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芦芦
一
稻子熟了,整个柳村都飘着一种暗甜的清香。一群群的麻雀在稻叶间翻飞跳跃,吃得欢,叫得更欢。叽叽、叽叽,仿佛天地完全是它们的。
弯腰曲背,伏在雀群与稻子之间割稻,人是那么渺小。就跟一粒谷子差不多,柳哑子割着割着,不小心就把母亲割丢了。哦,其实是母亲把他割丢了,因为母亲的手脚快,她已经早早割完一垄,回身从田头重新割起了。柳哑子往前方望望,没看见母亲的身影,不禁嗷地大叫了一声!
“在你后边呢!”母亲笑着直起腰,拉过蓝印花布衣裳的一角擦擦满脸的汗,顿时,一张干干净净的鹅蛋脸就浮在了那金黄金黄的稻田之上!早晨的阳光打在那张脸上,那张脸的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在风里轻轻地游,倒把那张脸摇得更光洁明亮了,也把腮帮子上的两团红晕,摇得扩散开来,浸满了整个脸膛。
但柳哑子还在焦急地大叫:“啊啊……”因为柳哑子听不见母亲的声音,他是两岁时因高烧烧坏听觉神经变成哑巴的。再没有谁比母亲更清楚这一点了,但她还是常常要忘记儿子的这一缺陷,就像她常常会忘记她年轻轻的就成了寡妇的事实。
母亲其实是个不肯轻易认命的女人!所以她才敢带着柳哑子和柳根子这对十四岁的双胞胎,租下这一大片整整五亩田来种。
从春分套牛耕田的那天开始,九十多个日子过去了,母亲没舍得休息半天。乡亲都说母亲那不是在种田,而是在拼命。唉,也不是没有男人想来搭一把手,帮一帮母亲。但谁来母亲都是那句话:“我家有哑子根子两个男子汉就够了!我们不需要帮忙,更不需要后爹!”
慢慢地,村里的一个个光棍、鳏夫,就把想母亲的念头断了;慢慢地,田里的稻子,穗一天比一天重,腰一天比一天弯,终于发出了清甜的熟香。
麻雀整天盯着这一片全村最好的稻谷。
母亲就在村人开镰割禾前,率先捏着小镰甲,领着哑子下了水田……
“喂,我在你后边呢!”这一刻,因为柳哑子听不到她的喊声,母亲微微皱起了眉,但很快一抹笑又爬上了她的双眼,只见她弯腰从水里拔出一个稻根,朝儿子扔去。
“啪!”稻根落在柳哑子身旁,溅了他一身泥水。柳哑子一下子回过身来,哇,他看到母亲的笑脸了,于是他也不抹一把脸,就那么花斑猫似的,在阳光下咿呀大笑起来!
黑黑的一个人白白的门牙大豁着,那笑惊得一群麻雀慌慌飞起,一转眼,就射到附近池塘边大路口的杨柳树丛里不见了。
而杨柳树旁有头苍灰色的大水牛,从草尖尖上抬起头,凝神谛听着,不一会儿竟一边哞哞叫唤着,一边轻甩着尾巴,驮着它背上那个头戴竹笠极像柳哑子的半大孩子,绕过池塘,朝柳哑子娘俩踱了过来……
“娘,你就让我跟你们一起割吧!”那放牛的孩子从牛背上滑下地,从田塍上提起一罐水,用手划开高高密密的稻子,来到母亲面前。
“不行!”母亲只简单说了两个字,便托起瓦罐,大口大口往嘴里倒起水来。太阳已经越升越高,水田里的水也慢慢被晒热了,母亲脸上已细密地爬满了一层新的汗珠。
“不行!不行!无论我想干什么,你都说不行,我和哥出生差不了半个时辰。你却待我们这么不一样!你偏心!”
“是的,我是偏心,我一胎养了两个,却只得了你一个健全的儿,现在你爹又死了,我不拼命保着你这柳根子、命根子,我还活什么人!”母亲说着,把瓦罐塞回小儿子手中,腰一弯,又刷刷刷割起稻来。
稻田那头,柳哑子不知娘和弟弟在说什么,就歪着头,仔细看着俩人。他看出弟弟不高兴了,连忙伸手一阵乱扑,从稻叶上抓住一个蜻蜓,哇哇大叫着,朝弟弟跑了过来。
他跑得很快,在他身后,泥水飞溅起来,被阳光一照,那些浑黄的水珠都被染成了七色,好美!
