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乔
谭仲池的长篇小说《土地》将目光投向社会底层,关注离开土地的青年农民的成长历程。语言纯朴平实,叙述简洁又富有张力,可以让我们轻易地进入其间,并与人物亲近地相处。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田轫走出乡村来到城市打工创业,一路的艰辛磨难,无尽的酸甜苦辣,风雨过后见彩虹,叙事空间相当大。谭仲池将叙事力点置于田轫的成长,更为准确地说,是一个男人的成长,实现了一次有个性特色的男性成长叙事。
乡村大地是田轫生命和文化的营养地,作为乡村之子的他无论走到何处,土地永远是他生命和心灵的家园。他的成长,很大程度上就是如何在坚守乡村文化的同时接受城市文化和现代文明的滋养,他的双足无法离开大地,但又要在城市的上空飞翔。这注定了他要在两种文化的夹缝中生存与抗争,并寻找到一条通往成功的道路。土地也是谭仲池叙述力量的源泉所在,因有对土地的深厚情感才点燃了他的创作冲动,虔诚而激情地为土地为人类不可缺失的家园而歌。作品叙述内容多在城市,人物的活动也是城市场域为主,乡村只是作为背景存在,但人物仍然又多是与土地在相接触。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喻。除去田轫来自乡村,更为重要的是谭仲池感受到,土地是人类一切的根基,离开土地的恩惠,人类将一无所有。从乡村大地拓展到人类生存家园,谭仲池真切地还原了土地最为本质化的意义。
这是一部亲切感极强的作品,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寻找到自己的影子。这当然是成长叙事作品最为基础的品质。离开熟悉的环境,进入陌生的新世界,一切从头再来,在矛盾中融合,在泪水中成长,是人生的必经之路。过程也许有区别,遭遇不尽相同,但个中的滋味是相近的。我们的目光循着田轫的足迹,心灵在回味自己的成长之路,在许多时候,田轫就是我们自己。这得益于谭仲池真诚的叙述态度与平和的姿势。新世纪以来,底层叙事成为一个热点,批评家和作家出现了难得的共谋,一些作家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主动迎合批评家的品味。然而,我以为,底层叙事十分的伪性。底层是一个相对概念,因有了上层才有底层,有了如此的视角,我们高高在上地俯瞰所谓的底层,只能是隔岸观火。当底层从我们的心间口中出现时,本身就是对底层的蔑视。所以,我不得不怀疑底层叙事的真诚与真实。幸好,谭仲池是清醒的,至少有着自觉的文化意识和诚挚的人文关怀。他没有否认自己现在身处的地理位置和文化氛围,但他认真潜入到内心,修复记忆,唤醒似乎已经沉睡的情感,以一种自然之心尽可能地走近田轫,走进他的心灵世界,以交流的心态了解和感知这位农村青年。我们能明显地感觉到,谭仲池把田轫这一人物化作了自己的精神镜像,在为田轫也是在为自己倾诉。这与其说是一种创作理想,还不如说是作家真诚的表达。这对当下的创作,是有积极意义的,毕竟如今作家的创作时常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让真诚不在场。当言说失去了真诚的内核,那么再神采飞扬,也是处于失重状态的。没有负重,没有承载的文学,根本就不会有生命力,最多只有一时冲动性的张扬。
田轫的自信,是许多进城打工的农村青年所不及的。这份自信,让他学会在纷繁世界之中找准自己的奋斗目标,并为之全力拼搏。到了采石场,他从基础的工作做起,但内心有着一般农村青年不敢想的追求。在他看来,离家外出打工,不是只为赚钱,要的是成就一番事业。这样高层次的理想,使得他敢于挑战,善于学习新知识。当上了队长,他用心学习管理知识。后来他自己建起建材加工厂,居然开办起工读学校,为民工兄弟提高文化素质。他自己更是经常看书学习,外出听课吸收新知识。就这样,他一步步成长,几年之后,电大毕业,成为中国农民工第一个当上了大型企业集团的董事长。在这里,有两个叙述元素值得我们关注。一是田轫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在采石场与石头打交道。虽然离开了乡村的土地,田轫仍然是在另一片土地上耕耘,依然是土地在养育他。正如作品中所说:“土地,对于田轫太直接、太亲切也太有情了。是啊,三十几年的生生息息,哪一刻他离开过土地!即使到异地谋业,也没有离开土地,还是日出而作、日归而息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奋斗,流汗流泪流血地艰难创业。只有土地最了解、最理解、最关注、最慷慨、最无私地让他们耕耘、播种、收获,给他们孕育理想、欢乐和向往。”二是当初田轫田强兄弟二人一同外出闯天下,后来田轫留在了城里,田强回到了家乡发展,同样成就了一番事业,并与田轫遥相呼应。这样的叙述元素的喻义是丰富的。他们没有也从没想过要真正地走离土地,更没有忘记土地之于他们的养育。一家亲兄弟,是家族的延续,传承着亲情与文化。这其实是喻示着我们只有始终立于坚实的大地,让城乡如亲兄弟般相处,这个世界才是天堂,才是人类美好的家园。
