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科
当前的中国经济,纠结着纷繁复杂的国内外因素。对之进行开刀式解读,是开一系列药方的基本前提。如何解决改革开放以来积弊已久的中国经济问题,怎样实现保增长和经济增长方式转型两者结合?就此类问题,《凤凰周刊》日前专访了中国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
鳳凰周刊:对当前中国经济态势该怎么判断和把握?
吴敬琏:现在就当前谈当前,恐怕是不容易谈清楚的。因为这里的所有问题都涉及一个根本性问题,就是宏观经济的短期问题和长期问题,这两个不同的问题纠结在一起了,同时发生了,而这两个问题在方法上是有矛盾的。
凤凰周刊:当前中国经济困境源于哪些长短期问题?
吴敬琏:长期问题是我们的经济发展方式有问题,有两个特点,一是靠要素投入来支撑增长,另外一个是靠出口需求弥补国内需求的不足。表现为宏观经济、整个金融系统中的货币投放过多,造成泡沫,经济系统中有大量空洞存在。
长期问题的积累,就导致当前短期问题的发生,即表现为虚拟资产泡沫破灭,需求不足,流动性短缺。换句话说,长期问题的表现是流动性过剩,才会有泡沫,泡沫一破灭就转化为短期问题。从短期政策上就是增加需求,不管什么需求,现在的主要办法是增加投资,但这就又转到问题的根源,长期问题就是需要转变发展方式,两者发生矛盾,难点就在这里了。
凤凰周刊:当前的短期经济问题实质是长期问题转化而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历史演进过程?
吴敬琏:20世纪90年代之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框架就大体上形成了。这个框架有个问题,就是政府作用很大,下一步它到底往哪个方向走?是要强化政府的干预,还是它从不该管的领域慢慢退出来?这就成了关键问题。那些强调政府作用的人就给下了一个定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跟非社会主义或者叫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区别就是在前者中政府的作用要大。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要肯定政府承担更大的作用。十四大讲改革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2006年3月6日胡锦涛总书记讲话,强调要毫不动摇地坚持改革的大方向,最后落脚点也是充分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这个讲话很重要,但好像理论界、舆论界很少宣传。有一篇宣传文章更干脆把“充分”两个字给删了,说明作者的内在逻辑出了问题,有些应该破除的观念没有破除。政府跟市场的边界比较模糊,这个问题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搞清楚。
边界不清,使我们多年来靠要素投入,特别是靠投资来驱动经济增长,这造成了很多问题。从宏观经济来说,这使投资率不断提高,投资效率不断下降。反映投资效率的指标是增量资本产出率(IC0R),这个指标的意义就是每增加1块钱的国民生产总值,需要投资几块钱。增量资本产出率世界的平均水平是2左右,印度是2多一点,我国前几年测算大概是5到7,也就是要投资5到7元钱才能增加1元钱,等于货币进去了,没有产出多少实际的物质财富。这样积累久了之后,金融系统的黑洞就相当多,一遇到外部冲击就会发生系统性风险。
此外,投资多了消费比重就下降。中国投资占GDP的比重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30%一直上升到了最近几年的约45%。现在我们的消费比重大概只在35%~40%之间,消费比重太低会造成一个大问题,就是产能过剩,最终导致需求不足,企业物质资本投资过高一定会造成普通劳动者的收入提不高,普通劳动者没有享受到高速增长带来的好处,加剧社会的贫富分化。
我们在改革开放以后就一直有这个问题,但在早期不是很突出。我们开始的办法是,最终需求不足最容易用的办法就是加投资,加投资在短期中能够增加消费需求,因为一般来说投资中有30%左右转化为消费。这是因为投资了就要雇工人,搞基本建设,来买设备。但是,用投资去增加需求有个问题,因为投资的比重更大了,增加的产能就更多了,到了第二轮的时候这个问题更突出了。
为了解决消费率下降、最终需求不足的问题,亚洲人发明了一个很有效的弥补办法,就是采用出口导向政策,用政府的力量进行适度保护和实行本币低估,来抑制进口和刺激出口。这种出口导向政策,又叫做新重商主义政策。
我们过去认为日本、韩国政府对经济的强力干预起了好作用,其实不然,在一段时间它有积极作用,但是实施一段时间后就必须进行调整,实现汇率形成机制的市场化。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破除一个思想上的禁锢,总认为东亚模式容易跟社会主义接轨,不破除这个禁锢,实际政策很难实现调整和落实。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开始是进口替代和出口导向并行,到1994年外汇改革、人民币深度贬值,标志着全面转向出口导向政策。成功执行这种政策10年、20年后,就出现外汇存底大量积累、本币升值压力增加、贸易摩擦加大的问题。
从经济学原理上说,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实行汇率形成机制的市场化。但是,让本币升值就会受到原有利益格局的阻碍部分出口企业以及出口大省,大市的政府甚至中央的有关部门都不赞成。于是中央银行从2003年起大量收购外汇,开始时每天收购2亿-3亿美元,后来迅速增加到每天7亿-8亿美元到2004年末,政府也认为保持固定汇率不行了,所以2005年7月宣布人民币升值2%,接着开始了人民币缓慢的升值。
为了抑制人民币升值,人民银行收购的外汇越来越多。到2006年12月,中国的外汇储备就超过了1万亿美元,成为世界第一,为收购外汇,释放出巨额高能货币。大量的货币发行引发流动性泛滥的结果,先是房地产和股票价格猛烈上升,当时不少人认为这是大好事,因为大家都发财了。之后到2007年7月,物价开始上涨,CPI到了5.6%,超过了国际公认的温和通货膨胀的水平。再到后来,金融海啸的冲击使得我们经济体系中大量存在的虚拟资产消失,泡沫破灭。
凤凰周刊:当前该如何解决改革开放以来积弊已久的经济问题?