“唔,唔!”蜻蜓被递到了弟弟手中。弟弟看蜻蜓的蓝翅膀在他手心可怜地抖动不休,便把手指一松。蜻蜓飞起来了,一会儿它就消失在稻田上空不见了。
弟弟回头抱歉地望着哥哥,没想到哥哥倒笑着朝他伸出一个大拇指……
二
日落了,但大地还是一片炙热。
大水牛驮着一身水湿的柳哑子柳根子。默默绕过水塘朝村庄走去。一群蠓虫紧紧贴着牛身飞。于是牛尾巴就在暮色里甩得噼啪响。
走了一阵,柳根子见母亲没有追上来,就拍拍哥哥的肩膀,向身后指了指。
“呀,呀!”柳哑子笑着,摊开手掌掬了一把空气,往脸上一扑,又往身上一搓,柳根子明白了,知道母亲还在池塘里洗澡呢,便“呵”地朝大水牛吆喝了一声,大水牛立即跑起了碎步。在他们身下到处都是黄黄的稻浪,水牛跑得愈快,稻浪涌得愈急,大水牛浮在其中。就很像是一只渡船了……
“儿子,儿子,救命!”突然,母亲的声音从池塘边仓皇跳起,像把尖刀直插柳根子的耳朵!
“快。娘出事了!”柳根子拉起柳哑子飞也似的滑下牛背,笔直从别人家的稻田里踩了过去。
“快!快!快!”虽然柳根子一直用嘴催着自己,但不声不响的柳哑子还是很快超过了他一大截。
“嗷嗷!嗷嗷!”柳根子只听哥哥大叫了几声,有个人就被他狠狠撞下塘去!
“哎呀,我爹不会游水的,快救我爹!”当柳根子跑到池塘边时,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焦急地大叫,母亲则用衣裳遮着胸,呆在一旁发抖!
“快救我爹呀,他没干啥坏事!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小女孩继续尖声大叫,而柳哑子歪着头,看一眼母亲看一眼女孩又看一眼水里那扑通扑通乱翻的“坏蛋”,一脸的茫然。
“快救他!”母亲终于醒过来了,挥挥手叫柳哑子救人。
柳哑子马上跃入水中,把那男人拖上岸来。
“多谢,多谢……”男人伏地吐着水,却没有忘记感谢撞他又救他的柳哑子!
但小女孩仍在嚷:“还有藤箱,藤箱还在水中!”
“别急!别急!看我的!”柳根子一边安慰着女孩,一边跳下水去,不一会儿,就把一个乳白的箱子推到了岸边。
此刻。母亲已经在一片菖莆花后穿好了衣服。
“这么晚,你们要去谁家啊?”母亲把藤箱递给那男人时,才发现他还挺年轻的,而且细皮白肉,眉清目秀,长得很周正。母亲的脸不禁刷地红了。
“唉,逃难的人无处可去啊!”男人长叹了一声!
“逃难?难道……”母亲的一脸红云马上变成了白纸!因为乡亲最近嘴上常挂着一个词。这个词母亲连说出它的名字也满心惊惧。
“是的,日本佬来了,我的家被炸了……幸好我和爹都跑了出来!”小女孩说着,走过去紧紧牵住了父亲的手。
“我们已走了整整三天……这村庄够远的了,我想应该安全了!我想找户人家让孩子歇歇脚,大嫂,你能让我们借住一夜吗?”
男人又疲惫又热切地望着母亲。母亲为难地站在那里,沉默了半晌,才点点头:“有什么不愿意的,你们碰到了这样的大难!只是我家没有当家人,怕你们不方便!”
“娘,你不是常说我们家有两个男子汉嘛!有我和哥,怕啥呀!”柳根子站在母亲身后,他已经被小女孩身上的连衣裙迷住了。那件粉红粉红的细布裙虽然已经粘满了灰尘,但在他眼里,还是像桃花一样美丽。柳根子平生还从来没有见过这
样的洋裙子呢!为了留住这样的裙子,他马上把白藤箱扛在肩上往前走去。
母亲和那对陌生人也依次迈开了步子。
但柳哑子还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听不见,人世间发生的好多事情他都不大弄得明白。不过不明白没关系,只要看到母亲和弟弟高高兴兴的,他也就放心了。就像这一刻,当他看到母亲边走边怜惜地抚摩着小女孩乱蓬蓬的头发,他忽然咧嘴笑了,然后飞快掐了一把菖蒲花,匆匆赶上去,硬把那小小的蓝色花朵塞进了女孩手心!
