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冉
由于京剧研究者奇缺,依赖京剧艺术家后人自行抢救资料,也成了没有办法的办法。
也许再过若干年,能被记得的京剧艺术家,恐怕只是那些资料保护得最完整的了
今年是京剧名家马连良从艺百年,关于他的专场纪念活动将于7月初陆续展开。除了马派的京剧演员将要献艺外,马连良嫡孙马龙也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他不是京剧圈内人。2007年,他出版了一本《我的祖父马连良》,被人们所知。有些人出书,送出去的都快要跟卖出去的一样多了。马龙当属此类。那本关于“祖父”的书,用他的话说,赚的版税,还填不上他到处送书倒贴的钱。
但书的销量也不赖,始终在排行榜上。最近,他计划出一本关于马连良的360页的大型画册。此外还打算一鼓作气,出一本关于祖父的画传。做这些不为版税,只为把自己知道的,关于祖父的那些事都写出来。
谁让祖父马连良生前荣光,身后如此落寞呢。
本是商人的马龙为了这个,生意也不做了。这些年,关于马连良的各种纪念活动一直没断过,背后都离不开马龙的推力。
马家第二代的子女多多少少在那个年代受了父亲马连良的牵累,而到了第三代,已经离京剧更远。第三代排名老幺的马龙却选择站了出来。
在2004年之前,在中国内地,关于这个大京剧艺术家的生平和遭遇,知道的仅限于看戏的人。当年9月,章诒和在《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父亲与马连良》,让不看戏的人也不禁感叹一代京剧大师最后的悲凉岁月。
由此,一些知识分子们开始关注这些京剧大师当年的时势命运。马龙也开始明白,时下京剧已经不再大众的时刻,他写的是关于祖父生活的书,通篇不谈他的艺术成就。
而这事一开了头,就停不住了。
“作为后代应该给祖父留下点什么了”
马龙写祖父的动机有二。首先,看了章诒和的大作,他们一家人都坐不住了。一个外人把祖父最后的日子写得那么透彻感人,自家人听得唯有耳热,老马家怎能失语。
就在章诒和的文章刊登一个月后,马龙的伯父马崇仁就忍不住给章诒和回复了一封信。信中把那个时代一个艺人所处的境遇一一作了澄清。
其次,马龙突然觉得,作为后代应该给祖父留下点什么了。在文革,祖父被批斗,他们家所有的资料都被毁得一干二净。如今,关于这个艺术家,家里只剩零星几个人的回忆。还是他舅舅启发了他,舅舅是餐饮协会的,在工作之余,经常给东来顺的老员工在后厅做口述录音。
马龙先去了趟东北,那里曾经是祖父一生经历中最为纠结的地方。究竟是汉奸还是无辜,马龙也想知道真相。在沈阳,他找到沈阳市回民中学,这是马连良当初赴东北演出的初衷,这里如今是东北地区唯一的一所回民中学。这里的人还记得马连良,在门前甚至塑着他的半身雕像。一位90多岁的老校长跟马龙讲述了当年的往事。
1942年,马连良去沈阳演出原本是打算为这个学校募捐筹款的。当时在沈阳有一个叫张子文的回民大阿訇,是晚清的秀才,热心办教育,和马连良认识。1942年,他打算在奉天建一所奉天回教文化学院。
奉天的回民纷纷解囊,可只筹到5万元,与所需相去甚远。张子文想到了京城的回族闻人马连良,希望马出山,呼吁捐款。马连良当下答应,决定赴沈阳公演筹款。
当时,华北沦陷,日本负责主管华北演艺界的机构叫华北演艺协会。得知马连良有去东北演出的打算,便前来游说。当时正值伪满洲国建立十周年,日本人希望找些北京的艺术家在3月1日“国庆节”的时候赴东北做祝贺演出。
马连良演了半生的忠孝节义,深知此事关系体大。一直拖到秋天,始终没答应。最终日本人逼上门,说不去就切腹,马连良顾及着全院一家老小的安危,最终无奈成行。1942年11月初,马连良的扶风社在沈阳连演10日,为回教学院筹款25万元,回京后又捐助了10万元。
而马在长春和哈尔滨演出的这两个多月,成为之后一系列风波的口实。
马龙起先也不太理解马连良当年的所作所为。当看了一本叫《狼烟北平》的书之后,他终于明白,在那个时势比人强的年代里,有时候活下去更重要。那个时代真正能做得了自己主的艺人能有几个?除了梅兰芳。在马龙看来,梅已经是通达至臻的人。梅蓄须言志,不靠演出,可以通过卖画挣钱,而其他靠演戏糊口的艺人,仅大班就有几千人,他们怎么活?
