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 文
许朗生,我真的要这样,和你说再见了吗
军训结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穿着蓝绿相问的空军服,手挽着手,围坐在被灯光擦亮的塑胶操场上,跟着许朗生一遍又一遍地唱起《军中绿花》,然后大家一个一个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不要想妈妈/……故乡有位姑娘/我时常梦见她/军中的男儿也有情啊/也愿伴你走天涯/只因为肩负重任/只好把爱先放下/白云飘飘带去我的爱/军中绿花送给她
离别的忧愁,淡淡地弥漫在雨水繁盛B光倾城的秋天,漂成没有根却生着无数枝叶的悲伤。
束了,许朗生眼含泪水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会怀念大家的。
九月的西安,炎夏过后,寂寞开始干燥。
我不知道,这一幕要怎样才能永久定格在晚风吹过军歌嘹亮的操场上,我又要怎样,才能不失去你,许朗生——我们的连长。
为了你,主军训来得更长久些吧
进入大学校园前,我就已经为躲避地狱般的军训生活想好了上中下三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把我从小到大得过的病,全部嫁接到高三那年;用女人的法宝一哭二闹三上吊撒娇方法摧毁教官的心理防线;要是前两个实施得都不成功,就哭爹喊娘地赖在伤病连,为此我还买了一盒邦迪创可贴以备教官随时“严明正身”。
正当我为自己的小聪明沽沾自喜时。许朗生笔直的影子迎着炽热的烈日,出现在冒着热气的地上,他说,同学们好,我叫许朗生,许诺的许,晴朗的朗,生活的生,以后我就是大家的教官。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在酷暑难当的夏天尾巴上,清凉的薄荷满地。
我抬起头看见军装笔挺的他,棱角分明,眼神澄澈,说话时洁白整齐的牙齿在阳光下反着光,很是耀眼。
丫子凑到我耳边,低声细语,苏妍,你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了。
丫子是我的舍友加“战友”,我低着头哦了一声算是默认。
那一刻,初秋的萧瑟停止发酵,全世界,我只能听见那个叫许朗生男子的发梢在微风中碎碎作响。
我的初恋在炎夏过后的西安,微熏微醉地姗姗来迟,我的心,鲜花遍地。
我希望一靠近那扇叫做爱情的窗户,就能够看见你在芬芳满地的香樟树下。展颜欢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许朗生,为了你,让我军训一学期都成。
原来你也会冷幽默
我相信大多数女生军训后都会和我有同样的感触,累,累,还是累。一个简单的军姿就浪费了我第一天饱满的激情。
我们的军训是最简版的,每天除了站立和行走,没有其他的训练项目。尽管如此,每天早上我都会第一个来到操场,训练结束后最后一个离场,我想多看一眼许朗生在秋日黄昏下,那认真好看的脸。
在面对军训业余节目“调戏教官”时,许朗生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羞涩,刚好不损失他的威严,又能够引起我们的齐声娇笑。
有一次趁训练中休息的空当,我们追着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许朗生红着脸说,我成天和你们待在一块给你们军训,哪有时间谈恋爱呢。
我们就起哄,说,那教官你在我们中间挑一个发展发展,这样就成天能在一起啦,事业感情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嘛。
许朗生嘿嘿一笑,他说,我要是跟你们其中一个好了,那不就辜负了剩下的人了吗,我不能为了一片树叶而放弃了整片森林。
他说完我们哈哈大笑,军训的疲惫顿时全走了。
许朗生,想不到,你也会玩冷嗽默啊。
我的思念,没有通过检票,成为你沉重的行李
军训的重头戏是最后一天的阅兵,为此,我们用了最后两周的时间来来回回地训练站军姿走正步。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接近许朗生的。
我故意走错正步让他来教我,每次看着许朗生在阳光下认真耐心的神情,我的心里便会开出大朵纯白的花。
美好的经历总是短暂的。
离别,最终还是来了,它就像是一场台风,经过后,连同我那些温暖的回忆也要流离失所了。
许朗生走的那一天,九月的西安城上空,灰蒙蒙的满是阴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一个人站在火车站拥挤的人群中,时不时地踮起脚朝着进站口张望,直到许朗生熟悉的背影在我湿润的眼眶里,模糊成点。
我们连的女生除了我之外,剩下的全部都和他——惜别。
许朗生,我想,我还是不要让你看到我吧。
我尝试了咬紧牙关,我尝试了视而不见,可是在许朗生走进候车室的那一刻,我站在人潮涌动的广场,还是没能止住泪水涟涟。不远处的钟楼上,此时响起了震聋的撞钟声,我仿佛听见,在那咣咣咣的声音里,藏着许朗生深情绵长的呼唤,一遍又一遍。
我的专属天使,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又或许,你从来也没与我接近过。
许朗生,你这个不负责的教官
军训结束了好多天,我才修复好自己的思考程序,使它去那个曾经军姿飒爽的操场,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在心底默默拼凑出许朗生的样子。
有一天我在教室上晚自己,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苏妍,学习怎么样?我回过去问你是谁,然后对方直接给我打了过来,我从后门溜出去,接起电话一听,才知道是许朗生。
自从他走后,我就删除了他的电话号码,我以为这样就能忘记你的出现。
他说,苏妍,这么快就把教官忘记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我要怎样才能忘记你呢?
