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天成是听到火车的哐当声急醒的,爬起来瞅瞅,没什么火车,便又躺下点了支烟抽,任烟雾在头顶上散漫。这样的午休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奢侈,有些不可饶恕,却又不能不睡,要坐两天三夜的火车,不睡会儿怕撑不住。想想最怕的就是坐火车了,慢腾腾的,摇来晃去的,找不到事做,还不如在工地上扛水泥袋呢。可是,这次他不能不回了,再这样呆下去,二花肯定得生气,孩子的学业也要耽误了。
想到家,天成再躺不住了,腾地跳起来,开始收拾东西。行李也就一套铺盖,外加一些洗涮用具,几件衣服,也一并打进去了,看起来却依旧腰粗一卷,草草塞进了蛇皮袋,只要往肩头一扛,就可以去车站了。这些年跟着大伙走南闯北,他知道行李不能多带,多带了就会多占地方,列车员不会给你好脸看,弄不好还要让你再补一个人的票,这当然有些得不偿失。试着掂量了一下,却觉得有点沉,可能是被套里的棉花旧了,也好久没拆洗了。天成知道,回了家这种状况就会得到彻底改变,二花会把它拆洗得虚虚腾腾,干干净净的。二花闲不住,去年秋天来工地探亲,给他拆洗过一次铺盖,顺便把小五的也拆洗了。想想到现在也有一年了,他一直糊弄着,再没拆洗过。
是晚上十点五十的车,还早着呢。天成扫了小五一眼,这家伙还在睡,睡得很香,好像几百年没睡过觉似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小五也要和他一起回家,他们一个村的,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但小五只是回去看看儿子,看过后还回工地干活。小五本来没必要误这半天工,可他还是请了假,说是要陪陪他,说再急着挣钱,半天工还误得起。小五睡相有点不好看,两只手臂搂着枕头,几乎每夜都这样,他可能把它当媳妇了。有人便开他的玩笑,小五,小心把枕头弄破啊。小五也不恼,该搂着还是搂着,且越搂越紧,好像那真是他媳妇。
听着小五的呼噜,天成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一低头就能闻到身上的汗臭。天成想,他们这些人还真是贱,驴子一样的在脚手架上干活。出了工棚,阳光真毒,烤得大地热烘烘的,像桑拿室。天成没洗过桑拿,但听说过,说是进去了嗓子眼干得能冒出火来。天成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儿,又回了棚子,里面和外面一样的热,坐不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体黏糊糊的,像掉进了浆糊缸,早上干活,什么都闻不到,这一闲下来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
小五忽地坐起来,睡眼蒙眬地说,天成,我梦见我媳妇了。天成心一沉,但还是说,想了吧,回去就能见到了。小五仍紧紧地抱着枕头,好像一松手,它就会飞走。天成早知道小五媳妇抛下家跟人跑了,这事一村人都知道了,眼下恐怕就小五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去年二花来工地,悄悄说起了这件事,说小五的孩子真可怜,爹在外边打工,娘跟着人跑了。天成觉得心凉,骂小五媳妇贱,说这个骚货还真狠得下心啊,不管小五也罢,孩子就不是她心头的肉了?二花说,小五媳妇也难,一个人在庄稼地刨吃刨穿的,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守在村里的女人有多难呀。天成一瞪眼说,你倒是同情她,总不会也跟着别人跑吧。二花说,谁知道呢。天成恼了,晃了晃拳头,你敢?