不远处,传来几声牛叫:“哞,哞……”那叫声憨憨的,又苍劲又绵长,不断往四周的空气里弥漫,把田野里无边的稻谷清香撞得颤颤悠悠的,大地变得更芬芳了。
虽然这一支回家的小小队伍里夹着两个逃难的人,但在这样的黄昏里不仅闻不到一丁点的硝烟气和血腥味,而且还显得格外甜蜜温馨!
也许,这远离城镇的小山村确实能远离日本佬的视线,远离战场的一切伤害吧!这稻谷香中的天地真是太宁静了。
三
“起床了,哑子!”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母亲就捏着柳哑子的鼻子,把他悄悄唤醒了。
柴屋里停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旧打谷桶。平日里。这桶什么都装,牛吃的干草啦,猪吃的青菜呀,人吃的番薯、苞谷呀,简直就是他们家的一个小仓库。但昨晚母亲已经将里面的东西倒腾干净啦。她想今天先把昨日割倒的稻谷打好再说。他们村离城里有一百多里路,城里花花绿绿的风吹不到这里,城里的天灾人祸估计也难殃及此地。但毕竟现在的世道不太平,田里的稻也只有先打成谷粒挑回家,那才真正算得上是自家的东西!更何况,她还得把一半的收成交给东家老爷呢!
打谷桶很重,有近两百斤,柳哑子和母亲把那东西抬到门口时,两人都示意对方歇一歇力。虽然黎明的风舔在人身上凉微微的。但他们额上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来,现在把它扛上肩吧!”母亲先用衣袖把柳哑子脸上的汗揩了,又揩自己的。然后,她把手往肩上一拍。柳哑子朝母亲笑笑,立刻朝稻桶弯下腰去……最难的就是这一刻了,两个人要用手把反扑在地的打谷桶托起来,举到肩上去。娘儿俩都使出了吃奶的力——可是,稻桶却轻轻飘上了他们的肩!
原来,柳根子和那城里逃难过来的先生都来帮忙了。城里先生的旁边,还站着他白兰花似的女儿凤英!
一个打谷桶五人抬,那就松泛哕!
一路上,母亲什么也没说,但她眼里不断有泪滑出来……
因为柳家的屋子在最村边,所以没多久,他们就绕过大池塘来到田间。
在放下打谷桶的那一刻,母亲被泪水洗刷过的脸庞,红艳中透着一层健康的小麦色,亮闪闪,光熠熠的,不仅把城里的先生看呆了,也把柳哑子柳根子看呆了。
“哈,阿姨,你知道你有多好看吗?”凤英在一旁惊呼!
“比你大些的时候,我是不难看的,那时人家都管我叫白脸花旦呢!可现在老喽!”母亲笑着摸摸眼角的鱼尾纹。
结果,摸出柳哑子的一串大叫:“呀,呀呀,呀呀呀!”
谁也不知道他在向母亲说什么,但谁也都明白他要向母亲表白的是什么。于是,在那广阔的五亩田里,在那层层起伏的稻浪之上,有一层笑浪,在晨风的拂送下,滚出去好远好远……
这一天。母亲没有拒绝城里先生和根子加入她与哑子的打谷割稻行列,也没有阻拦小凤英兴冲冲挥起放牛鞭,代替根子去做小牧女。
奇怪,有了两个外人的掺和,母亲感觉身边反而添了多年不见的团圆气象。所以与其说母亲没有拒绝他们的帮忙,毋宁说是母亲没有拒绝这一份真正家的气息吧。
长长的一天,太阳照样热辣辣炙烤着大地,稻芒照样刺喇喇划着人的皮肤,汗水照样哗啦啦击溅着田里的泥水。
但母亲却觉得日头长得正好,因为经过一天的忙碌,他们田里的稻子已经放倒一半。谷粒也已被挑回家四分之一了。只要再有这样两个白天,那么,所有的稻谷就可以收进仓了。
想到不久就可以还掉租谷,吃上新米,母亲在这天收工后,特意把屋梁上挂着的唯一一条腊肉叉下来,切成薄片,和两个鸡蛋一起蒸了碗美味蛋羹!
