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诗人气质(外一篇)

2009-07-31 07:50王祥夫
山西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周瘦鹃旧体诗花花草草

王祥夫

不流行写旧体诗的时代写旧体诗的人毕竟不多。而会写的也竟不多,写得好的诗人就更少。毛泽东写给臧克家的一封信透露了他对旧体诗的喜爱。喜爱归喜爱,写归写,有些人硬是喜爱旧体诗,连蹲在厕所里也要手捧一本旧体诗,硬壳子精装本当然不方便,最好是那种软软的线装。《千家诗》和《唐诗三百首》都是好选本。如果碰巧有这样的线装书,软软的卷在手里,而且上边有古意盎然的绣像可看,人物和风景都一律是细细的线描,如果是这样的书,不去厕所也想让人去厕所了。问题是有些人硬是喜欢旧体诗而不写,而有些人却喜欢写。毛泽东的文章好,旧体诗也写得不能不让人服气,他那样的诗,配上他的草书,几乎倾倒了整整半个世纪的人,这些不说也罢。

北京的冬天怎么说都是寒冷的。有人说下雪的日子里故宫才红墙白雪好看,这话只说对一半,不但故宫下雪的时候好看,平民阶层的四合院到了冬天也要雪来装点,那瓦塄才会一道一道地凸显出中国建筑的韵律来,让会写一手好文章的建筑学家陈从周看了动心。这一年,丰泽园也下了雪,雪想必把毛泽东的菊香书屋外的院坪铺得很厚,于是警卫拿了把扫帚要扫雪了,碰巧毛泽东从书屋里出来,他也许是要看看雪,也许有别的什么事要做,当然他可能已经从书房的窗内看到了外边飞飞扬扬的雪。毛泽东和警卫的对话是在飘飘洒洒的雪中进行的,当然毛泽东也站在了雪中,想必雪花也飞满了他的全身。毛泽东对他的警卫说:不要扫雪了吧?口气是商量着的。警卫说:为什么不扫雪?毛泽东回答了三个字:留着看。然后果然就看起雪来。毛泽东看漫天的飞雪,我们却看到了一个诗人。

再一次还是在延安时,毛泽东居然送了任弼时一缸红鱼,令人不明白的是他在延安什么地方弄来的红鱼,是什么鱼?日本锦鲤还是金鱼?或者是热带鱼?是什么人送毛泽东的?还是毛泽东托人去向什么人要来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当年,延安竟也有这样的雅致闲情。政治家和红鱼相对不免让人看到了诗人的影子。丘吉尔喜欢画画喜欢写游记,居然荣获诺贝尔奖,这就让人喜欢他,会写一手漂亮的游记的首相毕竟不多。能够心定气闲地坐在那里调油彩画画风景的首相更不会多,所以世界上只有一个丘吉尔。

但世界之东方也只有一个毛泽东。

毛泽东虽然不会画画却喜欢梅花,据说毛泽东书屋的地毯上开满了梅花,还有他的餐具上,笔筒上,是他先喜欢了梅花,然后才有了满地毯和茶杯上的梅花。他的那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是精神气象的,而不是写实,山花十分烂漫的时候,一颗颗的梅子可能也要快黄熟了。这个“笑”字是纯精神上的写照,这个“笑”字也只是诗人的事,让画家如此这般地画一幅梅在山花丛中开放的画。首先就乱了时序,不过国画是向来不讲这些时序的。齐白石老画师和许多老画师画的《百花齐放》图就乱了时序,许多的花就在一处热热闹闹地开放着,但却很美丽。毛泽东毕竟是诗人的气质,有气魄让梅花在百花间开放着,我们怎么能够不同意?

毛泽东喜欢竹筷、竹手杖,喜欢睡木床,喜欢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来游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平民的魅力,但他却是一代伟人。丘吉尔面对西欧的风景用油画笔左涂右抹的时候,毛泽东也许正在他中国的古典庭院里赏梅,世界上只有一个丘吉尔,世界上也毕竟只有一个毛泽东。尼克松来中国,去中南海毛泽东的居所做客,他送毛泽东一只玻璃酒杯,并在杯上签名留念。毛泽东送尼克松的礼物是什么?是他的书法,想必写得天马行空,但写的却不是什么诗,而是三句很古典的话:“老头坐凳,嫦娥奔月,走马看花。”什么意思呢?据说尼克松请教了许多精通中国时事和古典文学的专家,终是还没能弄十分清楚。尼克松也许读过惠特曼,但他不是诗人,毛泽东从不说自己是诗人,而举手投足间,终究是诗人气质。