小五又看了一眼天成收拾得空空荡荡的床,你真的不来了?干嘛不来了呢?这里就我们是一个村的,你走了,我跟谁喝酒,跟谁说话?真的不能留下吗?天成摇了摇头说,不能了,再不能了,孩子开了学就升初中了,得回去管管了。小五忽然说,我看你是不放心嫂子吧,也好,该守着了,跑了就迟了。天成不愿和小五谈论这个话题,说,你也收拾一下吧。小五懒洋洋地下了床,到外面尿了一泡,回来后便说,天成,我们洗个澡去吧,别把一身臭气带回家去。
工地没有澡堂,他们一般都是将就着在工棚里洗,也没有太多的水,剥光后冲上一下,互相擦擦背,这就算洗澡了。有时也在盖了半截的楼房里偷偷洗,场地算是空阔,却不敢大张旗鼓,藏头掖尾的,洗完后哗地把水泼在地上,觉得这样很解气,不知是对楼主的气,还是对老板的气,好像是这么哗地一泼,憋在胸里已久的气就消了。小五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或看来的,卖弄般地说,日本一些公司的大门口塑着老板的真身,让员工随便踢,打,想甩几耳光就几耳光,想踢几脚就几脚,中国的老板为啥就不能?天成没听过,觉得还真是个办法,这样泄泄气也真不错。现在,要回家了,要回去见媳妇和孩子了,天成觉得还真该认认真真清清爽爽洗一次,不能像过去一样潦潦草草哄谁了。就爽快地答应了,那好,洗就洗去。
两个人就出了工棚,朝大街上走去。
上了街,小五人就蔫了,无精打采的。小五总这个样儿,好像这个城市欠了他什么似的,好像这个城市的什么事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了。小五总是说,这街不能上啊,看了城里的楼,就觉得咱那家不比狗窝强多少。看了城里的女人,就觉得咱那婆娘不比母猪好多少,奶奶的,天下的好女人咱连根毛都摸不上。这男人真当得窝囊,憋屈,白活了。天成便笑,你这都啥屁话,谁让你是村里的,谁让你裤腿上还沾着高梁花子呢?癞蛤蟆吃不上天鹅肉,没门的事想了不如不想。天成觉得这不光是在骂小五,也是在提醒自己,你是个农民工,吃的是人家城里人的饭,走的是城里人的路,可千万别把自己当城里人看。
他们要去的是福星路的一家澡堂,不大,收费便宜。平时,同宿舍的人谁有了高兴事,就嚷嚷着请洗澡,就会到这家澡堂消费。走着走着,小五忽然说,要不换一家吧。天成问,为啥?小五笑了笑,说去了就知道了。天成说,那就开路。小五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步子就加快了。其实在一条街,也是家不大的澡堂,天成不明白,这有啥区别呢?小五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疑惑,诡秘地一笑,听说这里有小姐。天成瞪了小五一眼,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扭过头就走。小五急了,拉了他一把,又不是说让你找,没人逼着你,跟你说,这里洗澡便宜,七块钱就能洗。天成这才收住了脚步。小五反说,你不进别进,我先进了。天成怔了一怔,还是跟着进去了。
澡堂到底是澡堂,进来后就有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天成使劲嗅了嗅,又嗅了嗅,觉得这味道还真是好闻。小五早交了钱,拿到了两把钥匙。天成搓搓手说,咋能老让你花钱呢。小五摆摆手,大大咧咧地说,客气啥,咱俩谁和谁?等你当了老板,有了钱,你给我花,对不?天成摇摇头说,等我当老板?不会啦,这辈子你别指望我有钱了。小五一点他的鼻子,瞧瞧,就这点出息!天成怔了一怔,慢慢慢慢地笑了。
都把衣服扔进柜子里,锁了,进了浴室。是下午三点钟的光景,不知是来得早,还是来得巧,池子里竟然没一个人泡着。小五看了就有些激动,眼亮亮地说,这浴池好像专门给咱俩开的,开天辟地第一回啊。说着说着就跳进去了,水花哗地溅起来,溅了天成一脸一身。天成摇摇头,想,自己要有小五这个脾性也好,天塌下来也不管。可天成知道自己做不到,他好像生下来就这么老成。娘说他一落地就乖,听话,懂事,让人放心。还真的是这样,这些年他就没出过啥差错,念书时他是个听话的学生,出来后又是个听话的民工。连老板都说,天成你不错,选人就要选你这样的人。老板很牛逼,每次发工钱,总是慢腾腾地说,都好好干啊,如今像你们这些只会卖体力的笨工,在街上一抓一把。意思很明白,这都是他给他们的好处。
天成也下了水,水不凉不烫,泡在里面觉得很舒服,有点类似神仙的味道了。天成想不出更好的词,他觉得自己这些年越来越笨了,难怪老板叫他们笨工。小五扑腾够了,也移到了天成身边,两个人靠着池台把身体漂起来,腿都四仰八叉的。泡了半天,池子里跳进来几个人,小五斜着眼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今天说啥也要敲打敲打。又说,天成你敲不敲?天成摇了摇头。小五就爬出去了,喊了个搓澡的,四仰八叉地躺上了床。天成远远看过去,见搓操工先是给小五身上涂沫子,慢慢地涂匀,又将一根水管搁在他身上冲,翻过来冲,掉过去冲,然后就是搓,仍然是翻过来掉过去的。搓过了又给他洗头,又给他啪啪地敲打,声音很响,节奏感很强。小五像头褪过毛的猪摊在床上,也许是舒服得不能自制,也许是故意夸张,竟然哼哼呀呀地叫起来。天成便笑,觉得那点钱花得不值,钱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一分都不能瞎花。
