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龟蒙自传体小品浅论

2009-07-23 08:42李秀敏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7期

李秀敏

关键词:陆龟蒙 自传体小品 《江湖散人传》 《甫里先生传》

摘 要:晚唐小品文作家陆龟蒙的自传体小品《甫里先生传》《江湖散人传》,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坦露个人志趣情怀,描写脱俗逸行,以彰显自我,标榜个性。同时,这两篇小品也促进了自传体小品的发展;大体而言,《江湖散人传》肇开自传体小品中采用虚拟问答之先路,《甫里先生传》则是史实性自传的写实与文学性自传的虚构高度融合的典范之作。尽管仅为二篇,但无疑在自传体小品发展史中占有一席之地。

晚唐小品作家陆龟蒙的自传体小品——《甫里先生传》《江湖散人传》虽均为彰显陆氏形象的生动画像,但若就自传体小品本身特征而言,二者既显示出相同特征也具有其各自特色。

自传一般分作史实性自传与文学性自传两类,史实性自传多是自身经历的实录,以叙述事件、行状为主,具有比较固定的格式,语言简明、质朴,并且只能以第一人称叙事。文学性自传则擅长写意、传神,在实录创作宗旨的基础上,力求生动活泼,富有情趣。人称的选用,也较为灵活自由,以第三人称为多,内容多坦露志趣情怀,描写脱俗逸行,以彰显自我,标榜个性。行文不求面面俱到,也不需详尽缕述生平际遇,而是遗貌取神,以凸显作者自身的人格特征。陆龟蒙的自传体小品《甫里先生传》《江湖散人传》,当属此类。二文选取陆龟蒙人生状态的一个横断面,展示出其脱略世俗的个性,堪称两幅彰显陆氏形象的生动画像。

这两篇自传开篇虽以自传体的通常格式,遵循姓、名、字、籍贯之序对现实人物加以介绍,但均“让自我穿上他者的外衣出现”,“这种写法的优势显而易见。自我中心是自传的原罪,而用传记的形式来表现自传的意识,既回避了过分的自我张扬,又满足了永恒的立传冲动”①。用“某某先生”称呼自己,实际上已经将自己与自然同化,成为一个客观的存在。基此《甫里先生传》与《江湖散人传》假借“甫里先生”、“江湖散人”之名号,不提供特定的自传事实,以第三者的立场着笔,这样对一个客观存在的自我的评价则会更为客观、公允。可以说,《甫里先生传》《江湖散人传》是形式上的他传,实际上的自传。《甫里先生传》虽以“甫里先生者,不知何许人也。人见其耕于甫里,故云”开篇,使用“不知”这一含混之辞,佯称只因躬耕于甫里而名其号,在叙述上故意遮掩,但却使事实更真切:甫里先生和现实,亦即甫里先生和陆龟蒙之间反而联系更加紧密。因而,文章开篇表面虽在提醒甫里先生≠作者,实际上无非是为了反复强调以豁人耳目,以隐晦手法表明甫里先生就是作者自己。不记姓名,只呼其号,这一特点源自《五柳先生传》,“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但又不同与《五柳先生传》那样对自传所必须交待的姓、名、字、籍贯全然虚构的手法,而是采用虚实相间的手法,据作者原注“甫里,松江上村墟名”,是一实际地名。而《江湖散人传》则以介绍名号由来开篇,“散人者,散诞之人也”,“散人”一语,本指庸庸碌碌,于世无补之流。他却不以为意,“散人不知耻,乃从而称之。”这里“散人”也为虚拟的人物,身份似乎并不确定。显然开篇仍承袭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虚拟人物,且不记姓名,只呼其号的作文手法,但无需揣摩即知,“散人”就是萧散孤傲的陆龟蒙。

《甫里先生传》《江湖散人传》在文中亦承袭《五柳先生传》《五斗先生传》中对自我性格进行总体概括的行文方法。以“性野逸”、“无羁检”“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无羁限,为时之怪民”总体概括甫里先生与江湖散人的性格特征:自矜才华、向以贤哲自居的陆龟蒙,不仅饱受家族荣耀的幻灭、才志难骋的苦痛,社会的千疮百孔也噬咬着他忧系天下之心,他不得不在无奈中求生存,在痛苦中寻慰藉,恣意的慵散、傲诞、“性野逸”、“无羁检”、“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无非是与浊世相对抗心理的婉曲表现,这与《五柳先生传》“闲静少言,不慕荣利”、《五斗先生传》“绝思虑,寡言语”之类的表述可谓一脉相承。

