场之日起,当地公安机关即投入到打击境外赌博违法犯罪的持久战中。
迫于中方强硬的态度,2008年4月,缅甸雷基市赌厅已全部关闭;迈扎央赌场也由最多时的26个减 至15个,赌客明显减少。
“由于迈扎央赌场经营惨淡,部分赌厅便以放水签单(借钱)为经营手段,引诱赌客参赌,从而引发了非法拘禁、勒索等案件的发生。”局长杨刚说。
“前几年赌场生意好时,对于那些没有偿还能力的人,赌完就不再签单;但随着中国打击境外赌博力度增大,一些企业老板不敢出境赌博以后,赌博中介开始出现了。”嵩县的杨军义说,“仅盛源赌厅就有80个左右的经纪人,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电话约人到迈扎央赌博,而这些经纪人又不断发展下线,然后给他们提成,与传销类似。而这些经纪人有好多最初也是被熟人骗过来的,最多时,迈扎央有这种经纪人近千名。”
经纪人的出现,本来就标志着迈扎央博彩业的衰败,而赌厅之间为了争夺有限的赌客,又使得经纪人的红利居高不下。“通常一个赌客进入赌场后,输一次钱就要记一次账,赌厅给经纪人的提成在10%到30%之间。”杨军义说。
也正是由于经纪人不计偿还能力,随意签单,一旦出现无法偿还赌债的情况,扣押人质、刑讯逼债等问题便必然出现。与赌博黑中介相辅相成的,是放水公司。据陇川县公安局办案民警查证,在迈扎央存在的放水公司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借出真金白银给赌客赌博,无论输赢,每日利息均在10%;另一种则是不给钱,直接给赌码,赢了逼着你继续赌,输了你就更走不了了。
“赌厅是干啥的?他怎么会出机票让你到迈扎央,然后再借钱给你赢钱?我在赌厅里做了3年,从来没见过赢钱的人。”以前在赌厅做内联的石明富说。内联其实就是陪着“老板”(赌客)吃饭、外出,并且向赌客追债的人。
他说,在2005年中国禁赌之前,赌场经营状况好时,还会让一些人赢点钱,以示公平,但禁赌之后,基本上是来一个“杀”(赌场赢完赌客钱的意思)一个。
曾在新皇庭码房工作过的杨军义曾经钻研过赌场作弊的诀窍:“我听一个老牌手说过,百家乐透明牌盒中有一块芯片可以识别扑克,洗牌机也同样是可以进行预先设置的,在码房旁边就是电脑房,但除了网管和老板,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入的。”
“不给钱?那就太简单了,关熊牢、水牢,甚至剁手、剁脚,但一般都不会搞死。”一名曾在迈扎央赌厅做过保安的河南人张实说。他现在在陇川县城开出租车,主要业务是送人到迈扎央去。汝州市一李姓青年去年因在缅甸赌博欠账而被打死,另一名山西女子因欠赌厅6万多元钱,家中寄来1万多元钱后再不愿寄钱过来,赌厅的打手把她轮奸之后又把她脱光衣服与十几名男赌客关在一起,再后来,又残忍地割掉了她的一个乳房……
水牢里发出的求救短信
“我被关在迈扎央农贸市场后面的金利卷烟厂,是在金汇厅签的单,我这里最多再拖两天,晚了可能会被转移。”这是今年元月31日20点38分李振玉发给家人的短信。
“明天能先打3万吗?剩下的1万可缓两天。求求二老先把我的命保住,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在家人给打去4000元钱后,李振玉依然不间断地给家人发着短信,而他自己也已不知道被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周围都是水,里面还有蛇”。
之后,被不断逼迫的李振玉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一条条报案短信上,“求你们了,这次不比上次了,会要我命的,我都已经报警了,你们赶紧把信息发到网上去,最好是公安部的网站,这里现在还有50多个山西少年和30多个河南老乡都在这儿关着……”此时的李振玉心里比谁都清楚,老实巴交的父母说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凑够他欠赌场的数万元赌资,他也曾多次在短信中流露出以死来解脱的想法,“我真对不起你们,你们也不用再作难了,就让我死了算了,下辈子我一定听你们二老的话,好好做人……”
带着存有儿子被绑架信息的手机,李振玉的父亲李红记赶到了巩义公安机关,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报案,会通过警方的层层上报最终惊动了公安部。李振玉被绑架在迈扎央的信息也被迅速传真至云南警方。
