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与中国当代文学

2009-07-22 03:35富胜利杨建丽
文艺争鸣 2009年6期
关键词:魔幻现实主义马尔克斯魔幻

富胜利 杨建丽

一、由观念的认同与疏离

马尔克斯对20世纪后期中国文学的强烈刺激与深刻影响,已成为文学史上一个不争的事实。美国比较文学家约瑟夫·T·肖认为:“各种影响的种子都可能降落,然而只有那些落在条件具备的土地上的种子才能够发芽,每一粒种子又将受到它扎根在那里的土壤和气候的影响。”(1)以此分析马尔克斯在现代中国传播与接受之原因主要有二:一方面有降落着的“影响的种子”,即二十世纪后期以来以马尔克斯为代表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爆炸性” 影响;(2)另一方面则是有“条件具备的土地”,即作为接受主体的中国文学与马尔克斯的文学有着极为相似的历史文化语境和现实文化境遇。历史文化语境的相似性,集中体现在中国、拉美这两块地域辽阔大陆共同拥有神奇、丰富的自然遗产和文化遗产。首先,为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提供丰厚精神资源的拉丁美洲神奇的自然景观、神秘的神话传说和悠久的文化传统,同样存在于中国大地。比如扎西达娃、马原、阿来等笔下的西藏就是一个典型例证。这块神秘的雪域高原不仅留存有令人惊叹的自然奇观,而且还蕴藏着丰厚且鲜为人知的神话传说和宗教信仰。在藏族小说家那里,他们不需要费尽心思地去虚构一个神话、一个魔幻世界,因为他们就生活在一个被神话所包围的魔幻世界之中,他们的现实就是神话,神话也可说就是他们的现实。因此,当扎西达娃们一接触到马尔克斯,就天然地产生了顿悟与共鸣,并进而找到了表现这种自然和文化的手段。其次,从《离骚》、魏晋志怪、唐传奇到《西游记》、《红楼梦》,中国传统文学中从来就不乏“神秘性”的因子。这种神秘文学传统使20世纪后期的许多中国作家在接触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时,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并自信也能创造出中国式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马尔克斯获奖的爆炸效应迅速将中国翻译界、理论界和创作界的视线拉向了拉丁美洲这块神秘的大陆,三界同仁的热情认同、相互呼应、合力并进,将马尔克斯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持续推向高潮。

翻译界率先掀起了译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热潮。以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为例,自1982年《世界文学》第6期发表《百年孤独》(选译)以后,《十月》杂志旋即推出了《百年孤独》部分译介,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在较短时间内出版了宋碧云翻译的《百年孤独》全译本,1984年大陆又有高长荣和黄锦言翻译的两个版本问世。这一时期,马尔克斯的所有小说作品包括一系列对话,几乎都被翻译成中文。

与此同时,理论界的研究也日渐广泛深入。1983年5月,“全国加西亚·马尔克斯及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讨论会”在西安召开,与会者以加西亚·马尔克斯及其创作为个案,探讨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特点、由来和发展演变。这一时期我国的研究者开始超越以往一般性介绍马尔克斯的局限,在借助国外成果的基础上表现出对马尔克斯的独特思考,发表和出版了一批学术含量较高的论著:论文有林一安的《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及其代表作〈百年孤独〉》(《世界文学》1982年第6期)、陈众议的《百年孤独〉及其艺术形态》(《外国文学评论1988年第1期》)、李继兵的《多义的暗示——百年孤独〉的象征艺术》等;著作如张国培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资料》(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年)、林一安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云南出版社1993年)、张志强的《世纪的孤独:马尔克斯与〈百年孤独〉》(海南出版社1993年)等。

如果说1982年之前中国对马尔克斯的接受主要局限在外国文学研究界对他的译介而创作界应声寥寥的话,那么在马尔克斯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巨大刺激下,这种状况迅速发生了改变。此期,创作界开始积极关注马尔克斯,并出现了一股势头强劲的模仿、借鉴其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热潮。“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这句马尔克斯在巴黎阅读卡夫卡时所顿悟的话,在此时已成为接触到马尔克斯的中国小说作家们的共识。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成功经验,催生了19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思潮,启悟了一大批作家。于是韩少功力图重新拾起散落于边荒的远古楚文化的断瓦残壁,贾平凹通过商州表现厚重秦汉文明孕育下的关中人民的生活方式和生命张力,莫言在高密东北乡上构筑他的家族史和他心中的民间英雄,扎西达娃则展现了那个处于世人关注下却又被误解的雪域高原以及这个特殊民族的现在和未来……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高潮的消退,马尔克斯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也逐渐由热烈归于平静。此时,中国学者和作家开始冷静地回顾与反思马尔克斯在中国传播与接受的过往,反省自身简单盲从和机械模仿的失误,试图走出影响的重围,重构自己的研究视角和本土化文本,这无疑是接受走向深化、接受主体成熟的表现。由此,对马尔克斯的接受步入了一个更为深刻、更为丰富的层面。