自传作家往往于文中通过叙写我与他人的关系、我与时代的关系来揭示自我的个性。《甫里先生传》与《江湖散人传》均无一例外地通过叙写我与他人的关系来凸显自我萧散、傲兀的个性,“性不喜与俗人交,虽诣门不得见也”,寥寥几语塑造出一个独往独来、我行我素的孤高形象,他与人与社会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力图自我人格不受侵犯。“束于礼乐者,外之曰:‘此散人也”,陆龟蒙的慵散、傲诞虽为自负文士抗俗的外在表现形式,却使其与世枘凿,被世俗讥诮,而他却不以为意,“散人不知耻,乃从而称之”,一个特立独行、不以世俗毁誉为念的陆龟蒙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二文的语言均质朴自然,《甫里先生传》虽截取日居生活片段凸显自己人格理想与个性特征,但却以质朴自然的笔致出之,《江湖散人传》亦以素朴的语言,虚拟出“或人”与“江湖散人”的问对,显豁地道出己之疏懒、散淡的个性特征。

除去以上的共同特点外,《甫里先生传》《江湖散人传》尚有各自的特点。《甫里先生传》为进一步说明作者不同流俗的人生理想与高标人格,采用与史实性自传相近的表现方式,将一些生活事实也写入其中。自传事实,是用来建构自我发展、对个性起界定作用的那些事实,是自我心灵的证据。但《甫里先生传》仅选取己身现实人生状态的一个横断面,分别从治学、写作、读书、荣利观、饮酒、品茗、社交诸方面加以展现,这是一种静态的排列,构成文中主要的事实,它们之间虽有细微联系,但主要是用以反衬甫里先生丰富的精神和高雅的情趣:

好读古圣人书。探六籍,识大义,就中乐《春秋》。抉摘微旨。

笔势由前面叙其纵放不羁,陡然转为谈论自己治学兴趣与造诣,他于《春秋》学颇有研究,其在《求志赋》序中就曾称:“予志在《春秋》……得文通陆先生所纂之书,伏而诵之。”赋云:“乐夫子之《春秋》,病三家之若仇。得啖赵疏凿之与损益,然后知微旨之可求。”可知于《春秋》一学,他极力推崇的是啖赵一派弃三传而直求圣人之志的解经之法,足见其治学的卓异之处。他又向以文章自娱,“先生平居以文章自怡,虽幽忧疾病中,落然无旬日生计,未曾暂辍”,虽身罹疾病,仍不曾停辍,但并非想借文章立身扬名,骄人傲世,因此对自己的文章亦不甚看重,任人取之,“或好事者取去,后于他人家见,亦不复谓己作已”,继而从创作态度谈及自己的诗风,将自己诗风归结为“平淡”。而读书则成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完全沉浸于读书的快乐之中,其读书以校订为务,更接近于对学术的执著追求。“书有编简断坏者,缉之;文字谬误者,刊之”。酸腐的文人以稼穑为卑,而他偏躬耕于甫里,对农作格外重视,并为己身躬耕田亩寻找示与他人的理由,“尧舜霉瘠,大禹胼胝,彼非圣人耶?吾一布衣耳,不勤劬,何以为妻子之天乎?”作为一个有着没落世族背景的寒士,陆龟蒙对世俗的名利更多地带有鄙夷与不屑:“先生贫而不言利。问之,对曰:利者,商也。今既士矣,奈何乱四人之业乎?且仲尼、孟轲氏所不许。”

饮酒、植茶本是文士风雅的明证,“先生嗜,置园于顾渚山下,岁入茶租十余簿,为瓯蚁之实”、“先生始以酒得疾,血败气索者二年,而后能起。有客至,亦洁樽置觯,但不复饮满向口尔”,通过平实的叙述,其慵散且具有高雅情趣,试图在恬淡隐居生活中涤荡末世悲愤的隐士形象越加醒目。由于对世俗的抗拒与逆反,他强调特立独行,以其慵散斩断与俗人的联系:“性不喜与俗人交,虽诣门不得见也。不置车马,不务庆吊,内外姻党,伏腊丧祭,未尝及时往。”身处晚唐窳败的时代,仕宦理想受挫、社会价值的失落,迫使陆龟蒙无奈地选择隐居,隐居之后的陆龟蒙常以小舟放怀、轻棹寻乐之超逸之举,使其心灵获得暂时慰藉。“或寒暑得中,体性无事时,乘小舟,设篷席,赍一束书、茶灶、笔床、钓具、棹船郎而已。所诣小不会意,径还不留。虽水禽决起,山鹿骇去之不若。人谓之江湖散人”,他以轻灵的笔致,写出己之以山水作为栖逸高蹈之所的自得之绪,写实与写意瞬间高度融合。此外他还将情趣转移至治学、读书、写作、耕作、植茶上,但是其孤傲的个性,又使其不愿随波逐流,不屑从俗。陆龟蒙在文章最后总括自己人生,对自身性格特征作以客观评价,所谓“性狷急,遇事发作,辄不含忍,寻复悔之,屡改不能矣!”此种自我省察绝非自我的彻底否定,只不过是从侧面肯定自己超拔世俗的个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