作为一部男性成长叙事作品,《土地》最鲜亮之处是构建了一道清新的女性风景,解读了女性之于男性成长的力量。在《土地》中,田轫与三位女性相遇,并共同支撑起他成长的天空。
古秀秀,是田轫的初恋情人,俩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不是父亲亲生的,而是母亲改嫁带来的,从小她的养父就看不起她,打骂她。她长大后,养父为了自己的私利一心要为她找个有钱人,不管对方是瞎子还是聋子,只要有钱就行。对于她与田轫的相爱,他自然是百般阻挠,甚至为这事,居然动手打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女儿。田轫到城里去打工,古秀秀随后正打算跟去时,她父亲将早已物色好的未来女婿领进家,在女儿饮料里下了安眠药,让这位身份不低的总经理与秀秀睡到了一张床上。受到凌辱的古秀秀只身逃离,在城里的酒吧以唱歌谋生。田轫是主动向往外面的世界,迈出了乡村青年最为重大的一步,满怀希望地到外面闯荡。古秀秀则是被动式的,满身伤痕地与故乡挥手,身后是屈辱的泪水。古秀秀的成长是不幸的,弥漫着尚未开化的封建专制文化的气息。我们不可回避这一点。千百年来,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蹋一直是共生共依的,或许对于所有的文化,都或多或少地隐含着如此的内质。然而,古秀秀,尤如土地一样的纯真质朴,像大地上的庄稼一样清秀洁净。她身心受到的侵害,似乎暗示着在现代文明进程之下土地所饱受的蹂躏。从这一点看,秀秀与土地有着相同的命运,但又同样具有着不屈的力量。在灯红酒绿中求生的古秀秀,把田轫的爱深深埋在心底,努力地压制自己的渴望,她在呵护着纯真无私的爱。她心中有真爱,有自己的坚守,也很有智慧,能够自己创作歌曲,集写词、谱曲和演唱于一身。她不敢靠近田轫,是认为自己配不上了,他可以有更好的爱人。可她又在时时关注着田轫,田轫成为他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可以说,古秀秀具备了土地所有的品质,就是土地的化身。柔弱之中有坚韧,美丽之下有智慧,古秀秀的爱与美是古典化的,一如乡村大地式的古典。当她在舞台上深情歌唱时,仿佛就是天使降临人间,众多的苦难催生出梦幻般的但又无比真实的圣洁。谭仲池将中国传统女性的大爱大美全部倾注于古秀秀的身上,以这样的方式向传统文化致敬,如
实地展露他对女性古典之美的认同和审美心理。
悦雅是位现代女性,是一般意义上的女强人,有胆识,有文化,有才智,工作能力强,社会经验丰富。在田轫的成长之路上,她给予了智力与精神的双重支持,给予了无尽而无私的帮助。在不断的交往中,悦雅情不自禁地爱上了田轫,并快乐地收获着爱情。一个从小生活在城里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与一个在乡村长大的男孩的相爱,是那样的自然,完全没有两种文化角力的迹象。爱情巨大的力量固然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更为重要的在于悦雅身上所放射的女性之美。换句话说,悦雅与古秀秀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善良、仁爱、宽容以及聪明才智。正是因为如此,田轫虽然难忘古秀秀,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悦雅。在他的心中,悦雅就是另一个古秀秀。如果说古秀秀在田轫心中更多的是文化和精神的支撑,那么悦雅对他而言,是优秀的助手和战友。仅从创业的角度而言,悦雅对于他的帮助是巨大的,无人企及。在与崇尚义谈判前的精心策划,悦雅起到了主心骨作用,而当田轫与崇尚义面对面交锋时,她又巧妙利用自己的身份帮助田轫化险为夷。这一点上,悦雅处于强势地位,经常左右着他的决定。尽管如此,他没有丝毫的男性尊严受损的感觉。这并非是他感觉迟钝,抑或是因为能力有限而甘于受屈。他真正的男人味其实就在于此,阳刚十足,但从不无知地逞能,能够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擅长什么缺少什么,对于有能力的人,不问性别,不管出处,总是虔诚地求教。悦雅的强势还在于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为爱人可以付出一切。这是古秀秀所没有的,或许这才是她们间最大的不同。十分强势的她,却非咄咄逼人,相反,她十分仰慕田轫的明亮与坚强,把他奉为“智慧坚强的舵手”。有智慧,特别能干,是标准的女强人,但她又同时含有女性似水般的温馨与柔情。以田轫的感觉表述就是:圣洁与柔意、深刻与聪慧、忍耐与淡泊、坚毅与智慧、正义与豁达,有着海洋的胸怀和雪梅的品格。