从研究方面来说,接受的深化主要体现为多元、开放接受视角和视阈的引入与运用。此时中国学界不再将视阈集聚于马尔克斯及作品的概念、源流、主题和人物的一般性分析,而是引入存在主义、叙事学、后殖民主义等多样化视角探讨其丰厚意蕴与艺术价值。例如陈煜《现代神话:〈百年孤独〉的存在主义》一文揭示了孤独蕴涵的存在主义哲学,吴祖明的《停滞的时间,孤独的死亡:论〈百年孤独〉的时间意识》从叙事学的角度阐释了马尔克斯的两种时间运行模式,陈众议的《全球化?本土化?——20世纪拉美文学的二重选择》则注意到了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的后殖民主义文学特质。(3)比较视阈的开启主要显现出两个向度:一是将马尔克斯及作品置于世界文学范围内进行比较考察,如田炳祥的《南北美洲交相辉映的奇葩——论〈百年孤独〉与〈所罗门之歌〉的成功与魅力》;二是将马尔克斯及作品与中国文学现象、作家个案联系起来阐发,如邓时忠《民族性的发掘、阐扬和批判——寻根小说与魔幻现实主义》、陈春生的《在灼热的高炉里锻造——略论莫言对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借鉴吸收》等。(4)这些都极大地拓展和深化了马尔克斯的阐释空间。

就创作而言,接受的深化则表现为一些作家对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主动疏离与有意“撤退”。90年代中期,莫言、余华、阎连科等作家为摆脱影响的焦虑,对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显露出愈来愈强烈的疏离与抗拒意向。莫言早期小说《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家族》等有着浓重的借鉴、模仿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的痕迹,但到世纪之交写作《檀香刑》时,他以将具魔幻意味的几万字文稿“推倒重来”之壮举,宣告了对魔幻现实主义的 “有意识地大踏步撤退”。李锐也对自己曾模仿马尔克斯的魔幻叙事表示了不满,在《旧址》重印时,他主动将有着《百年孤独》印记的小说第一句“事后有人想起来”删去。(5)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中国作家主体的自觉和艺术的成熟。

《百年孤独》的“变现实为神奇而又不失其真”,让长期以来固守传统现实主义创作的中国文坛为之耳目一新。莫言谈到自己受到魔幻现实主义风格影响时曾说过:“我在1985年写的作品,思想上艺术上无疑都受到外国文学的极大影响,主要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它最初使我震惊的是那些颠倒时空秩序,交叉生命世界、极度渲染夸张的艺术手法……”(6)贾平凹则表示:“我特别喜欢拉美文学,喜欢那个马尔克斯还有略萨……他们创造的那些形式是多么大胆,包罗万象,无奇不有,什么都可以拿来写小说,这对我的小家子气简直是当头一个轰隆的响雷!”

在外来艺术思维的启示下,中国作家触发了沉浸在心中的艺术种子,唤醒了自身所具有的乡土根性的艺术灵感。20世纪后期中国文学对《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的借鉴尤其是对民间神秘文化资源的开掘,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机械反映现实的局限,使文学向着其审美本质靠近,呈现出浪漫与神秘相交织的独特美学意蕴。从这一意义上说,魔幻小说为本时期文学完成了一次文化观念与审美风格的变革。当然,中国文学这一变化成为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性变革,前后经历了一个从形似到形神结合到“离形得似”的过程。从80年代的《冈底斯的诱惑》、《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到90年代的《白鹿原》、《尘埃落定》,再到新世纪之初的《受活》,我们能清晰地看到魔幻写作“中国化”的轨迹。

中国文学对《百年孤独》的借鉴最早表现为寻根文学和一些地域小说普遍显现出一种“神秘化”的创作倾向。民风乡俗、历史神话和民间传说被大量挖掘与呈现,一个个充满鲜丽浓郁的地域品格和民族特色的“神秘中国”在作家笔下得以构建。被拉美的“响雷”惊醒后,贾平凹由传统社会写实小说转向以商州的地域文化与民间文化为背景,传奇性的人文景观、民间风俗和佛道鬼神观念,借助幻觉和潜意识创造出的种种神秘事物诸如狼幻变为人,意淫得以怀孕等等,营造了一个具有幽深的神秘氛围的商州世界。韩少功《爸爸爸》则虚构了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的荆楚蛮荒之地,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离的鸡头寨,人与自然存在交互感应的关系;鸡公岭成了鸡精吃尽了谷子;丙崽娘弄死一只蜘蛛遭到报应;蛇见了妇女会动情;一口水井和一棵树因形似男女生殖器被当作生育神来崇拜……原始思维得到了生动的体现。

在中国文学学习魔幻写作的初期,韩少功的“东方神秘思维”,贾平凹的“商州魔幻世界”,以及莫言的“红高梁”,……看上去“魔幻”味十足,但“形似”的成份更多一些,他们与魔幻现实主义相通的更多是在表层:变幻莫测的神秘气氛、引人入胜的神话与传说、匪夷所思的“魔幻与现实”……这些地域文化的展现最初固然可以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新奇感和震撼感,但却未能准确把握民族文化特征,故而并未触及《百年孤独》魔幻写作的精髓。

