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衰老,也不知道光阴就这样在时时带走自己。周末洗完澡,突然感觉自己的手与平时不一样。手指上伸出了长长的屋檐,指甲又长又厚,还有些内卷,盖住了指头。拿出指甲刀,“啪”,微微的一声脆响,一轮月亮弹了出去,仿佛听到了一声微微的叹息。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光阴就这样在手指上溜走,而且是自己剪掉、自己让它溜走。
十多年。多少个星期,剪掉了多少指甲,剪完再锉、再修。指甲屑白雪似的纷纷落下,手指上竟传来了一种隐隐的伤痛和不安,就像在流血一样。
一周过去。接着一月。紧跟着又一年,身上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感觉不到自己的外貌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只是对于数字却越来越糊涂了:经常读不出加了分号的一排阿拉伯数字是多少、上菜场算不清几斤几两应该是多少钱……尽量不去计算东西,否则就要拿笔像个小学生加减乘除一遍……好像要丢光全部的数学教育,数字于我就像远逝的青春,抓不住当初的曼妙与激情。
可我又下意识地在心里计算着一些数字,像个抠门、吝啬的老妇人。
那串数字不长:1993、2007、2008、2009。在用2007、2008、2009这些不断递进的数字减去1993时,得出的结果会越,来越大。面对这越来越大的结果,我开始惊慌、惊异。不能相信,这个叫傅玉丽的女孩子,在异乡为异客已十多年了。这个单薄、瘦弱的人,怎么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而且还在继续下去?1993,这串数字,在她就意味着属于一个美丽、单纯、固执,无所顾忌的女孩子,她是自己吗?1993到2007、2008,到2009,其间相隔了那么长的时间,这个女孩在干什么,爱?被爱?追求?等待?痛?恨?酸涩……从女孩到女人,她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1993,那是一个属于上个世纪的年份,现在看来那么遥远而可疑,它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面对用后面的年份减去1993得出的结果,越计算越对自己、对得出的时间充满质疑:那是自己吗?有那么长时间吗?冰冷的、弯曲的这串数字。没有给我温暖、直接的回答,只让我像望见另一个生命在行走似的。在追问,却不能给予准确的命题。
虽然减法算下来,有十多年了,什么能证明一切存在过呢?
现在大概一个星期指甲又长得必须剪掉。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甲从上面剪掉的轻微声响,突然变得訇然,那一刻,我猛然感觉到,也许只有这四处弹出的指甲屑、这纷纷坠落的细小、无人注意之物才是光阴流逝的最好证明。一次,又一次,我深深地感觉到,我在剪掉长长的指甲,岁月也在剪除我的光阴和时间啊。
剪完了,修锉一下,不让指甲划伤自己或他人。在那几乎听不见的磨擦声中。一种算计从心中开始。指甲是人身上除了骨头之外最硬的东西,它属于身体的一部分。人可以一直留着头发,却无法一直留着指甲。头发有可能会停止生长,指甲却永远生生不息,在提示着我们光阴的飞逝,更在向我们昭示着另一层生命的意义。
街上有美甲的生意,可以在指甲上面画花、画草、画甲虫……还可以接人一段修剪得细长圆润、上面也有装饰画的假指甲,看上去漂亮极了。也画过指甲,左手四个指头盖上面红,大拇指盖上画上了个大瓢虫。一画完明显感觉指甲上重了许多,鲜亮了许多。天天望着这艳丽厚重的色彩,担心大瓢虫呆得日子太短,后来觉得是给自己找罪受,再也不画了。接指甲就更不愿意了,想想没有生命感的东西连在手指上,非常别扭。这一切其实是自己害怕面对指甲的生长与修剪,害怕面对光阴的逝去和时间的消失啊。
剪指甲时,不等剪完,才刚刚剪掉的月亮、锉出的白雪不早已成了垃圾了吗?指甲一旦剪完,更是扫进垃圾堆——纵使再漂亮的指甲,剪出再美丽轮廓的指甲。一旦离开了我们的身体,也就成了一堆垃圾。
留着指甲不修剪必然划伤自己或他人,剪掉了也不值得一看一顾。是不是人生的一些东西,包括人们认为最最宝贵的光阴也是如此呢?一些光阴就像手指上的长指甲,是留而无益、剪除为上的。当光阴能发光的时候,就成了时光,必然是该珍惜的。同属光阴的时间与时光不能划上等号,就像指甲不完全等于垃圾一样。
光阴虽在流逝,这个以梦为生的女孩,外表尽管柔弱、单薄,内心却在不断地丰盈、滋长。爱、被爱、痛苦、甜蜜、忧伤、欣喜、沉思……坚持着表面安静内敛,心灵翻飞跃动,生命的感觉在向更远更深的地方延伸,这种回馈令她意外。
数字可以计算,有些东西却是无法计算的,譬如一颗女孩的心,经过时间年轮的打磨,会变得多么丰富和沉实,那又是简单而冷漠的数字无法显现的,就像现在,手指上的光阴其实无法计算,能计算的只能是时间而已。当光阴被称作时间时,就是要拿出一部分来浪费、来挥掷,否则我们怎样让自己享受成熟后的甘美呢?当光阴穿过时光的隧道植入了生命的记忆。留在身上的每一片印痕都会发光,让人感动而珍惜。
下次剪指甲时,还会隐隐地伤痛、不安,感觉像在流血:
还会像个吝啬、抠门的老妇人一样,情不自禁地计算着一些数字:
只是心里会微微发笑,因为另一方面我又在计算着自己的财富与收藏。
傅玉丽:女,1968年生,江西省作协会员。曾在鲁迅文学院学习。小说、散文见诸《散文》、《海燕·都市美文》、《作品》、《红豆》、《鸭绿江》、《青海湖》等刊物,入选《伯乐——江西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作家作品联展》、《芒种》“江西作家新活力20人作品大展”等选本。著有散文集《永远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