吴敬琏:2009年首先是增加需求,需要货币政策,财政政策等短期政策(所谓凯恩斯主义的政策)去调节,否则企业的资金链就有断裂风险。但要注意不要增加长期的困难,一方面增加需求不要回到原有模式,因为增加投资经过一个投资周期会产生新的产能过剩问题。另一方面短期调节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稳住大盘时把主要力量转到去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上,就是从资源投入和出口需求驱动的增长方式,转变到技术进步和效率提高驱动的增长方式。
对于转变经济增长模式,“十一五”也规定了具体的途径,大概是这样几个:一个是把农村的大量劳动力从低效领域转到城市中的工商等相对高效的领域。第二条,就是要提升制造业的附加值。我们现在制造业主要是做装备、加工这样一些事情,附加值很低,所以要提升。形象地说就是向“微笑曲线”两端延伸(微笑嘴型的一条曲线,两端朝上)。在产业链中,附加值更多体现在两端——设计和销售,处于中间环节的制造附加值最低。加强研发,改善产品的设计,注重品牌营销,售后服务。第三条,就是发展服务业。因为我们的服务业比重太低,比低收入国家还低。第四条就是用信息化改造国民经济,用现代信息手段改造国民经济提高它的效率。这四条是互相融合的。最核心的是中间两条,即大力发展先进制造业和大力发展现代服务业。现在各级政府工作报告其实都有这两个概念,但具体到内容则往往语焉不详。
现代服务业跟先进制造业总是相辅相成的。先进制造业的价值链延伸很长,有些环节独立出来就变成了独立的服务业,而独立服务业的价值链也在拉长,每个环节都可以独立出来变成一个产业,所以现在发达国家服务业占GDP的比重,很少有低于50%的。而我们很低,广东最高曾达到47%,2008年是42%,呈明显下降趋势。所以现代服务业大有发展空间。可是我们正在执行“十一五”还没有见到很大成效的时候,美国出现了金融危机。现在我们面临着很多的困难,有一种理解认为现在面临的困难就是一种输入型的,我们只要顶住,等美国经济一回升了,我们的困难就消除了,我觉得这是个误解。因为30年来中国经济已经深深融入全球化的过程当中了,全球金融体系害了病,我们不可能独善其身,外部原因和内部原因已是一个体系,不可能只要外部原因一消除所有问题就没有了。
凤凰周刊:转变经济增长方式感觉是个操作层面的问题,似乎不应该成为经济上的老大难问题?
吴敬琏:中国“九五”计划就提出要实现增长模式的根本转变,“十一五”也提了,十七大又提了,但是转变很慢,就因为旧的增长模式过去有一个政治上的招牌,叫做社会主义工业化道路,所以认为它是天经地义。现在这个模式还很流行,据说各国的经济发展都有一个规律,都是先农业,农业以后是轻工业,轻工业以后是重化工业,之后是高新技术产业,最后才是现代服务业。“十一五”前后有场辩论,辩论的结果,是以大量的历史事实和理论发展说明不存在这个规律。但好多人依然认为这就是规律,社会主义工业化道路就是这样的。这个理论误区不破除,旧的增长模式怎么转得过来?
