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蕊 赵 前
“海内外之言目录者,靡不以先生为宗。”(伦明撰《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诚如斯言,傅增湘先生为近代国内藏书大家之一,一生勤于访求,收藏宏富。与其他藏书家不同的是,傅增湘先生不但藏书,且精于校书,并以校勘与传播为己任,在版本学、目录学、校勘学方面都取得了卓越成就,堪称一代宗师。
访书不计代价,“双
鉴”得之不易
傅增湘(1872—1949),字润沅,号沅叔,别署双鉴楼主人、藏园居士、藏园老人、姜弁、书潜、清泉逸叟、长春室主人等。四川扛安县人。十六岁时应顺天乡试为举人。二十六岁时中戊戌(即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科二甲第六名进士,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曾人王士珍内阁任教育总长。1927年担任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解放之初,周恩来曾派人持函探望重病中的傅增湘,遗憾的是未及相见,傅先生就去世了。
傅增湘先生一生与书有着不解之缘,访书、收书、校书、印书几乎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他这份爱书的执著之情令人崇敬。
辛亥革命爆发后,傅增湘受袁世凯的委任,参加唐绍仪领导的议和代表团南下议和,其间,他曾用百金买到了一部宋版书《新刊诸儒批点古文集成》,这是他生平所购第一部宋版书,十分珍惜。然而经张元济先生鉴定,此书为清朝皇家编修《四库全书》时所用的底本,经编修馆臣篡改删落,不具原貌。傅增湘深感痛惜,于是便更加发愤购书。
“五四运动”期间,北洋政府主张解散北京大学,欲追究北大校长蔡元培策动、包庇学生的责任,逼蔡离职。傅增湘辞职以示抗议,后定居北京,专心于收藏图书,校勘典籍。取苏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诗意,将其藏书处命名为“藏园”,自号“藏园居士”。傅增湘一生勤于访书收书,往往不辞辛苦,不计代价。得知某地有善本,即使长途跋涉,也必求一得。其薪金大部分都用来买书,资金不足时不惜借债,也要将好书收回,有时不得不卖旧换新。
民国十七年(1928年),傅增湘卖掉自己珍藏的日本、朝鲜古刻本三箧,购得曾为盛昱藏书之冠的《洪范政鉴》(图二)。此书为南宋淳熙十三年宫廷写本,内容是记天人感应之事,以警示统治者,是南宋内廷遗留下来的一部完整的写本书。七百多年间,它一直在内府保存,民国初年才流落民间。其书笔法清劲,玉楮朱栏,有内府玺印,确实为罕见珍宝。在此之前,傅增湘还购得一部南宋绍兴二年两浙东路茶盐司刊本《资治通鉴》(图三),该书为前清鄂抚端方的旧藏。傅增湘将这部《资治通鉴》与祖传的元刊本《资治通鉴音注》相配,把自己的藏书之所命名为“双鉴楼”。自从《洪范政鉴》入藏之后,便代替了元本《资治通鉴音注》,成为双鉴楼的“双鉴”之一。
民国初年新旧鼎革之际,不少满族权贵、藏书故家的藏书纷纷散出。如端方“訇斋”、盛昱“郁华阁”、景廉“半亩园”、杨氏“海源阁”以及徐坊、吴重熹、杨守敬、缪荃孙、费念慈等藏书家的藏书先后源源不断地归人“双鉴楼”。傅增湘不仅勤于在各书肆访求善本古籍,而且常与其他藏书家以书易书。在传世可见的傅氏书信中,就真实地反映了这一点。傅增湘与当时的许多藏书家有着广泛的交往,他们当中有曹元忠、王雪澄、缪荃孙、吴昌绶、徐乃昌、刘承斡、叶德辉、邓邦述、蒋孟苹、袁克文、董授经、陶兰泉、张钧衡、章式之、周叔等。他们之间经常互通有无,或相互馈赠,或代为搜求。经过数十年孜孜不倦的苦心经营和辛勤积累,傅增湘的藏书总计达二十万卷以上。书目载人《双鉴楼善本书目》《双鉴楼藏书续记》以及四十年代编成待刊的《藏园续收善本书目》中。双鉴楼的藏书无论数量之多,还是质量之高,都堪称一时冠冕。由此,成为继陆氏百百宋楼、丁氏八千卷楼、杨氏海源阁、瞿氏铁琴铜剑楼清末四大家之后全国最大的藏书家之一。