天成很不屑地扭过脸去,他觉得自己这样子就很好,非常非常好。他固执地泡在水里,享受着水汽的蒸腾,他觉得身体的各个毛孔都泡大了,舒展了,说不清的舒坦,从前暗藏在毛空里的疲惫都被泡去了,烟消云散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由不得又把目光移到小五身上,他看到搓操工把小五翻过来翻过去,翻过来敲敲,翻过去敲敲,像伺候神仙似的。天成心里痒痒起来,这小子真会享福啊,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难怪他媳妇要跟上人跑呢,不跑才怪呢。你就舒坦吧,等回了家,你就啥都知道了,到时你哭都来不及。
天成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小五老婆跑了,你就高兴了?要是二花跑了,小五也背后这么损你,你心里好受吗?就觉得小五挺可怜,老婆也没了,想舒坦就舒坦一下吧。就觉得自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至少二花没跟着别人跑,这就是幸福啊。就想到了二花,这时候她在干啥呢?说不准在田里锄草吧,到了锄豆子的时候了。就想起了他和二花在沟里锄豆子的事。那时他们还没有孩子;或者二花怀上了,但还没显出肚子来。他们锄了一会儿,又锄了一会儿,就背靠着背歇息了。他忽然把二花揽在了怀里,下巴蹭着她的头发说了一些话。二花便打他,大白天的,还没个饱?二花到底还是依了他,两个人都很冲动,很卖劲。二花后来就有了,非说就是这次有的。
想着这些,天成忽然觉得自己很想很想很想了,身体好像膨胀起来,那玩艺居然揭竿而起了。天成觉得很不好意思,也有些不安,瞅瞅四周,池子里的身体多了起来,感觉一双双目光都在盯着他,本来他是要出去了,这下就缩在那里不敢出去了。小五却敲打完了,光着身子走过来,让他也去敲敲,那玩艺钟摆似的就在他眼前晃。天成摇了摇头,不敲,不敲不敲。小五说,不敲那就出来冲冲吧。天成却不敢出来,那玩艺一刻镇压不下去,他就羞于出来。然而却不知怎么镇压,好像是越压迫,反抗的劲头越足。小五就有些不耐烦,走到那边把身子冲了一遍,又冲了一遍,又走过来,问他磨蹭啥,究竟出不出来。天成红着脸,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小五烦了,一把将他拖出了浴池。
天成几乎小跑似的进了换衣间,觉得形势缓和了许多,刚要穿衣服,听得有人悄声问,上去休息会儿不?天成看了一眼,是一张年轻的笑脸,反问,到哪里休息?年轻的脸就又凑到小五身边,说了同样的话。小五好像听懂了,捅了天成一下,先别急着穿,到上边休息一下去。天成说,等上了车再休息吧。小五笑了笑;凑到天成耳边说,这你不懂,上边有小姐呢。天成听了,瞪了小五一眼,说不去不去。小五说,去看看,回去也好有个吹的,省得人家说我们没见过世面。天成头摇得拨浪鼓似地说,染上病咋办,还不害了老婆孩子?再说,哪有钱治。小五说,进城几年了,你咋还这么土,有套子呢。天成又摇了摇头,那也不去。小五便笑,那你等我会儿,我去瞧瞧。天成忽然攥住小五的手腕,你也不行,你得对家人负责。小五挣脱不开,咧着嘴说,那就不去了。
他们出了澡堂,又上了街,小五懒洋洋地说,还有大半天呢,咋打发?要不去看场电影吧。天成摇摇头,还是回工棚吧,你真是混得心野了。小五忽然说,你说我心野,你比我更野,你泡在池子里不出来,以为我啥都没看到?天成脸就唰地红了,红到了耳根,就狠狠地掐了小五一下。小五叫出声来,你咋像个娘儿们,掐人?天成说,你再揭我的短,小心我撕了你。小五说,天成,你真够狠的,花钱请你洗澡,还对我这样。天成忽然记起了什么,掏出几块钱,就往小五衣袋里塞。小五不依,嚷嚷说,你干嘛呢,你这样不是看不起我吗?天成说,亲兄弟,明算账。硬是把钱塞在了小五衣袋里。小五拗不过,黑着脸到了街那边,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盒雪糕,往他眼前一摊,吃吧。
天成心里就感动,就感叹,好兄弟,多好的兄弟啊。就拿了一根吃,吃着吃着,眼前忽然浮出儿子的脸,也不知他长高了没有,长大了没有。就觉得自己这样很奢侈,简直有点像个公子哥了。再看小五,嘴边多了些白花花的奶油,吃着吃着就用手抹一把。天成想,真是没心没肺啊,他要知道自己的媳妇跑了,还这样吃吗?又一想,小五真的可怜,吃就吃吧,反正也没老婆了,不吃又给谁留着,给老婆吗?小五媳妇长得一般,做事也算规矩,怎么会跑了呢?