此外,在我看来,转变經济发展模式长期难以落实的主要原因,是存在着一些体制性障碍。例如:各级政府依然保持着土地等重要资源的配置权力,很多地方仍然把GDP增长作为衡量各级政府官员政绩的主要标准,现行财政体制和支出责任过于下移使各级政府将财政税收和物质生产的增长紧密地联系,土地,资本、劳动力等生产要素的市场化尚需推进等。特别是在一些重要的生产要素价格形成过程中,原先计划经济的靠行政定价,人为压低价格的情况普遍存在,所造成的价格扭曲又使市场在优化资源配置上的作用受到很大的压制,同时造成稀缺资源的低效使用和大量浪费。
而上述体制性障碍形成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我们在上世纪80年代确立起来的改革目标模式具有一定的过渡性,有一些地方还比较模糊。比如政府应该在经济运行中特别是资源配置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由于我国改革开放之初主要是以“东亚模式”作为参照,以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作为榜样,而东亚模式的重要特点是政府在经济运行中特别是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很大的作用。前面已经讲到过,这种模式在一个国家或地区发展的早期,对推动经济起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这种主要依靠要素投入和出口拉动的增长模式到一定程度,政府过度介入经济运行,特别是介入要素价格形成乃至资源配置的做法的负面作用就日益凸显,就要求我们对发展战略和政策进行调整。
凤凰周刊:实现保增长和经济增长方式转型两者结合,在各地当前操作起来好像有难度。
吴敬琏:2008年下半年我跑的沿海地带比较多,跟一些企业家和党政干部交换意见的时候,他们常常也有一种反应,说现在就是急于应对当前的问题,好像很难、很少去考虑怎么能实现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型问题。有企业家就说我们现在主要的问题是活不下去了,顾不上了。这是有矛盾的,但是你一定要想办法尽量在稳经济的过程中推进转型,否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十一五”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实现我们的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型,从不同层面来看,转型和当前应对世界金融危机其实是一件事情,在我们的实际工作里面一定要把这两件事情结合起来。
每个地区要根据自己地区的情况来研究怎么保增长,怎么来实现转型。比如说沿海地区有两个问题,一个问题就是制造业比重太高,而服务业比重太低,第二个问题,就是制造业附加值太低,按照微笑曲线来说,就是在加工、装备、制造这个领域内干活,而不是在附加值高的研发,设计,产品品质的提升和品牌营销及服务的部分有大作为。所谓转型不是一步登天,而是在微笑曲线上能够延伸到多少就延伸到多少,有的时候并不是一定要有多么革命性的突破。所以,沿海地区最重要的是两条,第一条是制造业的服务化,就是向两端延伸,另外一条就是发展服务业这个也是一样的,我们不是一来就是要发展高端服务业,我们要吸取上世纪80年代的教训,80年代搞过“三产”,最后搞的是股票和证券公司、期货公司,那些行业也雇不了几个人当前的工作重点在于就业。增长不等于就业但是增长的目的是为了就业。
对于中西部地区,我希望内地不要被现在的假象所迷惑,我碰到好几位中西部的同志都说我们这儿比沿海地区经济形势要好我有一点怀疑。我说你这个地方也要注意一点,因为西部大开发所以你们投资的规模很大,在投资期间日子好过得很,但到产能建成以后基建的任务小了,找市场的问题就来了,不只是中西部地区,浦东也有这个问题,浦东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大规模投资结束后困难得不得了所以,不管是哪一种区域都有一个怎么实践科学发展观,怎么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问题。
凤凰周刊:中小企业一直是个经济增长方式转变的关键点,如何解决本次经济下滑中中小企业面临的窘境?
吴敬琏:中小企业的境遇与原有增长方式未能转型有很大关系,现在,转变方式主要靠企业,要平等竞争,民营经济不起来的话,需求就很难增加。
应对当前金融危机,应该回忆一下1998年我们对付东亚金融危机冲击的时候所采取的办法。1998年除了发1000多亿元国债进行政府投资外,很大方面是用一系列政策支持中小企业的发展,那次的经济复苏不是光靠这点国债就能起来的。比如说从1998年4月开始的扶植中小企业,国务院采取了很有力的措施经贸委的中小企业司就是当时国务院要求建立的。同时国务院指令中央银行要求各专业银行建立中小企业贷款的专门机构,决定了中小企业贷款利率可以浮动10个百分点,当时利率是管制的。经贸委和财政部在各地建立中小企业信贷担保公司。这一系列的措施不需要花多少钱,也不需要放松货币政策和注入货币,但对支持中国经济抵御东亚金融危机的冲击起了非常好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