饭熟菜香,柳根子和小凤英已经迫不及待拿起了碗筷,可因稻谷挑得太重落在大家后边的柳哑子还没回来。
“我去看看!”城里的先生见母亲焦急地望着门外,连忙站了起来。但他的脚步歪歪扭扭,像在地上拧草把。
母亲连忙跑过去扶住他:“累坏了吧?都怪我。让你陪我们忙了一天!你是城里人,我却抓住野牛耕荒田,把你当苦力使了,真对不住!”
“……”城里的先生想说什么,可话语被母亲搀扶着他胳臂的那只手绊住了。那手上,被稻衣划出的一道又一道小裂口正隐隐渗着血丝。看得他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抚了抚那粗糙的小手。
这一抚,可把母亲惊住了。她抬头怔怔望着那城里来的白面先生,好一会儿,脸才火烧云似的红起来:“还是,还是我去看看哑子吧!”
说完,母亲身子一弹,急急向门外蹿去。可“砰”的一声,母亲不小心撞上了门框。
“真的好羞呀!”一直在两位大人身后盯着他们看的小凤英和柳根子同时敲着碗筷喊!
喊得母亲夺门逃进了沉沉暮色……
四
大约过了两炷香工夫,天差不多已完全黑透了,母亲才重新跨进家门。柳哑子紧跟着母亲。不过在他背上,还趴着一个人。一个穿黄色军装的小伙子!
“他不小心掉进了池塘。差点没淹死!”柳哑子把那人放在门后乘凉用的小竹床上,咿咿呀呀手脚乱舞着比画了一阵,就冲出门外,留下母亲慢慢翻译着儿子刚才的手语!
母亲因为儿子刚刚救了别人一条性命。满脸都是自豪的红光。
可她说了老半天,才发现那城里逃难来的先生和女孩不仅没发出半声喝彩,而且还不断地往后退,退,退到灶边,父亲操起了菜刀,女儿也紧紧抓住了火叉!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啦?”母亲纳闷至极。
没有回答。只有异常惊骇的目光,解释着母亲的满腹疑问。
“不会,不会是……”当母亲的视线顺着那对父女的视线紧紧咬住竹床上那娃娃脸小伙子的黄军装时。母亲的身子不禁重重摇晃了一下。
竹床上的小伙子,还处于半昏迷状态。
城里的先生靠近两步,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菜刀。恰在这时,门外有牛“哞”地大叫了一声!原来,柳哑子已经手脚麻利地把大水牛从牛棚牵出来,准备给溺水者压水了。
可当他跨进屋,却见城里先生正举刀欲砍他救的那个人哩!要不是城里先生的手在簌簌摇晃,那人恐怕已经一命归西了!
“嗷!嗷!”这还了得!柳哑子气得一边疯狂大叫,—边像尖头扁担一般朝城里的先生直直撞去,把他撞得飞了起来,重重碰上了灶台。
不等母亲几人回过神来。柳哑子已经把那穿军装的小伙子抱到了门外的场院里。
“哇!哇!”柳哑子招呼大水牛趴了下来。那小伙子很快就被脸朝下地横放在了牛背上。大水牛不用人吆喝,就主动站起身跑动起来。才跑了三圈,它背上那个肚子胀鼓鼓兜满了生水的家伙就张开了哇哇呕吐的嘴巴……
好了,这个已经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的大哥哥有救了!
柳哑子欢欣地拍起了巴掌!但母亲从家里跑出来,却劈头
盖脸扇了他两耳光!
“为什么我救人你还打我?”柳哑子用手捂着脸,用眼神向母亲喊着冤。
“他是一个坏人!”母亲比划着告诉他,同时想跑去把牛背上的人拉下来!
“不,他只是一个将死的人!”柳哑子拦在母亲面前。犟犟地用手语纠正母亲,护着牛背上的大哥哥。他虽然很瘦,但已经很结实了,母亲推不开他。
大水牛继续跑着,突然,牛背上的人“哎呀”“哎呀”地呻吟起来!
那呻吟夹在无边无际的蛙鸣之中,是这样的软弱无力,不仅母亲听得呆住了,就连一拐一拐刚刚赶过来的城里先生,也听得双手一软。任菜刀“哐当”掉落在地:“唉,这可如何是好?”
城里先生的叹息,被晚风一吹,一会儿就消失在满天星斗的夜空之中。
此刻。牛背上的小伙子已经彻底醒了。一醒,他就从可怕的“怪物”身上滚了下来,并且“嚓”一下从靴筒里拔出把尖刀……
柳哑子没想到自己救的人会来这一手,所以他比谁都更傻地僵在了原地。
“八嘎牙噜!”柳哑子是听不到那人的这声怪叫的,但他能感受到脖子底下有冰凉的刀尖在划动!