与此同时,山西几十名少年被骗到境外迈扎央赌博并被绑架的恶性案件,也引起公安部及山西警方的重视。在公安部刑侦五局正式对此事展开调查之时,山西省运城市公安局已在盐湖区召开专项会议,由一名公安局副局长带队的专案组以最快的速度组成,几名涉嫌做赌场中介的不法分子先后被控制。
缅方:烧毁大批赌具
令李振玉意想不到的是,他在水牢里发出的报警短信会发挥出如此巨大的作用。今年2月5日傍晚,夜幕重重地压在国境线上,在中缅边境通道的缓冲地带,一名手持AK47的克钦士兵站在昏黄的车灯前。
“李振玉、李峰……”伴随着中方武警的反复点名核对,20多名被解救的中国公民在武警的护卫下列队越过国境,回到中国。
在被解救之后,李振玉说出了实情,他报警所称被绑架的30多个河南人和几十个山西少年是瞎编的,目的是为了引起上面重视,其实与他关的一起的只有几个人,已全部被解救。
克钦武装人员对禁赌战果进行清理,缴获的牌桌等物品运到了山间一片空地上,在迈扎央的一个村寨旁,45张“百家乐”牌桌堆放成一座小山,一些专门用于赌场的扑克散落在地上。伴随着克钦武装人员往上浇的几桶汽油,这些赌具在冲天大火中灰飞烟灭。
赌城变空城
李振玉等人被解救回国,与2月5日上午德宏州打击边境赌博现场会有关。会议上确定了当天下午即对迈扎央实行“三断一停”举措,即断供电、断通讯、断旅游、停办出境证。尽管迈扎央不属中国,但其通信网络、水、电全都由中国供应,“三断一停”的目的,就是要切断赌场的基本运营条件。
拉勐通道自2月7日凌晨即开始变得热闹,大批中国公民跟随人流通过这里回到中国。在陇川跑出租的河南人张实可算是小赚了一笔,他昼夜不停地从迈扎央往陇川拉客,“平日只10元钱的车费,现在涨到了200元,还得四五个人挤一个车,”而更多的摩的也同样加入到载客队伍中,一些村民甚至把拖拉机也开到通道口等待运送那些急于回国的公民,“人实在是太多了,好多人都是举家搬离,有些人跑得鞋子都丢了。”张实回忆说。
据相关部门统计,仅仅一天,有6000人离开迈扎央。
章凤口岸拉勐通道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8日的黄昏,此后几天,迈扎央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餐馆老板连棵白菜都难买到,而赌场、网吧已无人光顾。无所事事的人们在街头游荡,惟一可做的,就是爬到迈扎央最高的山顶上寻找手机信号,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失望而归。
旷日持久的较量
迈扎央的凋敝,并不能证明境外赌博的寿终正寝。记者在调查中发现,与中国毗邻的诸多缅甸小镇仍是赌声不断,禁赌工作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较量。
回来的杨军义发现,有不少从迈扎央回国的赌客及赌厅工作人员要租车到瑞丽去。一打听,他才知道,这些人大都是从瑞丽再到姐告镇,然后仍然偷渡到缅甸的木姐等地重操旧业,因为那里与迈扎央一样与缅甸毗邻。
云南的天黑得晚,2月20日晚7时,姐告清水河边依然阳光灿烂,一群身着各色服饰的人在等着开船。泊在码头边的一条铁皮船看起来十分简单,只有一个“裸体”的柴油机被固定在船头,由它带动的一个简易船桨来充当动力。船费只需6元钱,十几分钟后,这条船便能顺利将一船人运抵河上游的缅甸。
几名在等着坐船的河南老乡主动与记者搭讪:“是不是也要到木姐去玩?”他们所说的玩儿,就是去赌博。
而除了水路外,还有遍布姐告周边的铁网,这些与缅甸一网之隔的区域,虽然不断有边防人员巡逻,但记者仍可以轻松地拍摄到不少大白天从铁网上来往翻越的偷渡客,这些人除了来往购物外,大多是去缅甸赌博的。
而伴随着网络的普及,一些大赌客连边境都不用过,通过赌场的摄像头,通过电话遥控马仔下注,赢得的钱由赌场汇入赌客开设的户头。一些赌台上,有时同时给十几部手机充电,供马仔们轮流使用。
总不能都像迈扎央那样对所有边境城镇实行“三断一停”,闭关锁国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最终还是要“从内部控制”,建立长效机制,才能从根本上遏制越境赌博的蔓延,云南省一名负责禁赌工作的官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