谁知道周瘦鹃的心情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读周瘦鹃的《盆栽趣味》,还不知道周瘦鹃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那本书上的黑白图片让我着迷,怎么他培植的梅树可以长得那么入画,那么古典,那么让人耐看。瘦瘦的一树古梅,斜斜的枝子,上边只开出几朵让人爱怜而惆怅的白色花朵,那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什么是梅花的美,疏落、寂静、自开自落,就那么很少的几朵,花要少,才能更见其精神,更能让你领略花的美,如果动辄一开千万亿朵,那是在开大会或者是大合唱,我至今不能喜欢关山月先生的大红梅道理就在这里,远望像是着了火,热闹是热闹,却远离了梅花的品格。

周瘦鹃先生的后半生几乎都是和花花草草一起度过的,他那本不算薄的《拈花集》收录的全是花花草草方面的文章。周瘦鹃先生在“文革”时的遭遇说来让人落泪,据说给人推到了井里,他和他的老伴儿都被推到井里,就那么死了。一个喜爱花花草草的老人,一个喜欢美的老人,一个三四十年代在中国十分有影响的作家死在了井里,想必那天井里的水很凉,周瘦鹃和他的老妻慢慢慢慢沉到水底,井外边的花是否在阳光下开得正好?

周瘦鹃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他一生喜欢紫罗兰,并把自己的书斋取名为“紫罗兰斋”。作为作家,他是一位站在政治边缘的善良的作家,他不会冲锋陷阵,新中国一成立,问题就来了,这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摆在许多国统区作家面前的问题,他们不熟悉新的生活,他们的心情如何?他们面对新生活茫然而无从下笔,一个作家,最能安慰他们的心灵的便是拿起笔写作,一旦无法写作,其内心之苦楚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张爱玲是一位努力想使自己和新中国协调起来的年轻作家,她当时也真是年轻,她穿着与众大不同的怪异衣裳参加了上海第一次文代会,她在会上是一个异类,她是那样的与时代格格不入,她是那样的特殊,她是不是忘了那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她是不是以为时间会凝然不动,还像她以前穿着宽袖的清代服装走进印刷车间的时候,印刷车间的工人几乎都停下手来看着她,她在那一刹间肯定得到了满足。但此一时,彼一时,中国已经解放了,解放了就要有解放了的样子和纪律。张爱玲穿着她自己精心设计的衣服去参加解放后上海第一次文人们的聚会,她的心情如何?想合作,却偏偏写出了不伦不类的作品,最后她选择了离开祖国。直到她客死在她美国的寓邸,她的心情又如何?真不知她在美国的最后岁月里是否还钟情于她的那些与众格格不入的服装。刚刚解放的时候,张爱玲年轻,她可以出走,一口气走出国门,可以想象她真是喘了一口气,也可以想象她夜夜都在做着故园的梦,那真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谁知道张爱玲的心情?

谁又知道周瘦鹃的心情?

一个作家放下了他喜欢的笔,种起了花花草草。我们可以想象,周瘦鹃坐在他的古老的花梨木书桌前,戴着他的墨晶养目镜,伴着他的金鱼和花花草草,努力想和这个社会靠近,努力想写周立波的《暴风骤雨》那样的著作,但那只能是一种想象。我们也可以想象周瘦鹃在那里仔细地读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读之后,他肯定感到了一种新鲜的冲动和无奈,冲动是暂时的,无奈却是长久的,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因为他不熟悉工农兵的生活,这使他举笔维艰,解放后的许多年月里,百花齐放也只是形式上的事,而不是精神上的一种动人的风景。

周瘦鹃在解放后几乎可以说停止了他的写作,如果说他还在写的话,收获就是那本不能算薄的《拈花集》。他用他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拈起这唯一的一朵花来朝他的老读者们微笑。释迦牟尼在一次说法的大会上,不说一个字,而只是拈起一朵花微笑着,只有他的弟子迦叶懂了他的用意。可是,谁懂周瘦鹃老先生的心意,他拈起花来,却无人去看他。连看的人都没有,更不用说谁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自己的心情。

花是美丽的,种花人的心情却可以是深苦。

周先生的花圃里开放着许多许多花,但周先生的心里是否真正开放过一朵?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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