这个日本兵,身手也真敏捷,只呵了一口气的工夫。就把柳哑子变成了他的人质!
“别杀他!求求你别杀他!是他救了你啊!”母亲慌得一个劲朝日本兵苦苦哀求着!
城里的先生则连忙从地上摸起了菜刀。
邻近的乡亲听见柳家门前的响动,也纷纷朝这边跑来。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日本兵的刀尖已经划破了柳哑子的下巴!柳哑子在他的胁迫下,只好一步步往隐藏在层层稻浪之间的那条大路退去。
人群默默跟随着。其实,不要说跟的人满心茫然,就连那个日本兵自己,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退往哪里。早上,他骑摩托车随大部队出城搜粮时,因为车子陷进一摊污泥掉了队,结果完全走迷了路,在田野里闯了一天,路被一个大池塘突然拦腰斩断。他连人带车一头栽进了池塘……
现在,他只想叫这个该死的中国猪带他去他们前天刚刚占领的那座城,那座已经属于大日本帝国的新城!但无论他怎么喊,他手下的这个瘦瘦的中国猪就是不吭一声,难道他是聋子?哑子?
好吧,那就再刺他一刀吧!日本兵把刀尖往柳哑子脖子旁嚓地一割,可他还没有闻到新的血腥味,就扑通一声重新跌进了池塘!
把自己从水里救出来却想要恩人性命的坏蛋仍旧送回水中,这计策真的大快人心!
柳哑子很快就从水中爬上岸来。虽然他的下巴和肩膀还在流血,他却没想对那个在水中苦苦挣扎的人施以半个拳头,他头也不回地往家走去,他相信,水会公正地处理那坏蛋的性命……
五
夜深了,整个村庄都在梦乡里平静地呼吸着,露水重重坠在草叶枝头,连青蛙的歌唱也在慢慢低伏下去。但母亲还端坐在门后小竹床上,默默摇着蒲扇。
没有点灯。窗外的星光打在母亲的后背上,把她的身影勾勒得既模糊又清晰,就像此时塞在她心头的那团恐惧与哀愁。
说不出具体缘由。母亲就是害怕那即将到来的白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西厢屋的门悄然打开了,这是客人睡的房间。城里先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母亲。
其实,他与母亲之间也就隔了六七步路,但他不敢走过去,只是满脸担忧地倚门凝望着……
终于,母亲觉察到客人的呼吸声了,她朝客人转过身去,无声一笑:“我怎么也睡不着,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
城里先生摇摇头:“我其实一直没睡着,我知道你的担心……”
他话没说完,母亲就捂嘴轻轻哭了起来:“我,我真的很害怕啊!”
“不怕,不怕!该来的谁也挡不住,怕也没用的!”城里先生冲过来,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看到面前有一双这辈子她从没见过的关切的跟,不由把头抵在那眼主人的手背上,哭得更凶了。
城里先生看着母亲那急剧耸动的肩,瘦骨伶仃的背,心口猛地一抽,疼痛难耐,忍不住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
结果,第二天,当柳哑子醒来,他发现他又把母亲丢了。
不,母亲其实还在,但她的样子完全变了。她头上,那个乌沉沉的发髻突然不翼而飞,她一直爱穿的蓝印花布衣裤,也跟着消失了踪影。母亲变成了一个黑衣短发的“小男人”!
但这个“小男人”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她望着城里先生的目光则香甜如蜜。这个“小男人”,样子比以前更迷人了。
“呀,呀呀!”柳哑子又惊又喜地大叫着,一直拉着母亲在堂前转了五圈,才去捧碗吃早饭。
早饭后,柳哑子拿上小镰甲,就要向门外冲。准备去田里割稻,可他的袖子被母亲拉住了。
“你今天得带着弟弟和小凤英去外公家送谷子。”母亲用手势告诉他。
“啊,啊!”柳哑子指指初升的日头,又指指门外的田野,摇摇头表示拒绝!
