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祖江
父亲离开人世近二十年了!
我永远记得他临死时的样子:仰躺在一张破床上,衣衫烂篓,大部分肉体露在外面;肚子依然像他生病时一样,肿胀得像一口大锅倒置在上面;一条破烂不堪的被子,被他与死神做最后的挣扎时,用瘦削如柴的双脚蹬到了一角,一部分还挂在床沿外,甚至落到了地面;那张破旧的竹席上,到处是大小便后还没来得及清除的遗物。我感觉有些害怕,一时竟不敢迎上前去抱着他嚎啕大哭,只是呆立于卧室外的老灶头旁边,透过他床边那仅用几根玉米秆稀稀疏疏拦着的板壁缝,两眼直直地望着他,伤心不已,悲痛欲绝。他的丧葬自然格外简单,没有请人闹丧,随他一起入土的棺椁,也仅仅是几块破烂的木板。
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刚上初中,不谙世事。因此,对父亲的事我知道得其实并不多,然而,父亲的姓名和他一生所经历的往事并没有随他永久性的离去而完全消失。近二十年来,在我的耳畔,一再有关父亲的事情被或远或近的乡亲们提起。从乡亲们的话语中,我渐渐地听懂了父亲。
父亲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
苦难?
是的。厚厚的字典里,除了这个“骨子”里都浸透着悲惨和可怜的词,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一个词来形容他一生的命运了。
父亲出生在一个极度贫寒的家庭,幼年时的缺衣少食自不待言,尤让人感到命运之神不公的是,一场意外事故竟然又降临到了他稚嫩的头上。那一次,他上山砍柴,不料被一条狼发现。那条狼向他猛扑过去,不停地撕咬着他的全身。幸好,他最终还是苦苦地挣脱了这条野兽,留下了一条命。但从此,他的脸上明显的留下了一块长长的伤疤,终生未能弥补。
如果父亲一生的苦难就此为止,那他还真是不幸之中存万幸,值得自己庆幸,他人祝福。更为不幸的是,在他还不到十岁时,父母又双双别他而去了。接下来,他与他唯一的亲人哥哥,因为各自都尚不能自食其力,并没能从此相依为命,共创一个温暖、幸福的家。一个偶然的机缘,他来到了我今生的出生地,寄人篱下苦度着人生岁月。谁也不难想到,当他初到此地,孤身一人而又背井离乡,在心灵深处要承受多大孤独与寂寞的煎熬!而且,他与大伯一别之后,因为家庭琐事缠身,兄弟二人就长时间未能相见。为此,他不知失却了多少亲情的抚慰!又孤零零地付出了多少牵挂!
还好,当他来到这里后,巧遇姻缘,得以与远在外乡相隔40多公里路的我现在的母亲结婚。尽管她也与父亲一样,幼年丧失了父母,是跟随一个表哥长大的,一无文化,二无像样的嫁妆,但因了她,父亲毕竟成就了终身大事。如果以世俗的眼光来衡量,他的命显然比大伯重了几分。尤让他能在众乡亲面前扬眉吐气一回的是,结婚后,很快便生下了我的姐姐,接着又生下了我因突发疾病而不幸夭折的哥哥,最后居然还生下了我。
其实,只有我们自己明白,他有了我们姐弟几人,且让两个在艰难的环境中长大成人,但并没能使他真正扬眉吐气起来。相反,却因此更加重了他肩上生活的负荷,使他的生活窘迫得更不成样子了。为了我们的吃穿,他不得不更辛苦地在狭窄而贫瘠的土地上劳作。实在生活不下去了,他又不得不放下一个大男人的尊严,苦苦向富裕一点的人家求借。不用说,在那个多数人都还在为温饱挣扎的年头,他为此要遭几多白眼。当我们陆续达到上学的年龄时,他因交不起学费而又怕误了我们一生的前途,又是伤透了多少脑筋,吞下了多少内疚与自责的眼泪。因此,几乎可以这样说,他有了我们,就是吞下不得不自食的苦果,是我们的大幸,却是他自己的大不幸!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真的是没能过上一天好日子。他一生,从未上街买过一件新衣服,就靠好心的邻居们赠予或领受国家民政救济。一件衣服破烂得不能再穿了,他也舍不得把它扔掉,而是补了又补,继续穿。吃的呢,一年到头很少吃上一顿白米饭,常常靠红薯、玉米、小麦等杂粮充饥度日。有时,连杂粮都不足了,就只好吃个半饱。生了病,他常常是挨痛忍耐着。记得有一次,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让母亲到山上去扯了一些野草根熬汤解救。其实,他自己是清楚的,母亲一字不识,哪能认得出山上的中草药呢?即使别人指给她看了,也不一定能照实做啊。但因为走投无路,他该这么办了?现在想来,还真有些后怕。但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一次,他还真的因此逃过了一劫,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父亲的一生,尽管一直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日子,但他却品性高洁,一直为乡亲们称道,也为自己留下了美名。直到今天,有关他的佳话依然在家乡广阔的土地上流传。