谭仲池浓墨重彩地呈现悦雅,在情感和精神上,她实质上是全篇的灵魂人物。田轫的成长益于她的帮助和全身心的塑造,她是田轫成长的明灯。然而在最后时刻,她却主动退出了,自愿而悄悄地去医院打掉了她与田轫的爱情结晶,尔后飘洋过海离开了田轫。这是为了古秀秀,也是为了田轫,却惟独没有为她自己着想。一个几近完美的女性,给了田轫一切,就是没给他负担与艰难的抉择。
与古秀秀、悦雅频繁出场不同的是,任怡怡这位经济学博士在整部作品中走入我们视线的时候并不多。田轫先是听她的课学到了许多东西,后来又成为她公司重要的一员,直至总经理。她带给田轫更多的是辽阔的视野和高层次的管理经验,以及一个更大的事业舞台。她露面不多,与田轫的相处也很少,但对于田轫的成长,特别是后来的发展又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悦雅给予田轫的是辅佐和动力,而任怡怡更多的是知识上的相助与引导。
古秀秀是乡土文化的代表,是中国女性古典美的化身,是田轫熟悉而终生不可能舍弃的文化和精神家园。失去了古秀秀,他就无法在情感、文化和精神上返回故乡,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将化为乌有,就是飞翔也只如断线的风筝。悦雅是现代女性与传统女性的完美结合,几乎集成了一个男性成长所有的需要。任怡怡以知识的力量推动着田轫的成长。这三种力量,其实就是人成长力量的三个方面。
当下,男权意识与女性主义各自言说,互为攻击,竭力宣扬自己的权力诉求。在男性视角下,女性是配角,是把玩的对象;而女权主义无限度地夸张女性的力量,甚至到了不顾及女性特有美的地步。三位女性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她们的美与善良,她们的坚韧与宽容,她们的无私与智慧,她们对于情感的炽热和执着。当然,如前所述,她们又有着各自独特之美。换而言之,将她们三人合为一体,当是女性完美之像。三个深爱田轫的女人,其实就是一个男性得以成长的文化力量、情感力量和知识力量的土地。这当是谭仲池《土地》最真的诉说,也是其将作品命名为《土地》的潜在意图。谭仲池是怀着感恩之心在男性成长叙事中体现女性力量的。在他看来,男女是有别的,这不是他的男权意识如何如何的强烈,而是他体认到了男女各自的优势和存在价值。男女都有着各自的力量,只是表现的形式和能够接受的承受物是有区别的。男人的刚,是力量;女人的柔,是力量。我们无法将这两种力量放在同一标准之下判别,就像我们无法衡量山与水到底哪一个更有力量一样。作为男性的田轫固然是伟岸的,但他的成长如若失去了三位女性的支持,那么他将一事无成,纵然有某些得到,也是灵魂和精神之外的,最终将是飘渺的。田轫的男人味并没有淹没三位女性的光芒,他所表现出的都是男性所特有的品质,这样的表现是一种自然的散发,对于女性的地位和自尊一点也构不成威胁。相反,他十分地敬重女性,以平等之心与女性相处,甚至在许多时候,他面对女性的目光是仰视的。时而,在女性面前,他油然而生出自卑。这种自卑的背后,是他对女性力量的敬仰,还有就是感恩之下的愧疚。三位女性的真情大美没有削弱田轫的男性之美。这三位女性在许多方面都胜出田轫,有超出他的力量。因她们的这种力量是女性化的,是相助性的,同时,又意识自身与男性相比,有不可弥补的弱处,她们的强大没有弱化男性的本色,反而在展现自我的同时,为男性抒写出更多的光彩。她们在为生存而奋力,是与男性携手而行的。他们与她们挥洒着各自的优势,一同走在和谐之路上。在他们这里,看与被看已经被互为欣赏、互为支撑所替代,一撇一捺虽有高有低,但失去了对方,都将不复存在。也许,“人”可如此解读为男人与女人的互为相持。
谭仲池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对于女性美的感知,对于男女和谐相守的立场,在《土地》中得到充分体现,土地成为内蕴极其丰满、可作多矢向审美解读的喻体。他将理性与感性统一于现实生活和艺术审美,推崇两性个性化之美和两性间的和谐,一如大地上的山水个性之美与和谐,从而为成长叙事,尤其是男性成长叙事打开了新视界。这或许是《土地》最大的贡献,最具艺术力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