“不,你必须去!你难道忘了昨晚在池塘里淹死的那个人!”母亲很严厉地正告哑子。哑子却指指下巴和肩上的伤口,比画着告诉母亲他昨天那样做根本没错。
“无论如何,你得去外公家避一避!”母亲说得很坚决。
“我没错,我不怕!”柳哑子摇头摇得更坚决,手语也打得更清楚。
母亲没法子了,她故意拉下脸,推了柳哑子一把,然后把场院里的大水牛牵到他面前,硬把牛绳塞到他手里。
那牛背两侧,已经挂了两大麻袋昨天上午打下晒干了的新谷。
柳哑子想甩牛绳,又怕母亲不高兴。正僵持间,小凤英一跳一跳从西厢房蹦了出来,柳根子也打着呵欠走到门口。
他们看见母亲的新样子,都吓了一大跳,异口同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头上长虱子啦,剪短发好打理!快,凤英,你与根子哥哥快吃早饭,吃了早饭,叫哑子哥哥带你们去外公家送新谷!”母亲笑着拍拍小凤英的肩膀!
小凤英发出一声欢呼:“哦,去外公家啰!去外公家啰!我还从来没去过外公家哪!”
“怎么可能?”柳根子眼睛瞪得如牛蛙!
“我妈是我奶奶从小从育婴堂抱来的,育婴堂的孩子全是孤儿,你说我有外公家好去吗?”
“那你娘,哦,那你妈呢?”
“我才生下她就死了!我奶奶把我带到三岁,也死了!全靠我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呢!”
“哦!”柳根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那以后,叫我娘做你的妈,好不好?”
柳根子说得很大方。但他这轻轻一句话,却把母亲和城里先生的脸同时说红了……
三个孩子要出发了。柳哑子站在牛屁股后,手上松松拉着牛绳,嘟着嘴,满脸不情愿。但高高坐在牛背上的小凤英,却乐得怎么也合不拢嘴!
看小妹妹笑得眉眼哗哗响,见那件被母亲洗得鲜亮粉嫩的红裙子在她身上被晨风吹得呼呼转。站在一旁搀扶她的柳根子浑身上下都直往外冒喜气。此时此刻,他已彻底把昨晚的那个日本兵遗忘了,也把五亩田里剩了一半的稻谷遗忘了。他只想扶着牛背上这漂亮非凡的女孩快一点去外公家,让表兄弟们瞧瞧他柳根子的富有和幸福——他,拥有了一个天仙似的妹妹!
可偏偏母亲啰嗦得不得了。
“记住了啊,去外公家要翻好几座大山,路很远,半道上你不能哭鼻子!还有,到了那里,你们得等到我和你爸割完稻来
接才能回来,千万不能自己乱跑啊!”母亲牵着小凤英的手,叮咛了又叮咛,然后又拉着根子和哑子的手,交代了又交代!
仿佛,她是与他们在做生死诀别呢!
“哎呀娘,我们保证会照顾好小妹妹的,我们保证会好好的,你就放心吧!”柳根子说着,朝大水牛大喝了一声:“呵!”
牛欢欢儿迈开了脚步,三个孩子的身影就在坑洼不平的泥路上快速飘动起来!
可直到他们已经完全消失在大山的山阴里了,母亲和城里先生还站在门口痴痴张望着……
六
太阳很毒,但光阴很静。
这一天,母亲和城里先生在田里忙活着,忙活着,不知不觉,已到了黄昏时分,什么也没有发生。
田边池塘的水面,也一如既往地波平浪静着,看不见那日本兵的尸体。事实上,那个士兵是死了还是爬上岸逃走了,谁也不知道。
当母亲挑着一担沉重的稻谷走过池塘时,草丛里有群麻雀突然一飞冲天,把母亲吓得魂都散了:“日本佬啊日本佬,昨天,是你自己不识好歹,硬要往绝路上闯的,你可不能怪我们,不能变成怨鬼缠我们!”
母亲一边念叨,一边慢下脚步,和城里先生紧紧靠在一起。虽然城里先生走路还是歪歪扭扭的,像拧草把,但没多久,他们还是瞥见家的小屋了。可怎么屋里亮着灯?莫非真有鬼?
母亲脚步颤颤进了家门。原来是柳哑子在灶底烧火!
见了母亲,柳哑子连忙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掌,做乖乖挨打状,可母亲只长长叹了口气:“唉……”
为逗母亲高兴,柳哑子忙把锅盖一掀,一股腊肉芳香猛地从锅里窜出来,弥漫了整座小屋!
“呀,呀呀!”柳哑子在一旁手脚并用地解释,他之所以要早早从外公家赶回来,是因为昨晚母亲压根没舍得尝一口腊肉蛋羹,而今天,外公给了他一大条腊肉哪!