天成忽然问,小五,你说回了家,她们还会稀罕我们吗?
小五怔了一怔,能不稀罕吗?
天成说,恐怕生疏了吧。
小五说,我不知道嫂子会待你咋样,我回去,她待我肯定挺亲热。
天成没再说话,心里酸酸的,可怜的小五,你真是啥都不知道啊。你媳妇早跟人跑了,你还蒙在鼓里呢。天成真想说,小五你别回去了,回去了你会受不了的。但他怎么也没敢说,说出去怕小五会想不开,天知道小五会干出些啥蠢事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回就回吧,这事迟早也得去面对。再说,小五还有儿子在呢,再怎么也得回去看看儿子吧。爷爷奶奶再亲,也不如当爹的亲啊。
他们回了工棚。棚子里还是和先前一样的闷热,天成不知该做什么。忽听得有喇叭的声音从前边的楼群传过来,他们的同伴就在那些楼上干活。小五眼一亮,说,我们去看看,说不准又是来送东西的,不领白不领。这两年来工地送东西的人很多,有送白面的,有送药品的,有送衣服的,还有来送宣传资料的,送来送去,天成就知道他们是弱势群体了。知道了反觉得可笑,心里问自己,这是谁想出这个名词的?他们一个个生得虎背熊腰的,浑身使不完的劲儿,怎么反倒成了弱势群体?
天成懒得出去,对小五说,你想去你去吧,我躺一会儿。
小五就出去了。
没多久,天成看到小五回来了,怀里揣着一大包东西。小五冲他挤挤眼,笑咪咪地说,天成,你说这次他们是来送啥的?天成摇摇头,开玩笑说,总不会是来送安全套的吧?小五一下瓷在那里,真服了你啦,啥时变得能掐会算了?这回轮到天成吃惊了,真的?小五把那包东西往他怀里一塞,看看不就知道了?天成打开那包东西,拆开一个小方盒子一看,还真的是安全套。天成便笑,送这干吗啊。小五说,还能干吗,让你用呗。天成一咧嘴,跟谁用啊。小五说,还能跟谁用。
天成不言语了。天成知道棚子里有些人找过小姐,可他没去过,他知道小五也没去过。小五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就算有那心思,也没那个钱,能省几个就省几个吧,家里等着用钱啊。要不,他们还用出来打工?天成就又把那东西还给了小五。天成说,你领回的你拿着用吧。小五瞪了他一眼,我跟谁用,你让我跟谁用啊。一伸腿倒在床上,抓起一个盒子拆了,又抓起一个拆了。忽然撑开一个,嘴对着套子口吹起来,天成看到那只套子慢慢地涨大了,涨大了,像一只吹大的猪尿泡,简直要爆炸了。天成不由得捂住了耳朵,他记得小时候,他们的邻居是个医生,医生的儿子常常从家里拎出些套子,当气球吹。那时,他真是眼红得要命,想从那孩子手里讨一个,可怎么也讨不到。那孩子吹大了,便放到地上踩,很响的一声。
天成就出了声,无聊,别吹了。
小五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手一松,将那只吹大的套子放了。天成看到它掉在地上又弹了起来,然后又落下,弹了几弹不动了。小五又抓起一个吹,不一会儿这一个也鼓涨起来。天成说不动小五,忽然也抓起一个吹,两个人好像较上了劲,展开了一场劳动竞赛。好像是在工地上比赛谁扛的水泥袋子多,谁背的砖多,谁砌的墙高。你吹一个,我吹一个,你不服气我,我也不服气你,不停地吹,不停地比,吹来吹去,比来比去,透明的涨鼓鼓的套子就满地滚,满地弹了。
天成忽然停下来,说,别都吹完了,留几个吧。
小五说,留着干吗?