那一年前后,赴东北演出的京剧艺人不止是马连良,周信芳、谭富英、李万春、叶氏兄弟的富连成都出关演出过。最终背上汉奸名字的只有马连良。而这也成为了马连良永远的污点。
到了1946年,“通缉汉奸马连良”的通告在剧院内外四处散发,为了打官司,马连良的家业也基本被掏空了。
1995年,举行梅兰芳、周信芳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文化部挑选9人拨款十几万为纪念会写发言稿。讨论会上,与会专家提出,论京剧贡献,家人觉得马连良也该有此待遇。但争议却不断,主要针对马连良爱不爱国,就是指“伪满唱戏”一事。
此事一直搁置。直到2001年,马连良的长子马崇仁找到当时的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在李的提议下,北京有关方面举办了马连良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会。那次活动办得轰轰烈烈,由此马家才感觉马连良的艺术成就真正得到了承认。
一点一点地将祖父“拼”出来
马龙写第一本书时,他最怕的就是背后有人说,这本书是自家人给自家人吹嘘。可一些关于祖父的敏感事件的解释,家里人自己不站出来澄清,谁还会说?
于是,他的做法是,对于所讲事实尽可能地谨慎。比如他特别在乎年表的准确性,他给记者举了个例子,80年代出版的老的京剧研究书籍中,有过一个老的年表,马龙找到后,分别找到几个爷爷的朋友去确认,发现回忆有出入。他又查了许多资料,果然有错。他认为,爷爷一生发生的重大事件,哪年演了哪出戏,这是一条主线,得先把这个弄清楚。
马连良是个思想新式的人,他喜欢照相,不像一些老艺人还念叨着怕被摄魂。马连良每一套戏服都是宝,他对戏服的材质和剪裁要求甚高,曾经专门高价从故宫收购了一批绸缎做料,自己定色、出样,反复印染、绣制。每次上台前,他都喜爱拍些定妆照。马龙在民间总是能收集到这样的照片,每当他用手摩娑那些泛黄的图片,似乎也同时抓住了那一段既熟悉又陌生的时光。
被文革洗劫后的家里,几乎没有一张完整的照片。仅剩的几张照片,都被撕裂了一道大口,那是文革的痕迹。好在现在的相片复原技术成熟,《我的祖父马连良》那本书的封面照,就是由此抢救而来。
而抢救照片,有时比抢救历史更加有难度。经过圈内人的介绍,马龙找到一些老戏曲研究学者,他们手上有大量珍贵的资料。可有的时候,花再多的钱也不行。除了马连良嫡孙的身份,更多看你的态度。
这些老人家通常会先跟马龙聊聊,看他是不是真诚,对资料是什么态度。老人家一般都不愿意把资料外借,因为之前有很多这种事,出了手就回不来了。
北京有一对刘乃崇老夫妇,夫妻都是研究戏曲的。马龙第一次去的时候,把老太太说服了,叫他年底再来。等到年底再打电话,老太太已经不在了,刘大爷也随即一病不起。直到半年后,刘老大爷能起身见人了,马龙才终于见到了这些资料。
马龙还在网上发布消息寻求祖父照片,天津一个老戏迷给他打电话,说手上有一本他爷爷的照片,打算给他送过来。这把马龙激动坏了,隔了几天再打电话过去,却被其子告知,老爷子突然去世了。“那像册呢?什么像册?全当破烂扔了……”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起,每次都让马龙心痛不已。与一段历史擦肩而过,却抓不到,那种无力感很打击人。
就这么一点一点抢救,一点一点将祖父拼出来。马龙已经用了5年的时间,这本360页的画册,将会对学术研究有着直接推动。这本应是马派研究者做的活,可是混迹京剧圈这些年,马龙并未听说哪个学者专门研究马派。
这也差不多是目前京剧界比较普遍的问题,由于京剧研究者奇缺,尚难以进行大规模的京剧艺术家的资料收集工作。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戏剧研究专家傅谨感叹,依赖京剧艺术家后人自行抢救资料,也成了没有办法的办法。也许再过若干年,被人们依然记得的京剧艺术家,恐怕是那些资料被保护得最完整的,而未必是艺术水准最高的。
还有许多抢救不了的东西。马龙也曾琢磨过搞名人故居的事。可麻烦的是他家的老宅子产权已经归到全国政协。位于北京西单民族饭店对面的报子街的一个四合院,后来办成了一个饭馆。当年为这个事,爷爷的弟子、全国政协委员张学津,曾经打过一个报告,提了这个事。但结果是据说北京市对名人故居有个规定,大体意思是限制发展,就不了了之了。
马龙说,不是家家都能像梅家可以开纪念馆的。梅兰芳和程砚秋都在文革前就去世了,有幸逃过一劫,资料也得以保存。爷爷在文革初期去世,首当其冲,资料尽毁。想开纪念馆也没底气。