面对如此孝顺的孩子,母亲心一热,眼眶顿时湿了……
一夜无语。
第二天,母亲和城里先生起床的时候,发现柳哑子床早空了,而桌子上,静静摆着两碗稠稠的稀饭,一碟洁白的腐乳,一碟鲜红的辣椒和一碗乌亮的咸菜腊肉。
“这孩子,一定早下田去了!唉。老天怎么偏偏亏待这样一个好孩子呢!”母亲端起碗,用筷一颗一颗挑着饭粒,眼睛慢慢红了。城里先生把一块咸菜腊肉夹到她碗中,说:“老天亏他,可你特别疼他,他还是很有福气的呀!”
母亲摇摇头,一颗泪倏地滑了下来:“虽然我心里明明更喜欢哑子,我却总是偏护着那小的,我对不住哑子啊!”
“嘿,要是叫我选,我还是更喜欢你的‘喜欢,而不是你的‘偏护!因为让你喜欢才显得他有能耐呢,受你偏护就见得他弱了。呵呵,以后啊,你可只许喜欢我不许偏护我!”城里先生到底不是庄稼人,嘴巧,经他这么一绕,母亲还含着泪呢,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很快,母亲和城里先生就往田野走去!
朝霞满天,一挂挂稻穗上的露水都一闪一闪反射着天空的五彩,整个田野,看去是那么光华熠熠、满目生辉。
母亲边走边捋了一串谷子放嘴里嚼着:“都熟了,不定明天,不定后天,全村人就要轰到田里来抢收了。可今天我们就能把稻割完,谁也抢不过我们,我们是头名状元啊!”
城里先生笑望着母亲。目光又温柔又崇拜又满足!
前面,就是池塘了。
塘边,细长的菖蒲在风中晃得好厉害。母亲看得莫名心慌。不由抓住了城里先生的胳膊。
“不怕,不怕,即使那日本佬真的变成了鬼魂,青天大白日的,他也不敢出来作祟啊!更何况世界上根本就没鬼那东西!”城里先生抚抚母亲的小手,安慰道。不过,当一个黑黑的东西从菖蒲丛里跳上岸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哑子。怎么是你?”倒是母亲先定下神来,看清是柳哑子!
“嗷,嗷!”柳哑子向他们招招手,又往塘边的水里指了指。
啊,原来是那日本兵的尸体,身体都被水泡胀了。怎么办?母亲望望城里先生,城里先生沉吟着!
可柳哑子已从塘坎边抱起一块大石头:“呀,呀!”他对母亲一笑,仿佛在说:“看我的!”
然后,他采了一把柳条,把石头绑在了日本兵的尸体上。很快。日本兵就被沉进了塘底!但母亲一直呆在原地,眼里的不安比满池塘的水波还要缭乱还要繁密!
日头升高了。在五亩田里,现在只有嚓嚓、嚓嚓的割稻声。因为人的沉寂,一群群麻雀胆子变得好大,它们飞着跳着,在稻叶尖啄着谷穗,唧唧唧,唧唧唧,那碎碎的叫声在天地间尽了兴儿地撒野。害母亲的眉头越拧越紧。
不过,母亲面前的稻垄已越割越窄了。不到吃饭时间,所有的稻子就能被放倒。到下午,三个人只要把谷子打下来,那么,无论麻雀还是别的什么,就再也别想伤害他们了。母亲决定明早先把前两天晒干的谷子挑去交租,最迟后天早上,就带着哑子和城里先生回娘家!
母亲正沉思呢,腰里被什么碰了一下,她一惊,右手握着的小镰刀落进水中,左手抓着的一把稻也散了。然而,碰她的人只不过是柳哑子。
柳哑子举着瓦罐,本想请母亲喝水,可见母亲那魂飞魄散的样子,他慌了,一脸的笑变成忧戚,默默伸出手来,帮母亲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母亲呢,则抬起黑色衣袖,把儿子脸上的汗擦了。
“来,我也要妈妈擦一把!”城里先生故意凑过脸来,母亲在那脸上轻轻拍了一掌说:“谁是你妈妈?我有那么老吗?”
说着,母亲笑了。柳哑子便大笑:“呀,呀呀呀……”麻雀惊飞起来,天地又变得一片明朗!