天成说,你孩子今年快八岁了吧,带回去让他玩。
小五忽然笑了,带回去就不明不白了,我媳妇要是问起来,你让我咋说?啊,你说你让我咋说?
天成想想也是,带回去真的说不明白了,说不准小五的媳妇真会瞎想,瞎猜,到时还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又一想,小五媳妇早跑了,没有人管着他了,带回去谁还会问这套子怎么来的。但他却不敢说,不敢对小五说,你媳妇跑了,早跑了。想到小五媳妇,天成心里忽然来了气,一脚踏到一个套子上,嘭地踩破了,又一脚踏上去,又听得嘭的一声。他记起小时候医生的儿子就是这么踩的,他一个个踩下去,觉得心里很痛快,很解气。反正是白来的,不花钱,那就踩吧。他不明白那些人为啥要送这么多套子。找女人那得花钱啊,他们有多少钱?他也不是没想过女人,出来这么久了,能不想吗?可他不敢去想,想不得啊,想了就得花钱,钱花出去就少了,少了回去怎么交待?二花要问起来,你咋带回这么点钱,他怎么说?总不能说,我憋不住了,去找女人了吧?
小五也出了声,你别踩了行不?
天成收住了脚,他看到地上白花花的碎了一层皮,看了有些心疼,觉得真是可惜。他想到了老家农田里的地膜,春天白花花地铺了,经了几个月的风吹雨打日晒,到了秋天,地膜也会这么碎的。小五忽然说,天成,要不我们去一次吧。天成明白他说啥了,摇摇头,不行。小五说,我真的想了,我忘了有多久没碰过女人了。天成说,都快回家了,回了家你就能碰了。小五怔了一怔,忽然笑了,谁知道呢,说不准还真的不让碰。天成想岔开话题,却不知说什么。小五又说,你就当是陪我去一次不行吗,你的钱我出。天成还是摇了摇头。
小五脸黑黑的,看了他半天,抓了几个套子就走了。天成在他背后喊,快去快回啊,别忘了晚上还要回家。天成想,小五要去就去吧,反正他回去也没媳妇了。小五忽然扭过头,你真的不去吗?陪我去一次都不行吗?天成觉得小五几乎是带着哭腔了,他不能不答应了,终于说,走吧。就跟着小五出了门。小五脸上有了笑,说,听说不会太要钱的,一次不到五十块。小五脸上的笑是讨好的,甚至带了乞求的意思,好像不这样,天成就会逃跑。
小五领他去的那个地方也不远,是一处平房院,听说里边住着几个女的,白天睡觉,夜里出去拉客。工棚里有人去过,说那几个女的丑是有点丑,但很年轻,细皮嫩肉的,有点味道。小五现在要领他去的就是这个地方。但是他们去了那里,却发现门锁得紧巴巴的,怎么也推不开。天成忽然笑了起来,说,真是热脸撞了个冷屁股,这回你该歇了心思吧。小五挠挠头说,运气咋这么坏啊,一次都没来过,来了就吃闭门羹。天成便拉他回,小五不肯,说等一会儿吧,说不准她们马上就会回来的。天成说,等不到了,看这意思肯定早就给端了。小五摇摇头,哪有这么巧呢。又看了一眼表,说,再等十分钟。
天成没法子,只得陪着他在那里等。
后来,天成一抬头,看到巷子口来了辆警车,猛地刹住了,他腿就有点哆嗦,好像也有了尿意,忽然身不由己地奔跑起来。天成没命地往巷子深处跑,听得巷子里都是他的脚步声和喘气声。跑着跑着,听得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天成也不敢回头,巷子拐到哪里,他就跑到哪里,可那个人却追得紧,怎么也摆脱不了。后来,天成觉得自己跑不动了,他想,逮了就逮了吧。就一狠心停了下来,他停下来那个人也停下了,他扭过头,看到追他的竟是小五。
天成眼睛睁得多大,咋会是你?
小五喘着气说,你以为是谁?
天成说,我还以为是警察追上来了。
小五说,天成你不够意思,警察来了你就丢下我跑。
天成就红了脸,刚才怕得要命,警察呢,没追上来?
