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军
一个壮年男子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好在,它还有所延续——即将出生的孩子和植入弟弟体内的那叶左肾。
栾兴燕由人搀扶着走在街头,引来路人侧目,“呦,快生了吧?”“这么大肚子还出来溜达啊?”她穿着吊带孕妇裙,胸口还配有两朵黑芯白花瓣的小花。她的脸有些肿胀,皮肤很糙,脸色潮红。
7月12日,星期天,栾兴燕不断地被搀扶着行走,不断地上车,下车,上楼,下楼,安排得日程满满——
上午,赶到乌鲁木齐市山西路的如家快捷酒店,那是政府安置遇难(失踪)者家属的宾馆之一,栾兴燕要与他们商议抚恤金的事;接着,她和3个亲属前往环球大酒店,酒店13层设有车辆、财产受损的咨询点,栾兴燕打听自己家丢失的小货车如何赔偿;中午,栾兴燕和亲属又赶往赛马场,那里堆满了“7·5事件”被烧焦、被损毁的车辆,他们要寻找自己家的那辆;下午,来了一帮外地赶来的亲属,栾兴燕挺着大肚子,张罗着招待客人,一起商量丈夫杨全红的后事。
她不想让自己停下来,失去丈夫的剧痛和绝望折磨着她,让她“忽略”了自已是一个35岁高龄孕妇的事实。
丈夫杨全红是土生土长在乌鲁木齐的汉族人,自幼家境贫寒,父母年迈后没有经济来源。为了全家人糊口,杨全红拼命劳作。他曾有两个梦想,一是买一辆货车自己跑运输,二是娶一个媳妇。
2005年,杨全红买了一辆东风牌小型货运车。2007年,他与外地来乌市打工的汉族女子栾兴燕组建了家庭。那一年,杨全红38岁了。
栾兴燕来自新疆西部的博乐市。结婚以后,杨全红就基本不让妻子外出找活儿了。每个月跑运输的收入约有五六千,他觉得足够这个家庭花销了。
2008年,不幸降临到杨全红头上——他的弟弟患上尿毒症,需要进行换肾手术。在确认自己的肾与弟弟的匹配之后,杨全红很快做出决定,把左侧的肾脏捐给了弟弟。
换肾后,弟弟初步恢复了活力。去年深秋,栾兴燕怀孕了。
2009年7月5日一早,杨全红照例出去干活儿。12点左右,他给家里打了电话,问妻子吃过饭没有,傍晚7点,栾兴燕拨通了丈夫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杨全红说自己正在新疆大学装货物,大约晚上10点到家。
杨全红当晚为一个建筑队拉了一车砖头。事后栾兴燕非常懊悔地说,建筑队还欠着丈夫的一些款项,而且,那趟活儿他本不应该跑的……
还有,前一段小货车出了故障,送修理厂维修了一下,刚刚取回来。要是晚两天修就好了……
晚上10点多的时候,乌鲁木齐的暴力事件不断升级,栾兴燕在家中也有所耳闻,她拨打丈夫的手机,打不通。她一遍一遍地按下重拨键,依然打不通。
午夜两点多的时候,电话终于通了,却不是丈夫的声音。
“你快生了吧?”对方用带有维语味道的普通话说。栾兴燕陷入巨大的恐惧中。丈夫遭遇了什么不测吗?接电话的是暴徒吗?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怀有身孕?
“暴徒在打人时,我丈夫肯定会去求饶,告诉他们自己的妻子就要临产了,”栾兴燕事后回忆说,电话里的男子说话时好像带有醉意。他们一定是抢走了丈夫的手机。栾兴燕安慰着自己:可能只是抢了手机,生命应该没有危险。
几分钟后,坐立不安的栾兴燕再次拨通了丈夫的手机。
“麻烦帮忙找下我丈夫杨全红。”
“哈哈,他被吓死了!他死了!”
电话随即被挂断。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了。
极度不安的等待持续了60多个小时,7月8日下午4点,杨全红的家人接到政府工作人员的电话,通知他们去认领尸体。
因为不想让栾兴燕受到过于强烈的刺激,杨全红的母亲亲自到殡仪馆去辨认尸体。母亲一个一个地翻看,看了两百多号,在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前停顿了下来。被害人脸部已被打得变形,身上血迹斑斑,即便是最熟悉孩子的母亲,也是在反复辨认后才确定这就是杨全红。
那场波及全市的惨祸卷走了她的丈夫。灾难大约是在中泉路一带袭来的。一群暴徒洗劫了丈夫身上的财物,还残暴地剥夺了他做父亲的权利。
预产期是在7月31目前后,再过半个多月,栾兴燕就要做母亲了。坐在环球大酒店大堂吧等车的时候,栾兴燕的目光长久停滞在玻璃茶几的边缘。随后,她翻出一张相片,上面是丈夫杨全红的六幅一寸头像。她的目光又长久地徘徊在照片上,像是在与上面的每双眼睛对视。
忙于丈夫善后这些天,栾兴燕安慰自己和亲属:孩子应该没事,还在动呢。在呵护胎儿和祭奠丈夫之间,她无法做出取舍。
为了哥哥的善后处理,受捐了肾脏的弟弟马不停蹄地忙了好几天。到了7月11日,身体好像出了问题,脸上浮肿起来,颜色青紫。亲属们要求他在家休养,不能再忙了。
栾兴燕仍然停不下来。7月14日,她上午和下午先后赶往两个墓地,要为丈夫找一块理想的安息之地。那是一个生性本分的人,栾兴燕希望他可以有一个安宁、平静的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