七
那队日本兵是踏着那天的夕阳走进柳村的。
那时,母亲、柳哑子和城里先生正好在舀打谷桶底最后的一层谷子。桶挺深的,所以三个人都把大半个身子扎在桶里,一个理稻叶,—个笆谷子,一个清扫桶底。忙了一会,当他们直起腰。发现田塍上已忽然多了一群“红人”——玫瑰色的斜阳裹着他们,他们的轮廓是那么柔和又艳丽。
“总算收工啦!接着要轮到你们受罪了!”母亲冲那些红红的人影喊,她还以为是一群路过的乡亲呢。刚折着身子从打谷桶里仰起头,她的头有些昏,眼也有些花。
但城里先生却莫名其妙地推了她一把,推得好重,害她身子一扑,猛地摔进稀烂的泥水,满身满脸都糊满了黑乎乎的泥巴!现在。她的样子更像是一个脏男人了!
“怎么……”母亲站起来,想问城里先生到底发什么疯,可城里先生已经一步一步朝那队“红人”走去了。
“哇哇哇,哇!”柳哑子在母亲身后焦躁地乱吼,一边死死揪着母亲的衣襟。
母亲揉揉眼。“啊!”她浑身冰凉,不由发出一声惊叫!但那叫声,其实根本就没冲出喉咙!因为恐怖,母亲已经完全失了声!
是好多跟那个日本兵死鬼一样的日本兵啊!难道他们是突然从池塘里爬出来的?难道他们真的是鬼魂?
“不能去,你不能去!”母亲醒悟过来,看着城里先生脚步一拧一拧正慢慢离她而去,她高喊,但嘴巴里依然没有声音!
母亲是多么急啊,她摇摇晃晃追了上去。可“吱”的一声,她腰后的衣服被柳哑子拉破了。那轻轻的破裂声,被四周的虫声蛙鸣一衬,竟似一个惊雷,打懵了母亲,也打醒了母亲。母亲回转身,紧紧抓住了哑子的手。
那边,城里先生已经来到日本佬面前了。
有个日本兵向他举起一顶湿漉漉的帽子,问:“这个,你知道是哪里来的吗?”
城里先生摇摇头。日本兵劈手给了他一巴掌!
“这个,你知道是哪里来的吗?”日本兵再问。城里先生再摇头,于是,又是一巴掌!
当城里先生第三次对着那顶湿帽子摇头时,那些日本兵,竟挨个儿从城里先生眼前走过去,每个人都扇了他一巴掌!
城里先生的脸肿了。母亲哭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刚刚还靠在她手臂上发抖的柳哑子。会挥着小镰刀突然朝日本兵冲去!
“哇哇哇!”柳哑子大吼。愤怒到了极点!
母亲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却听见田塍上的“红人”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八嘎!八嘎!哑巴!哑巴!”
那些日本兵看着柳哑子像看一只猴子。那个举着湿帽子的家伙,还从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往柳哑子身上砸去:“哈哈,给你,哑巴!”
柳哑子愣了一愣,忽然低下头把那些糖果拾了起来,一颗,两颗,三颗……一共是六颗糖,他都把它们交给了母亲,还指指母亲的嘴巴,笑着叫道:“呀呀!”
然后,柳哑子把日本兵手中的湿帽子拿过来,径直向池塘走去!
那个日本兵的尸体重新被柳哑子捞出来了。柳哑子用手势告诉那些日本兵,他们的同伴是怎么开着摩托车从天而降落进池塘的,他是怎么救了他反受他伤害的,接着他又是怎么再一次把他引进池塘的。
“呀呀呀!”最后,柳哑子笑眯眯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还朝自己竖起了大拇指,意思是告诉他们,一切都是他干的。他没错!
那一刻,日本兵好安静,他们望着柳哑子那如大地坦荡如清水透明如夕阳无畏的笑容,一个个全呆若木鸡!
柳哑子则牵过母亲,又牵过城里先生,重新向五亩田里走去。
就在他们走近打谷桶,走近那一个个装满稻谷的箩筐时,日本兵的枪响了,柳哑子首先倒了下来,然后是母亲和城里先生。他们的鲜血,溅在新打的喷香的稻谷之上,本来正被美丽斜阳淡淡染红着的谷子,现在,是真的开出了灿烂明媚的花朵……
空中,雀群乱飞!
而那天晚上,柳村其他311个村民都被日本兵活活烧死在村中心的百年老祠堂里!
时隔六十五年,当本文作者来到柳村,去寻找那老祠堂遗址时,虽有柳根子的悉心指点,她却只在一个年轻女人的猪圈里找到一块乌黑的墙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