小五说,谁知道呢,看到你跑我就也跟着跑。
天成怔了一怔,嘴一咧笑了。小五也笑。两个人边笑边往工棚返。
一进棚子,小五就脱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又光着身子打了盆水洗。天气太热,又跑了很久,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天成也脱了衣服,他的盆子早捆进了行李,小五看了他一眼,说等等用我的吧。天成看着小五哗哗地洗了,又看着小五将那盆水泼到了棚子外,水一泼到地上咝地冒了股白烟就不见了。天气真是太热了。
小五洗完又懒懒地躺到床上了。天成也洗,天成洗时,小五就躺在那里看。天成说,你老看着我干吗?小五忽然笑了,小五说,天成你真白,白得像个娘儿们。天成不由红了脸,这话二花好像也说过。天成记得二花说过后,他跑到太阳下晒了好几天,晒了几天皮肤就黑了,但过了没几天又白了。出来盖楼房也有几年了,天成的皮肤却怎么也晒不黑,这让他觉得害羞。
天成说,你别瞎想了,总不会把我当个娘儿们吧。
小五没吭声,还是盯着他。
天成洗过后,坐到了自己床上,床上什么东西也没了,只有一张硬梆梆的床板了。天成觉得硌,就站起来,坐到了小五的床上。小五还躺着,忽然伸出手摸了他一下,又摸了一下。天成以为小五痒痒他,也没当回事,头也没回地说,到一边去,大热天的。小五坏坏地一笑,忽然坐起身来,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天成脸就更红了,嗓子眼冒出句话,滚,滚一边去。小五好像没听着,手依然固执地落在他身上,又说了句什么。天成想躲到一边去,腰却被小五搂住了。
天成说,你想女人想疯了吧,醒醒。
小五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要你一次。
天成真的火了,一甩手抽了小五一巴掌。他又要伸手,却被小五扑倒了。天成没想到小五手劲那么大,他被小五牢牢地抓住了,短裤也被扒去了。天成觉得小五发了疯,他被小五紧紧地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小五越来越疯,手劲也越来越大,天成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他抠破了,好像有血水慢慢地渗出来。他放弃了抵抗,他看到地上还滚着几个涨鼓鼓的套子,床上也摊着几个没吹大的,他忽然吼了一句,混蛋,你给我戴上套子。小五好像没听到,还在自顾自地折腾。天成愤怒了,真的愤怒了,你个混蛋,你给我戴上。天成觉得小五很脏,自己也很脏,好像身上给吐了口痰。他又吼了一句。小五怔了一怔,颤着手去摸索,但他没有再骑上来,可能是刚刚戴上就泄了。
天成又狠狠地给了小五一个巴掌,他看到小五的脸和眼睛肿胀起来。
天成说,你不如个畜牲。
小五揉着脸,慢慢慢慢地哭了。
小五也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呜呜咽咽地说,我是不如,我他妈的是不如。
后来天成看到外面的天色快黑了,天成说,收拾一下跟我走吧。小五没动,捂着脸老半天不吭声。
天成又说了一句,自己走向蛇皮袋。
小五忽然抬起脸来,你走吧,家我是不能回了。
天成看到小五脸上已满是泪水,他怔住了,为啥?
小五说,我媳妇跟人跑了,家早没了。
天成说,你都知道了?
小五点了点头。
天成没说话,他不知该对小五说些什么了。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天成叹了口气,一弯腰扛起了蛇皮袋,又看了小五一眼,慢慢地出了工棚。天成想,终于要走了,要回家了,再过几天他就能坐在家里的炕头上了。二花一定会乐得合不拢嘴,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说话,还会炒上几个香喷喷的小菜,陪着他喝点酒。他想回去后,先要好好洗一个澡,痛痛快快地洗上一个澡,把身上的脏污都洗掉。想着,天成回过头又朝那边的工地看了一眼,楼上有他的同伴在干活,他知道那楼还会继续向上竖,像田野里的高梁一样一节一节地往高拔。他收回了目光,耳边好像听到了二花的呼唤,步子就加快了。可是他走了没多远,小五忽然追上来,天成,你等等。天成没回头,他觉得小五很脏,他都懒得去看他一眼了。可是小五却又说了一句话,那句话狠狠地砸在他背上,砸得他晃了一晃,差点没跌倒。
小五说,有件事我一直没说,一直瞒着你。
天成哼了一声,你说吧。
小五迟疑了一下说,半年前吧,你媳妇也跟人跑了。
天成慢慢慢慢地转过脸来,他不明白小五在说什么。真的不明白小五在说什么。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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