父亲生活的那些年,因多数家庭闹饥荒,村寨上的农家时有鸡、牛、羊、粮食、烤烟等被人盗窃,但父亲从不干这类偷鸡摸狗的行当。他常自信地对乡亲们说:“我啊,人穷志不穷,不乱拿别人的东西。人家高兴送给你,那是人家的人情。”不但如此,有好心的人家送给他一点旧衣服之类的东西时,他也从不愿白白接受,而是想方设法都要帮助那户人家干一点农活之类的事情,算是还上一笔情债。父亲从未进过学堂门,没有文化。他虽然一生都不知道什么叫感恩,但当他知道了幼小的我们接受了别人的赠送时,就常常在背地里语重心长地叮嘱说:“等你们长大有出息了,一定要记得人家的好情!”有时,乡亲们见他吃不饱,饿得实在可怜,就诚心诚意请他去饱餐一顿,他也总是不肯去。据一位邻居说,有一次,差点把父亲的衣服拉破了,都还是没得父亲进屋端上他家的饭碗。寨上的人家不论办大小事情,他都每请必到,而且,从不偷懒,从不拈轻怕重,争先干那些别人不愿干的费力活。那时,村寨上还没有一户人家装上自来水,他就主动承担这挑水的活儿。父亲为这还远近出了名,谁家有事情就有他拖着瘦弱的身躯吃力地挑着水来回行进的影子。
我深深地知道,在父亲的心中,他自知一生无能,便完全寄自己的未来和希望于我们子女身上。因此,他的一生一直活得很自卑,甚至在精神层面上失去了一个常人应有的力量与尊严。有一回,一个城市人来到他的一个亲戚家喝喜酒,父亲也在哪里帮忙。当他知道了父亲懦弱而又不善言谈的秉性,便意欲拿他取笑。他提起衣袖指着手上那块亮铮铮的手表直呼他的乳名后说:“你认识这个东西吗?”父亲当然知道那不过就是一块手表,也当然知道这是在奚落他。他听后,并没有如实作答,而是长叹一口气后,以惯有的那种慢吞吞的语气说:“看将来我家毛儿买得起不?”父亲的这句话,在乡亲们看来,含蓄地把那个城市人谩骂成了自己的儿子,一时间,都纷纷禁不住对他肃然起敬。这件事,也因此成了父亲一生的佳话,在乡亲们口中代代流传。其实,如今细想,就他一生从不愿与别人论争和计较的本性而言,他当初所言,绝不会是另有深意,只不过是希望并且深信我将来有出息罢了。
然而,父亲终其一生,也没能亲眼看着我最后长大成人。因此,乡亲们如今看着我有了工作,尽管工资十分微薄,日子还总算过得去,至少比父亲生前好多了,就都禁不住为父亲深深地惋叹说:“他一生真没福啊!”
是啊,倘若父亲你依然健在人间,无论如何儿子也会让你享享清福的。
父亲啊,你若地下有知,应该感到一点欣慰吧!
守住本心
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下午,因为身体欠佳,凑巧也无要紧之事,我便躺在床上休息了。原以为,我一定会在这个安静的所在,走进美丽的梦境,自由地打发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闲暇。想不到刚躺下不久,放在卧室外一个柜子上的手机,又突然作起祟来。时值开学之际,料想这电话一定是某位直接领导打来的——一定有要紧之事正等着我听候吩咐。我只得赶紧从迷迷糊糊的睡意中醒过神来,爬下床头,急匆匆地跑到了外屋。
当我拿起手机看了屏幕显示,得知竟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时,紧张的心又立即松弛了下来,态度也随之变得不以为然。我随便按下了接听键,懒洋洋地把手机放到耳边,漫不经心地询问对方:“喂,哪位?”对方没有直言姓名,只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是某位老师。凭话音我至多只能判断他是一位中年男性,而符合这条件的,在我结识过的人中却有好几位,一时间真搞不清他究竟是谁。我只好继续追问,这一次,他说出了自己的工作单位。我终于因此而顿悟——他,是我在县城读师范时的一位班主任。
与此同时,我沉静得近乎麻木的思绪,一下子被彻底召醒。其原因,并非愧疚于刚才接听来电时对老师的无礼与怠慢,也并非在意于师生到如今的隔膜与陌生,而是畏惧于他接下来的问话,会使我感到怎样的难堪和沉重,而我作为学生,又不便有意回避,更不能谎言搪塞,只能静静地倾听,坦诚地作答。
事情的起因是,前不久,我们师生在县城有过一次偶然的会面。
那是暑假期间,我们本县籍的同班同学,基本上到了县城参加一个业务培训。想到机会难得,几个已调进县城或家已住进县城的同学,相约组织了一次聚会。他作为班主任,自然应邀参加并如约到会。我们有幸得以共进了一次晚餐。
坦白地讲,这次聚会,我是提着心儿去的。
聚会前,我依然首先是接到一个意外而又陌生的同学的来电,当我从通话中得知是相约聚会一事后,想到即将到会的班主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禁不住立即浮上了心头。
首先想起的是,我们师生曾经共同拥有的那份亲密。十二年前,我们有幸相逢在那座美丽的江边小城,之后就一直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了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时,我因家庭贫困,特别是生活方面常常难有着落。他作为班主任,我又有幸和他共同出生于一道高高的山梁,仅一南一北而已,他一直对我百般关爱,百般呵护,无微不至,可谓视生如子,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我因此而毅力倍增,信心倍增,不仅顺利地克服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顺利地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危机,顺利地完成了学业,而且学习成绩一直挺好,其他各方面表现也都不错,算得上品学兼优了。他为此而感到格外的高兴和欣慰,一直视我为自己的得意门生。我呢,对他当然充满了感激与敬意,一直视他为自己一生难得的恩师。临别时,我们互赠留言,他还深情地鼓舞并激励我说:“艰难的逆境使人早熟。‘三好学生能整整伴随你三年,实属不易!愿你永远做生活的强者!”我也怀着对他的深情依恋与极大信任,激情回赠他说:“愿老师继续时刻关注我的成长和进步。”