你说,下个星期我要去西安出差,如果有时间我会去看你的。
我说,嗯。心却早已开始想着下个星期要穿什么衣服去见他。
他说,怎么,听语气你好像对教官不是很欢迎啊。我急忙说没有没有,哪有呢,你来之前给我通知我好去车站接你。
许朗生在电话那边呵呵笑了,我能够想象得出远在军营的他,嘴角上翘牙齿裸露的好看表情。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每天都缠着丫子陪我逛街买衣服,成熟的,淑女的。运动的,阳光的,韩流的,买回来对着镜子反反复复试穿一番后,丫子若有所思地说,看来女人的美都是穿出来的。
这七天是我最惴惴不安的日子,我的心里像是跑进了一个红眼睛的小兔子,总是扑通扑通地乱跳。
去火车站接许朗生的那天,我穿了一身成熟的衣服。
依旧是那棱角分明的脸,依旧精神抖擞,依旧是我梦里的爱人,许朗生。
朗生盯着我看了半天,一脸惊讶,他说,在军训时我怎么没看出你苏妍还是个美女啊。
可是,许朗生,你知不知道,我今天都是为你而打扮的。
在去部队招待所的路上,我问他,为什么连里有那么多女生,你却偏偏给我打电话?许朗生扭过头盯着我,看得我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说,谁叫我走的那天你没来车站送我,我这个人可是很记仇的,你没有来送我我就会一直记住你的。
我听了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许朗生,你怎么还是这么冷幽默啊。
然后他接着问我为什么那天不去车站送他。
我说,谁叫你是一个不负责的教官,我的原地踏步还没
有学好,你就走了,正步走、跑步走我统统没有学会。
许朗生,你怎么知道,我挂念你了
和许朗生单独相处的这段日子,是我多年以后,每当快忘了他的脸时,最容易唤起的记忆。
和我在街上溜达的时候,许朗生总爱丫头丫头地叫我。他说看到我就让他想起了妹妹,因为家里穷,妹妹很早就去广州那边打工了,他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了。
我想,大抵我们每个人都要屈服在现实面前。
走的那天,我终于可以去送他了。检票前的时间里,许朗生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丫头好好照顾自己,在进站那一刻他突然给了我一个拥抱,我想,他可能把我当成他的妹妹了,又或者,他一直都是把我当成妹妹来对待的。
送走许朗生,我也该放寒假了。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而这场皑皑白雪,竟然下了半月之久,不光在我们四川,整个南方遭受了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灾。中国版图上,白茫茫一片。
道路堵塞,电力中断,机场封闭。
许朗生给我发来信息时,我二伯刚刚打电话回来给家里人报平安,二伯说部队的军人已经清理了国道,最迟明天就能到家。许朗生在信息里说近段时间他将在外执行任务,请勿挂念。
我知道这是一条群发信息。
我不知道二伯能不能遇见冰天雪地里的许朗生,如果能碰上,我想请二伯替我对他说,许朗生,谢谢你,让我幸运地成为挂念你的人中的一个。
朗生,我们的幸福,都是你给的
大雪终于在春节来临之前,停止了肆虐。
大年三十那天,许朗生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丫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我说,好啊,你过来拿呀。
他笑笑说,真羡慕你,可以和家人围坐在一起,温馨地守年。
我听得出来他在部队里,那孤零零的能拧出水的寂寞。
我说,我们这些幸福,都是你们的成果,没了你们驻守在部队,我们的幸福就没有了保护伞,你们就是我们的亲人,我代表全天下所有团团员员的家庭向你们致敬,祝福你们平安幸福。
许朗生说,谢谢你,丫头。
我说,许朗生,春节快乐,你也要快乐。
最好的时光,惘然过往
五一长假,我跟许朗生一个朋友一起去了他们部队,这是我期盼并计划已久的。
五月的南京已经提前步入了炎夏。
