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静
天边刚露鱼肚白,田里的青蛙还在热热闹闹地叫,这里那里就响起开门声。接着,背犁赶牛的,挑箩筐的,抬着打谷机的,一路一路的人,纷纷往黄灿灿的早稻田里赶。
大人们说:“春争日,夏争时。”满田土段的人家都在争分夺秒收割早稻,要赶快插晚稻呢。这阵子,农活堆成了山,打禾、晒谷、管水、刨田坎、犁田、扯秧……累得大人下尿都没空。
于是晒稻草就落到干不了重活的十来岁的孩子身上,他们正好放暑假。
苞谷打着呵欠,走在石板路上。狗宝揉着眼睛过来了。这时,黑仔仍穿着那身沾满泥巴的旧衣裤,没精打采,跟在前面大人的屁股后木头木脑走。他们脸都没来得及洗一把,就被父母赶到稻田去了。
其实,晒稻草也不轻松。要将一个一个打了谷子的湿草把,从泥淋淋的水田里拖出来晒干。然后再挑回家,给牛作过冬的食料,或给猪垫栏踩粪,供种田种地。当然,还可拿来铺床,拿来烧灰滤碱水端午节煮棕子,拿来卖给纸厂造纸,用处多着呢。
因此,哪家对稻草也不马虎。
四下里蛙的叫声渐渐稀落,高高天上的星星看不见了。一轮红日从山岭间探头探脑出来。草叶上的露珠刚刚还亮晶晶的,眨眼就不见了。阳光白晃晃的,火一样喷起来。
一大片黄灿灿、沉甸甸的稻子,蚕吃桑叶似的,正一块块消失。打谷机的声音和路边树上纺织娘的长声叫唤混在一起,闹嚷嚷的……
苞谷、狗宝、黑仔他们家的田在一起,是向阳桥过去的河边上。
狗宝全身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他一只手拖两个草把,像条小牛,弓着身子,高一脚低一脚朝河滩走。一个个稻草被成行成队晒着。
他戴着斗笠,如罩在蒸笼里一样。一趟又一趟,他拖呀拖,被蒸得全身发软,蒸得头昏眼花,蒸得汗如雨下……
但他忍耐着,只想把稻草快快拖到河滩上。
“蚂蟥听水响”,软柔柔的大蚂蟥、小蚂蟥,在浑浊的水里身子一闪一闪,不声不响游动。不多久,狗宝腿上就叮上好几条,麻痒麻痒的,是在吸他的血。他扯掉一批,又叮上一批。后来,干脆懒得管了,让蚂蟥吸个够。等它们胀得鼓起了身子,他在将草拖上田坎的当儿,一跺脚,蚂蟥就滚下来了。
苞谷喘着气,也一趟一趟地拖来湿草晒在河滩上。他对狗宝说:“横竖裤子被泥水溅湿了,干脆放下裤脚,不要挽起来,能防蚂蟥‘进攻呢”。
他边说边提起湿巴巴滴水的裤脚,又说:
“你看,我脚上就没蚂蟥。”
是个对付蚂蟥的方法。狗宝一试,果然好。但裤脚在泥水里荡来荡去,沉得很,像腿上绑了石头,要费好大的力才迈得动。
天高高的,没一丝云彩。只有太阳在那里喷火。田中的水亮晃晃,镜子似的反光,刺得狗宝眯起眼还难受。
他恼怒地骂道:“这鬼日头!下雨多好。”然而他马上又“呸呸”地改口,忙抬头瞅了瞅天空,生怕哪儿飞来一点乌云。
在这收割时节,太阳越凶,天气越热,越让人高兴。因为这样能把辛辛苦苦种出的谷子晒个透干,落落心心地收进仓去。如果下雨,湿谷子堆在屋里会发热生芽的。那岂不白忙一场?
河滩立着一排排稻草,阵容越来越大。一些青蛙纷纷钻进草里躲荫。小飞机似的蜻蜓,偶尔落在草把上歇歇脚。
狗宝很羡慕河水里的鱼,干干净净的身子,舒舒服服地游来游去。他恨不得将自己满是泥巴、满是汗臭的身子也能藏进去,让太阳烤不着,让酷暑热不着……
但这是做梦呢,他还有一半稻草在田里没拖出来,明天就要犁田了,抢插晚稻。这时候请人犁田,一户一户排好工的,耽误不得。
狗宝和苞谷家的田紧靠着,离河滩近。黑仔家的田在那一边,要弯过两条田坎才到河滩上。
黑仔累得快趴下了,还只拖出一小半稻草。他皮肤天生黑,大家叫他黑仔。眼下,他被晒得更黑了。他在来来往往拖着,一刻也不敢耽误。下午,他家就排到犁田了。
黑仔爷老子在踩打谷机打禾,累得像水里拖上来的,见稻草还没被拖出去一半,粗声粗气吼:
“只晓得消五谷,懒得屙痢泻血!还不赶紧拖!”
黑仔本来累个不停,听爷老子一骂,急得快哭了。
他踉踉跄跄,咬着牙加快速度。只听他的喘气声越来越大。小胸脯一起一伏,赤脚慌乱地迈动。突然,“唏哗”一声,他在田坎上没稳住神,一脚踩空,摔在了水田里。
苞谷、狗宝看着黑仔,心里也替他急。他俩忙放下自己手上拖的草,将黑仔扶起来。他成了泥猴子,连头发上都是泥巴。
“快去,到河里洗洗。”苞谷赶紧催。黑仔脱下衣服,急急洗过头脸,草草洗了身子。狗宝把他的泥浆浆的衣裤洗了,晾晒在草上。
黑仔便只穿了短裤,头上扣个斗笠,又忙去了。
这时,天晌午了。太阳如大火球,挨着人的肉烤一样。不只路面热得烫脚,连稻田的水都沸了似的,一双脚迈出来了就不再想迈进去。
苞谷、狗宝的爷老子,扯着喉咙,直催他们回家。要他们吃了晌饭,歇一阵再来拖草。那边,黑仔的爷老子骂骂咧咧……
苞谷和狗宝都上了田,累得身子泥巴样发软,脚像做游戏时骑在高脚马上,一点也不灵活。他俩在河里洗了手脸,为享受水的清凉,没有踏上石桥,而是踩着卵石,一步一步过河。
水没过膝盖,泥浆浆的裤子被荡得干干净净。要不是累得快走不动了,他们早扒了衣裤,跳到水潭中的清波里嬉戏起来。但现在,他俩成了展不开翅膀的鸟儿。
一步步,他俩到了河中。水缓缓流过,波上跳跃着闪闪的光。他俩像失落什么似的,忍不住朝那打谷机轰响的稻田中望。
黑仔孤零零的,仍在忙碌。在他家的水田里,还有好大一片稻草……
俩人的脚钉住了。
黑仔是后妈带来的崽。黑仔的新爸这么不体恤他,真令他俩难过。
黑仔的体质比较差。那次学校爬山比赛,跑着跑着他流鼻血了。要他停下休息又不肯,最后还是他俩搀到山顶上的。
苞谷、狗宝再也迈不开步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蓦地,像谁在身上注入了一股力量。他俩对望一眼、毅然返过身,向黑仔拖草的那片稻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