几乎可以这样说,毕业后,我就是带着做生活强者的梦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深情的乌江,离开了美丽的师范校园,离开了亲切而又熟悉的老师,回到了贫瘠的故土,回到了简陋的山村小学,回到了幼稚而又纯真的孩子们身边。当我又一次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身处大山深处后,日复一日地面对三尺讲台,尽管每一个日子都是那样的简单和平常,但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想着他,念着他,我并不感到过分的空虚与失落,更少有无聊与倦怠,总能认真地工作着,生活着,思考着。
于我而言,每一个日子仿佛都是平静而顺利的。但我们师生之间,到如今,终究是陌生了。我继而很自然地想起了我们师生共同忍受的一次失败,一次挫折。
那也是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一个偶然的机会突然向我走来,并对着我的视线轻轻地“招了一下手”。从此,我便一心渴望从偏僻的山村返回热闹的城市,找寻一个更适合于自己的宽广的人生舞台。这显然算得上是一个飞跃性的进步了。情不自禁,我及时把这个自认为成熟的意想面对面的告诉了他。也许,作为师长,帮助学生实现自己的梦想——哪怕它在复杂的现实环境中原本就仅仅是一个平常的梦,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一份义举。他首先表示了理解及肯定,又极力从各方面予以支持和帮助。想不到的是,事情的发展不是我们师生所想象的那么简单,结果最终被长久地搁浅在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中。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就是这件事后,我开始害怕接触一直关注着我的老师,甚至包括一些熟识的朋友。就这样,我们师生间感情的距离被迫渐渐地疏远了起来。原因其实很简单,从此,我无法不以脆弱的心灵去承受世俗和偏见的重压——生活在这个很现实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不以另一份心去在意他人,以另一种目光去审视他人——对此,在我的濳意识里,此刻这种想法已突然变得极度强烈。
其实,这次磨难与挫折,对我这个地地道道的永远的山里少年而言,除了多一份对世事之复杂与人生之艰难的慨叹外,并未使心灵遭受怎样的创伤。就像今天,我依然在偏僻的大山深处执著地追求着自己的理想与未来,依然觉得平静而幸福。
因为缺少了交流与沟通,一直以来,我无法明确地知道老师在心里对我的理解。
想起这些,同时想到即将与师生们一起聚会,叫我怎能不预想,真到了师生们面前,自己会是怎样的无颜与尴尬?也是因为机会难得,加之盛情难却,且一时找不到任何推辞的理由,我最终只得去了。
聚会首先是聚餐。当我终于赶到那家餐厅时,师生多已到了。一进门,只见师生们二十多人分两桌会聚一堂,相互间尽情地说着,笑着,气氛一片热烈。不知是否有意安排,班主任就坐在门口。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我亲切地称呼过他后,便就地在他旁边的一个空位上坐下了。事情完全不同于我先前的想象,随后,我很自然地就融入到了师生们火热的笑谈中,直到用餐时,我们开怀畅饮,尽兴而归。此情此景,让我平生第一次真切的体验到,这美丽的人世间,根本就不存在感伤与忧思,只有欢快与愉悦,根本就不存在高下与卑微,只有平等与尊严。
饭后,我们来到乌江边小坐,继续谈生活,谈人生,谈事业。这时,我依然坐在老师旁边,师生间依然谈得很开心,很尽兴。末了,他顺便问了我一句说:“听说上面在考察你们了,不知你要到哪里?”他说话的意思显然是希望我能更换一个好的环境,并相信我这些年依然一直为着自己的幸福与梦想而努力追求着,顽强拼搏着。我当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现实与未来,但此时此刻,只好以哑然作了搪塞。
今天,当我拿起手机接听电话,突然得知对方其实就是他时,我自然不得不料想他会循着这个让我感到沉重而又无奈的话题直问。事实是,我完全错了,他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提及。我于是就想,莫非,他早已知道我依然工作在这间偏僻的山村学校,就像我一直知道他依然生活在那座美丽的江边小城?
知道就好。
现实与人生注定我们要守住自己的本心。
不知老师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