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吉
走廊里的声控灯,很早以前就坏了。每次走到门口,同租三室一斤的几个人,都会习惯性地叹口气,在黑暗中摸索着将门打开,又重重地关上,似乎想要以此发泄对那一脸晦暗的廊灯的忿恨。楼下的小卖部里,摆设了各种各样的灯泡,而且价格低廉到不过是坐一站公交的价格,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却谁都没有想起,在买泡面的时候,顺手捎带一个灯泡上来。而那盏灯,也就这样沉默着,一日日听我们的跺脚声,砰砰砰地响了又响。
父亲过来看我,走到门口,看见我费力地用手机里微弱的光线照明,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说声稍等,便下了楼。不过是几分钟的工夫,他便拿了一个灯泡上来,一声不响地安好。然后,他轻轻一击掌,昔日黯淡无光的走廊,便瞬间有了温暖通透的光亮。我站在门口,看父亲脸上淡然的微笑,便说,你可真是光明使者呢,你一来,这灯就好了。
父亲却扭过身来,正对着我,说,其实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光明使者,不过是一块五毛钱的灯泡,顺手就捎过来了,何必每次总是叹气世风日下,却始终自己不去动手呢。
我笑,说,可不是人人都像您这样乐于助人。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况且,这还是租来的房子,而这走廊,也属于公共的区域,不只我们这一层,楼上的人也都要从此经过呢。
父亲没吱声,只拿起身边的扫帚,边一层层地扫着楼梯上丢掉的烟头、纸屑、菜叶,边哼起他惯唱的京剧。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便停下打扫,将身子朝楼梯一侧,又朝来人笑着点一点头。表示让对方先行。而路人总是诧异地看父亲一眼,又微微地停一下,这才在父亲的笑意里,慌乱地点一下头,匆匆离去。那脚步的失措,看上去有些逃的意思,似乎,他遇到的是一个神经稍稍有点错乱的老人。
我在晚饭的时候,便抱怨他,说何必对陌生人这样殷勤,他们说不定在心里觉得你有毛病呢。父亲呷下一口酒,道,我管不着别人心里怎么想,但我心里开心就可以啊,况且,我就不相信你给别人微笑,他还能泼你一盆冷水不成?所谓寻开心,就是这样,你不去自己主动找,它怎会自登家门?
几日后,翻起账本,突然想起一个借钱的熟人,彼时他信誓旦旦,说三个月后肯定一分不少地全都打到我的账户里来,可是却已经过去两三个月了,他不仅没有打钱,连一个解释的电话都没有。气愤之下,我操起电话便要质问熟人。父亲得知后却是将我拦住,说,钱既然已经借出去了,就不必再催了。我不解,说,难道就让这笔钱这样白白地给他了不成?这样不守信用的人,你又何必跟他客气,他不仁在先,我又为何再做君子?
父亲一声不响地拿过我的账本,将我记下的还款日期一栏。“啪”一下勾掉,这才说,何时你将心里那个还款的日期,也一并改成无期限的时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气愤了。假如人家忙得忘记了,你过去一通责问,那岂不是彼此坏了感情,一笔钱丢掉不要紧,连带地连一个朋友也给弄丢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依然心里憋闷,说,可是我觉得这个人根本就是故意忘记的,我刚刚听说他借过别人的钱,每次别人一催,他就推说下个月还,结果是几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丝毫要还的迹象。
父亲依然不紧不慢地喝一口茶,道,如果他真是一个常占便宜的人,那你这钱,丢了也没有关系,能够用钱测出一个人的深浅,并在以后的路上,尽可能地远离这样的人,不是更好吗?况且,如果他不打算还你,你再怎样地催促,也是得不到这笔钱的,不如心中先自放下,这样轻松的是你,而他,则会在你的安静里,心里有小小的失落与不安。
隔着十几年的光阴看过去,我第一次发觉,硕士毕业的我,从书本中得到的那些东西,在没有读过几本书的父亲面前,原本是如此地苍白且无力。人生中一切矛盾的化解,并不是拿尖锐的刀子划过,而是那最素朴最温暖的轻轻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