以校雠古籍、传播文化为己任
傅增湘坐拥书城,是出于对古籍的挚爱。他每得一书,就撰写题跋一篇,无法得到的也要借来校对一次。他规定自己每天校书三十叶,白天时间不够用,就熬到深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与古籍有特殊的缘分,校雠之功似与生俱来,“如寒之索衣,饥之思食,如无一日之可离”(见《文苑英华》校本书后)。到了晚年,傅增湘仍日日伏案校书,有时通宵不眠。即使在严寒的冬天和炎热的暑夏,他也坚持工作,不肯间断。七十岁以后,还坚持校完《文苑英华》这部千卷巨著。傅增湘综计平生所校群书八千余卷,是民国以来校勘古书最多的人。
傅增湘在校勘的同时,还对版本源流、优劣加以探讨。先生曾遍访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江南图书馆(原丁氏八千卷楼)、故宫图书馆、上海商务印书馆(涵芬楼);经常流连于北京的琉璃厂、隆福寺书肆;还曾东渡沧海,遍观日本宫内省图书寮、内阁文库、东洋文库、岩崎氏静嘉堂、内藤氏恭仁山庄、前田氏尊经阁和西京诸古刹所藏的珍贵的宋元善本。他访书时必携笔记及一部莫友芝撰《(吕耳)亭知见传本书目》,并将各书行款、序跋、碑记等记于《鄙亭知见传本书目》上,以便检校核对,题名为《双鉴楼主人补记鄙亭知见传本书目》。另外,他还将所见善本,撮其大要,详记于笔记簿上,题名《藏园瞥录》。数十年中,《藏园瞥录》集至40余册,《(吕耳)亭书目》也批注殆满。他阅览了日本公私各家所藏的善本之后,撰写了《藏园东游别录》,将所见善本加以甄别,并对一些刊刻年代晚而误为宋元刻本的古籍,以及个别宋元珍籍,误认为后来刊刻的,——加以订正。当时的日本学者,对他的这些意见都很重视。先生对自藏或所见善本,撰写长跋,详论版本源流、文字得失、流传经过,共500余篇,50多万言。编为三集,题名《藏园群书题记》。先生学识既精且博,再加上多年博览,对版本的时代源流、鉴别真伪极为精审,往往发人所未发,详人所不能。
傅增湘关于目录学、版本学方面的著述颇多。其中著名的有《双鉴楼善本书目》四卷,1929年刊刻,著录傅氏自藏善本一千二百多种;《双鉴楼藏书续记》二卷,1930年刊刻,著录善本五十一种;《藏园群书题记》初、续集连同未刊的第三集,经傅熹年整理,汇为一编,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傅增湘的另外两部重要著作《藏园群书经眼录》和《藏园订补亭知见传本书目》生前均未能出版,都是近年来经先生文孙傅熹年整理,由中华书局正式出版的。其中《藏园群书经眼录》一书系由《藏园校书录》、《藏园瞥录》、藏园日记、杂稿等汇为十九卷,收书四千五百多种,共计百余万言。《藏园订补郜亭知见传本书目》共补入书目八千九百五十余条。这两部书是近百年来目录学、版本学方面集大成的著作。
傅增湘不仅藏书、校书,而且还乐于刊布古书,使之化身千百,流传于世,供学人研究使用。先生藏书多为珍
本秘籍,但他并没有秘不示人,相反认为典籍与文化应流传后世,发扬光大。先生自藏古籍“传播者十居四五”,并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上无负于古人,而下亦自慰其辛苦”。基于这种信念,他为涵芬楼先后提供过古籍善本数十种供其影印出版,以广流传。其中《四部丛刊》初编、续编影印时,就曾向他借用善本书数十种;《百衲本二十四史》中,也有多种取自“双鉴楼”。此外,先生还为同时代的学者朱祖谋、徐乃昌、董康、陶湘、吴昌绶等人刊布古籍提供过底本。