而至于一些爷爷的老戏服,马家很早就捐给首都博物馆了。早年首博还在国子监老址时,一直压箱底放着。马龙认为这样也比放在家里强,他偶然去看看,拍拍照,也就满足了。马龙认为现在马家还算幸运,至少出了两本书。有太多当年的京剧名家,任后人怎么找资料都寥寥。像孟小冬这样的传奇女子,身后无人,更是绝迹于世了。
关于京剧,原来从未忘记
除了马连良嫡孙的身份,马龙其实已是香港公民,以前在香港有房,做生意,日子过得不赖。
马龙记得特清楚,他第一天去大学和单位报道,人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下好了,我们这有人会唱京剧了”。这通常让他哭笑不得,他根本是个外行人。出生于文革时期,马龙两岁半时爷爷就去世了,父亲马崇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了香港。他的童年是看样板戏长大,而不是传统京剧。
童年的他,从来不敢提爷爷是谁,因为这往往不会带来好事。但是他在西单附近的胡同里游走时,却发现周围人都对他指指点点。对京剧产生兴趣,是过了30岁以后的事。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纽约》中那种乡愁感觉简直写到他心里去了,马龙在香港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突然听到临街飘来的京剧唱腔,那股乡愁似乎一下子到了沸点,翻腾开了。
做起搜集马连良资料的事后,他接触了大量京剧圈的老人,聊起天来他从不觉得有什么障碍。他发现,即使自己再不感兴趣,可对于谁是谁徒弟,谁是什么流派,怎么个传承,这些圈内的事也都已烂熟于心——自小跟家里的氛围中熏出来,原来自己从未忘记。
父亲马崇恩本是个演员,到香港后,马连良之前在香港的一些老朋友很照顾他,也想关照他的生意。但是马崇恩却跟中了邪似的,偏偏对生意不感兴趣,总想着京剧的事。马连良在后人是否学戏这件事上与程砚秋很相似,他也不太建议孩子们学戏。但是这个最小的儿子却总爱跟在他身后蹭戏。他教徒弟戏时,马崇恩就跟旁边看着,一来二去,就看懂了。
1960年,马连良排练完一出大戏《海瑞罢官》带着弟子准备当晚登台,不到两小时,另外一家戏楼就贴出同样的戏牌名。这让马连良惊异不已,谁能这么快就办到?马龙讲这个段子时,哈哈大笑,那人正是他父亲马崇恩。
马崇恩虽然不唱戏,但他善与人说戏。在香港时,他住在北角,因为那边有个新光剧院,是香港唯一一个有京剧演出的舞台。马崇恩经常去那边给人说戏。后来感觉香港喜欢看京剧的人还是太少,解放前,一批老京剧人都到了台湾,组了好几个京剧团,就请他去台湾继续给人说戏了。
他离开时,马龙刚到香港不久,父子俩又相隔两地。马崇恩在台湾一待近10年,晚年身体不好时,马龙把他接回北京,没两年就去世了。马龙至今说起父亲都会黯然,父子俩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几乎没有好好坐下来交谈过,谈及京剧谈及爷爷的更少。
马龙只记得,小时候,刚粉碎四人帮不久,父亲带自己去政协礼堂看电影。父亲说这个电影叫《秦香莲》,特别好看,是你爷爷演的,你要好好看。结果一开演却是评剧《秦香莲》。
家里人一直说,马龙现在做的其实是马崇恩该做的事。马崇恩与父亲有过京剧上的直接传授,何况他本人又对京剧如此痴迷。命运弄人,儿子继承了父业,也算是三代传承。
马连良曲折京剧人生
马连良,1901年生人,京剧老生,回族,北京人。
8岁入喜连成科班,1年后即登台演出,14岁开始演老生,原宗谭鑫培。26岁时挑班演出,名挂头牌。29岁组成扶风社。翌年与周信芳同台演于天津,技艺精湛,各具风采,被誉为“南麒北马”( 即艺名为“麒麟童”的南派著名艺术家周信芳和当时排在北京四大须生次席的马连良)。
20年代起走红江湖四十余年,被称为中国京剧“四大须生”之一。自创马派,在京剧史上,有着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位置。但马连良却并不能为新中国完全认可,其主要“错误”有二:旧社会给日本人唱过戏;抗美援朝慰问演出时跟国家要过钱。由此,他常年来没有得到来自官方的正面评价。而文革初更因主演过《海瑞罢官》而遭到迫害,猝死离世。
而直到1978年8月30日,北京市文化局召开落实政策大会,受迫害致死的马连良才得以平反昭雪。但是这些政治污点始终未离开马连良,百年诞辰的纪念活动也因此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