我去了他们宿舍,那是我时隔一年后再次这么近距离地和许朗生待在一起,尽管那天的天气不是很热,可我紧张得手心不停地冒汗,他把宿舍的风扇全开了,我还是很热,我想是因为看到他的原因。我们一起观看了他给我们军训刻的碟,还有他自己上大学时军训的场景,那天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天。
回学校时许朗生把我送上火车,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在车上要小心,不要睡着了不要接陌生人的食物。
我在心里嘀咕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火车在启动的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窗外的许朗生站在原地,直直地朝我敬了一个礼。
阳光此时正好越过他的肩头。
爱情还是亲情,我不要这道单选题
回到学校,我开始着手为英语四级准备,许朗生每个月都会给我发几条信息问候,我们的关系,比朋友亲密,比情人疏远。
我有好多次握着电话都想对许朗生表白,但每次听见他在电话那边丫头丫头地叫,我就没了勇气,暗恋的花朵是见不得半点阳光的。至少我们现在这样的状态很安全,我怕万一我捅破了那层纸后,连许朗生这个哥哥身份都要失去。
5月12日那天下午,当我从摇晃的图书馆跌跌撞撞跑下楼时,许朗生打电话给我,他说,丫头,地震了,你还好吗,我说我很好。然后我们挂断了电话,五分钟后他再次打来电话,他说,丫头,地震的震中在四川,你快给家里打电话,我们马上要去四川营救,再见。
还没等我问清楚震中在四川哪里,许朗生就挂了电话。
可是我不知道,这次再见,真的就不再见了。
我赶了当晚的汽车回到家时,沿途看见的,全部都是坍塌的瓦砾和废墟,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我的眼前,全是惊恐痛苦的脸和哀伤绝望的人。
妈妈哭得声嘶力竭,你爸爸当时在办公室上班,到现在还没有音信。
三天后,爸爸在盘根错节的房梁下被救出的时候,他已经虚脱得不成人样了。而与他一同被救的同事艰难地握住一个军官的手,他说,为了救我,有个军人被掉下的玉石板掩埋了,你们定要挖出他,这是从他身上掉下的军人证。
那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的军官接过证件,低沉地念道,南京军区第××师××团×营营长,许朗生。
许朗生,许朗生,许朗生,许朗生,许朗生,许朗生
“是许诺的许,晴朗的朗,生活的生吗?”
“嗯。”
我几乎是半跪在军官面前,我说,请你们一定挖出许朗生,一定要把他帮我找出米。
许朗生,你已经不是我的教官了,你没有权利对自己不负责任了。
全国哀悼目的前一天,在爸爸治疗的医院里,那个军官脸色阴沉地走进来,他说,许朗生是个好兵,我们部队为培养出这样的兵而骄傲。
我朝他喊道,废什么话,他到底现在怎样?
他神色凄楚。
五月的天空,灰蒙蒙的布满死亡的阴霾。
裂开的四川盆地上空,看不见半点日光,浓浓的雾霭铺在大地哀嚎的伤口上,湿气漉漉,经久不散。
在医院守护爸爸的病床边,我不止一次在睡梦中听见许朗生深情的呼唤,一声长过一声。到后来,我看见许朗生在梦里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许朗生,如果哪天你从我的头上飘过,你要记得叫醒我的思念,让它们带着迷路的你回家。
你是一个不负责的教官,但是我不能够成为你不合格的士兵
许朗生的尸体被找到的当天,我就加入志愿者的队伍。
许朗生,虽然你是个不负责的教官,但是我不能成为一个不合格士兵,我不能给你这个教官丢脸。
你放心,许朗生,我不会对现实手无寸铁地妥协的,就像在废墟上结婚的那对恋人一样,你知道吗,许朗生,当那个新娘抱着与自己阴阳两隔的爱人,让我们志愿者和救援人员见证他们的婚礼时,那种爱让在场的我们都泣不成声。
我想,那个新娘一定是满心喜悦幸福的。我也曾想过每天为你打扫房间给你做饭,明媚地穿上洁白婚纱成为你的妻子,我也曾想过与你手拉手头发花白地走在夕阳下,享受饱满的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