傅增湘自己也刊印过大量古籍善本:1916年收得宋版《资治通鉴》后,便立即影印流传;1934年借贷一万三千元巨款,购得著名绍兴监本《周易正义》(图四),此书曾为临清徐氏所藏,秘不示人,更无论借印,先生将其影印行世,而后售去原书抵债;此外,还有《方言》、《刘宾客文集》、元本《困学纪闻》以及明本《永乐大典-台字韵》等。不仅如此,先生出于思乡之情,对故乡文献和先贤著述也勤加搜寻。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辑印成《宋代蜀文辑存》一百卷,收录四百五十位四川乡贤的文章二千六百余篇。
晚年,先生虽已无力校勘与刊印古籍时,但仍坚守将古籍与文化流传于世、发扬光大的信念,不仅籽手校群书捐赠给北京图书馆,而且嘱咐后人把珍藏的“双鉴”也献给国家。又因祖籍是四川,他的家人秉承遗志,将其外库书籍三万四千余册捐赠给四川,现藏于重庆图书馆与四川大学。
缘为书来——傅增湘与图书馆
出于对书的深厚感情,傅增湘先生与图书馆也有着紧密联系和特殊的情谊。
早在傅增湘出任直隶提学使时,他就认识到“兴学为立国根本之图,普通、专门既具设矣,益不得不为保存国粹之举,则图书馆尚焉”(引《天津直隶图书馆书目》傅增湘自序)。当时的直隶省图书馆,建馆时间不长,除严范孙等人捐赠的藏书外,藏书尚不丰富。于是傅增湘四处筹资,用巨款收购北京琉璃厂书估李宝泉南下江浙访求到的一大批善本书,包括李氏小李山房、丁氏八千卷楼和刘氏嘉业堂等名家珍藏,总计多达12万余卷。他还为馆购得英文图书300余册。傅增湘在竭力访求各类图书以补充馆藏的同时,还着手将馆藏图书编成目录。他说:是馆“经营缔搏,遂以有成。顾卷帙浩繁,编目匪易”。他先后组织谭新嘉和韩梯云编目,书目告成后兴奋不已,为书目撰写一篇序文,说此目“义例翔明,区分有法,虽不能企七阁四库之类备,以例夫新编之《江宁图书馆书目》,固以南北遥相辉映矣”。这是天津图书馆第一部古籍书目,收书12755种,其中明版书1000余部,抄本逾500部,尤以史、集两部书居多。
这段经历可以算作是傅增湘与图书馆结缘之始,此后,他在访书过程中,曾遍访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江南图书馆(原丁氏八千卷楼)、故宫图书馆等地,始终没有中断与图书馆的联系。到了晚年,他自知不能再行校勘,而且深切感到私人收藏书籍不利于长期保护,于是决定将其藏书捐赠于北京图书馆。据傅熹年《记先祖藏园老人与北京图书馆的渊源》一文中介绍,傅增湘于1947年将生平所校群书捐赠北京图书馆,“除早年流散和零星校在大型丛书中者外,家中只留三数种传示子孙,其余全部在内。据当时点交清册为337种,3581册。”1948年,傅增湘又一次向北京图书馆捐让明刊本及名家钞校本约79种。他辞世后,长子傅忠谟先生秉承遗志,先后几次将285种宋元钞校善本让归北京图书馆。其中包括被视为传家之宝的“双鉴”——宋内府写本《洪范政鉴》和宋刻本《资治通鉴》。在捐赠“双鉴”时,家人把他用过的写字台、椅子、镇纸、香炉、文房四宝、画像(徐悲鸿作)(图一)等一并捐给了国家图书馆。