80年代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热潮二三年后逐渐降温。但小说的神秘叙事在中国文学中并未退场。90年代文坛《白鹿原》、《马桥词典》、《尘埃落定》等作品接连推出,闪烁着令人瞩目的神秘色彩。《白鹿原》对中华传统文化隐秘性和神秘性的现代审视、韩少功借助马桥语言对民间神秘叙事的文化观照,以及《尘埃落定》中智者和愚者双重历史身份的“二少爷”独一无二的视角下的民族寓言,不难看出对80年代中国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的反思,并都表现出由横向移植的高峰开始逐渐转向立足民族本位、注重本土体验的特征。中国文学对《百年孤独》的“变现实为神奇而又不失其真”的真谛的理解和接受在逐步深入。“魔幻写作”中国化进入第二阶段:走向神似。

这一阶段的典型代表莫过于陈忠实的《白鹿原》。神秘的白鹿精魂,可怖的白狼踪迹,怪异的鬼魂哀号,诡谲的乡贤预言,以及冥冥中操纵着人物命运的历史文化传统,使《白鹿原》充满了魔幻神秘的色彩,在相当程度上与《百年孤独》的魔幻现实主义极为相似。而在《白鹿原》中,也同样出现了阴阳界的交合,人鬼的相斗与生死界线的消弭,但这些描写均已显现陈忠实在自身文学传统的根基上汲取外来文学营养进行艺术创新的自觉追求。在朱先生的传奇生涯中,我们看到的是中国文学对圣贤的塑造传统:未卜先知,洞察前世今生。小娥死后魂附在鹿三身上,并托梦给婆婆和白胡氏,要白鹿村为她修庙塑身,那来历不明、如真似幻的飞蛾,其实就是她郁结不解、冤屈无告、不甘心沉沦于幽冥的精魂所化。这一情节是对中国古代小说、戏剧创作中显灵诉冤传统的继承。在小娥的鬼魂身上,我们看到了从唐传奇以来中国古典文学对命运坎坷的弱女子的处理方式,小娥集窦娥、祝英台、白素贞、聊斋女鬼等形象于一体。这种对传统文化与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的汲取,并赋之以现代派的象征、隐喻意味,与《百年孤独》对拉美文化与世界文化的利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其实还不仅如此。古老而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长时间内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缓慢发展,本身已经具有相当的隐秘性和神秘性,要揭示中华传统文化精神的真实内涵,是无法回避这一点的。但单靠单一写实的传统现实主义表现手法已经无法完成这样的使命,陈忠实创造性地借鉴了《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些表现手法,表达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民族意识和民族精神深层隐秘诡异的思想内涵的反思理解。直观的社会真实同“形而上的真实”交相观照,梦幻、寓言式的符码同历史发展的印痕贴合一起,的确使我们看到了如作者所言的“放开”了的“艺术视野”。(7)

在这“放开”了的“艺术视野”里,我们不难看到,从80年代的刻意模仿、追求形似到90年代的追求形神兼备,伴随着对魔幻手法创作真谛与文学创作本质的领悟渐渐深入,中国作家开始悟出:魔幻写作手法本身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如何写”的观念的改变与突破。一个更重要的启示是魔幻效果背后的文学创作因子:摆脱成规,不拘传统的想象与虚构,自由地探索现实真实。

注释:

(1) [美]约瑟夫·T·肖著:《文学借鉴与比较文学研究》,张隆溪:《比较文学译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8页。

(2) 法国作家让·保尔·萨特 “执当今世界文学之牛耳者,乃拉丁美洲作家。”“世界文学的未来属于拉丁美洲的叙事文学。必须把眼光转向这种文体,真正优秀的创作将在那个大陆。”陈众议:《南美的辉煌——魔幻现实主义》,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美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当今世界文学的中心在拉丁美洲。”陈众议:《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黄河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

(3)陈煜:《现代神话:〈百年孤独〉的存在主义》,《绥化师专学报》1995年第5期;吴祖明:《停滞的时间,孤独的死亡:论〈百年孤独〉的时间意识》,《江汉大学学报》1997年第5期 ;陈众议:《全球化?本土化?——20世纪拉美文学的二重选择》,《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1期。

(4)田炳祥:《南北美洲交相辉映的奇葩——论〈百年孤独〉与〈所罗门之歌〉的成功与魅力》于《国外文学季刊》1998年第4期;邓时忠《民族性的发掘、阐扬和批判——寻根小说与魔幻现实主义》载《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6年第3期;陈春生《在灼热的高炉里锻造——略论莫言对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借鉴吸收》载《外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3 期》。

(5) 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

(6) 李锐贾平凹:《答〈文学家〉编辑部问》,《贾平凹文集·求缺卷》,第329页,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7)陈忠实:《〈白鹿原〉创作漫谈》,《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4期。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外语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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