提到徐悲鸿为傅增湘所作的画像,就不得不提二人的一段友谊。傅增湘从事教育多年,一贯怜才爱士。他出任教育总长时,徐悲鸿曾带着自己的作品去拜访他,希望能争取到公费留学法国的机会。傅增湘看了徐的作品后,大加欣赏,表示一定帮忙。然而,第一批公费留法的名额被人从中篡改,徐悲鸿无缘此次留法。徐悲鸿认为自己受了愚弄,写信诘问傅增湘。先生也为挤占名额一事气愤不已,承诺第二批一定努力帮助他。徐悲鸿本以为第一次名额被权势挤占,又以如此恶劣的态度对待傅先生,肯定再无希望。没想到在不久公布的第二批公费留法名单中,他榜上有名,这时才明白傅先生的一片苦心,于是亲自前往致谢。此后,二人成了挚友。徐悲鸿学成归国,又去拜访傅增湘,提出要为其画像,以表心意,先生慨然允诺。这幅画像是徐悲鸿油画肖像中的得意之作,流传至今,见证了二位先生之间的深厚友谊。
国家图书馆善本部十分珍视傅增湘先生的遗物,专辟一处用来摆放。每当有幸在此处驻足停留片刻,都不禁感慨万千,仿佛依稀可见先生坐拥书城、勤奋校书的情景,也仿佛能感受到先生沐浴焚香方能读书的那份对书的敬意。
书乃傅增湘先生毕生挚爱之物,选择了国家图书馆作为其最终归宿,可谓是书缘使然。其实,先生与国家图书馆的缘分可以追溯到更早。可以说,先生与国家图书馆四大专藏中的《四库全书》和《永乐大典》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四库全书》是乾隆时期编修的一部大丛书,当时共抄写了七部,分别存放于南北方的七阁中,国家图书馆收藏的是文津阁《四库全书》(图五)。当时的七部流传至今只剩下三部半,其中当属这套原藏于承德避暑山庄的文津阁《四库全书》最为完整,原架、原函、原书三位一体,完好无损,难能可贵。传播与保存这部卷帙浩繁的文化珍品,一直是近代有识之士的心愿。张元济倡议印行《四库全书》,但付印之事屡遭中辍,此间,张元济曾致函好友傅增湘吐露心声说:如此一大事因缘,自然不能不有许多魔障,但使吾辈力行不懈,终当有登彼岸之时。
笔者曾求教于傅先生的文孙傅熹年先生,据傅熹年回忆,傅增湘当年曾打算影印《四库全书》,但在此之前,先将自己手中的一册《永乐大典》影印流传,作为影印《四库全书》前的一次准备和尝试。《永乐大典》(图六)是明永乐元年至六年(1403-1408)太子少师姚广孝和翰林学士解缙等奉敕组织3000多人历时四年编纂成的大型类书。永乐十九年,朱棣迁都北京,《永乐大典》也随之运到北京,存放于宫城内的文楼。嘉靖三十六年(1557),宫中发生火灾,三殿和文、武两楼等主要建筑均被焚毁。幸亏抢运及时,《永乐大典》才逃过一场浩劫。之后,嘉靖皇帝命人将《永乐大典》摹录了一套副本,单独保存,以备不测。副本与正本的格式、装帧都完全一致。明亡之后,正本下落不明。副本也屡遭厄运,因为官吏的窃取、英法联军的劫掠、八国联军的焚毁,最后散佚甚巨。宣统元年(1909)筹建京师图书馆时,只剩下64册了。《永乐大典》是一部杰出的大百科全书,汇集了先秦至明初七八千种图书,保存了大量珍贵的文献资料。傅增湘深知其价值巨大,首部《永乐大典》的仿真影印本就出自于先生之手,这可以算作是影印《永乐大典》的先河。当时的影印本现今存放在国家图书馆。
虽影印《四库全书》未果,但欲影印这部古代大书,已是气魄和精神可嘉了。《永乐大典》影印本质地精良,书后还有先生当时写的题记,可见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这些都无不倾注着先生的心血。1960年,中华书局将收集到的《永乐大典》七百三十卷影印出版,1986年,又将征集到的近八百卷缩印精装出版。傅增湘曾收藏的那本《大典》内容也被收录其中。
傅增湘先生倾注毕生精力,收藏校勘古籍,研究版本目录学。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先生从不将藏书秘不示人,而是致力于推广流传。先生不辞辛劳、执著访求、勤于校勘的爱书之情令人钦佩;致力于将古籍与文化流传于世,发扬光大的博大胸怀更令人崇敬。正是先生的这份对书籍对文化的执著,才留下了泽被万代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