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呢

2009-07-20 04:25
十月 2009年4期
关键词:老房子酒吧列车

金 磊

十多年前的常州延陵西路上,有一家开在地下室的酒吧,叫老房子。无数个晚上,我在夜色斑斓的大街拐角处停住,目光在地洞似的酒吧进口闪烁游移,插在屁兜里的手捏着里边单薄的几张纸币,犹豫片刻,最后会鲜有例外地往下走。往下几步,混杂了啤酒和劣质空气清新剂的阴湿气味以及嘈杂的音乐就从地洞口泛滥出来。

这个酒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我一个梦魇。我像一个被洗过脑的人。往往是每个月的工资还没来得及被焐暖,就会全部溶解在那里泛着晨尿般泡沫的啤酒里。然后,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当然地处于混吃蹭喝的尴尬境遇中,就开始后悔,发誓下个月再也不去了,可等工资一拿到手,晨尿般的泡沫就又立刻在我脑中噼啪作响。

酒吧里烟雾袅袅的光线里,三三两两地围坐着的一些后生们,大都有一些共同特征,譬如长发披肩,譬如美人相伴。那个时候热衷于留长发的男人,最常见的是两种人,黑社会和所谓的艺术青年。小城中这些特立独行的人们,怪异而搞笑地聚集在这个极富寓意的地下空间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安无事。

一个摇滚乐队在那里驻场演出。他们是我朋友。但我去那里不是为给他们捧场。他们不缺少捧场的人。作为这个江南小城唯一一支看起来还有点模样的摇滚乐队,那个时候他们的身边围着一大群像我这样被他们居高临下地称为“摇滚乐迷”的年轻人。那个时候摇滚乐很热闹,那个时候搞摇滚是许多被吓破过胆却又照样荷尔蒙过盛的年轻人的光荣和梦想,搞着的,不管搞成啥样,都觉得牛B烘烘:搞不了的,就以听摇滚、接近摇滚乐手为荣。但我不是来给他们捧场的,我绝不会崇拜他们这样尚未入流的摇滚乐队,我是见过世面的。

我是见过世面的。虽然1990年我没上了北京的大学,但在南京我同样也被摇滚乐烧遍全身,那几年许多红极一时的摇滚乐队到过南京,而我几乎一场不落,崔健、黑豹、唐朝等等。看唐朝的时候是圣诞节,因为买不起票,我和同舍的几,个同学就趁着他们下午排练的机会混进了体育馆。为了躲过清场,几个人在看台座位间冰冷的水泥地上趴下。然后从下午四点到晚上七点,整整三个小时间,场内不断有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我们埋伏在密集的座位椅阵里,不敢轻举妄动。十二月底的水泥地,冰冷而坚硬,冷风从开开关关的大门里吹进来,抽成一丝丝的冰针在椅阵的行列间逡巡。外面下着雪。几只麻雀在顶棚的桁架上扑腾、鸣叫。我小心地向麻木的手上呵着气。脊背冰凉。一堆鸟粪从上面坠落下来,吧嗒一声在我头顶的椅背上绽开。我狼狈地胡乱抹着脸,那几个同伙捂着嘴笑。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想起这个经历来仍然纤毫毕现,哑然失笑。

如上所述,可以证明我确实是见过摇滚乐的大世面的。因此,我怎么可能对这样一支尚在鹦鹉学舌阶段的乐队顶礼膜拜呢?不,绝不,非但不,我还跟他们较着劲。我想,我也要搞点什么,以免给他们追随者的错觉,长了他们的骄横之气。此外,更重要的,也要让围在他们身边的那些鲜花似的女人们醒悟,她们确实有眼不识金镶玉。

可是,搞什么呢?这是个问题。摇滚不好搞了,虽然做梦都想有一天能在舞台上像疯子一样撒野,可他们已经搞了这么久了,短时间内要抢掉他们的风头恐怕不太可能。此外,像他们那样动不动就煞有介事地封闭、排练,就必须丢掉工作,这在我家里会成为一个天大的问题,我连想都不敢想。

这样,就只能是画画和写作了。画画和写作成本低,不用花好多钱买各种设备,买点纸笔颜料的就可以,经济成本低;不用辞职,亲情成本低。当时有一帮搞先锋美术的和写作的在老房子酒巴出没。这些人一律穷得叮当响,却照样牛B烘烘,身边也总能带着妞。而且,更为关键的是,那些操琴的看起来牛不过这些操笔的,场内场外,都要敬让三分。

最后在毛笔和钢笔之间,我决定选钢笔。理由是在我可怜的求学生涯中,就没上过几堂正规的音乐和画画课,但却连续不断地上过十几年的语文课,而且成绩不错。然后,我从家里搬出来,找了一个城中村的出租屋,摊开稿纸,托着腮帮,煞有介事地开始“写书”。然后,我就可以光荣地混迹在宝光和陈卫们中间,被人介绍为“写书的”了。

这是我写作的缘起,一个与文学无关的由头。英文中有个词叫做“新手的运气”,大概的意思是,不论什么事,新手的运气总归会特别好。这大概有点偏颇。但在我身上却是很灵验。我写完了第一部小说,刚好就蹭上了当时正轰轰作响“七零后”列车,屁股刚好被车厢上的某个钩子挂上,倒悬着被它带走了。我从晃荡的双腿间往车玻璃里边看,里边坐着一群花枝招展的美女,姿态各异,但相同的是,每人的发髻上都插着一支笔。我想我这么晃荡着太危险也不舒服,所以我努力地抓住车厢上的一个把手,扭曲着身体去敲玻璃窗,对里边的人比画着,意思是我想进去,哪怕是站着也行。但没人看到我,美女们要么对着轨道外面一晃而过的雀跃人群挥手示意,要么手执化妆镜搔首弄姿。我有点懊丧,却也不能轻易跳车。于是我就有点无聊地四下里张望,才发现被挂着的不止我一人。好几个愣头愣脑的后生被挂在车厢外面,在呼啸的风声里晃荡着,像一串风铃。挂在车头的那个,正像蛇一样反探着上身对着里边的人、看位置应该是列车司机比画着什么,手势夸张、表情愤怒。这个人面熟、特面熟。

这趟列车后来遇到的事情,罄竹难书。我们……考虑到我当时只是被挂在外边的尴尬,因此“我们”这个词多少有点让我心虚,但说她们或者更客观一点的他们,又有点心有不甘,我不能被白挂一回呀,所以,还是鼓起了勇气说“我们”吧:我们一路上遇到了很多事、很多人,有夹道欢呼的、起哄的、抗议唾骂的、打劫的、甚至想炸车的,热闹异常。我当时想,反正那些人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个幽灵一样透明无色,我也乐得凑个热闹,或者,我私下里想,能搭着这趟车周游世界,尽管姿势难看些,也不那么舒服,我也没理由拒绝。周游,我向往周游,谁不向往周游?但不幸的是,事实并不如我所愿,事实上司机在复杂离奇的地况地貌和事态发展中,终于看起来心力交瘁,终于弃车而去。热热闹闹的一车人被遗弃在旷野,愣了半晌之后,有人骂骂咧咧,有人心痛落泪,有人爬到司机的座位上,似乎想让这趟列车再发动起来,但最终作鸟兽散。

作鸟兽散。我又回来了,带着一个挥之不去的热闹记忆和虚浮梦想落地了。落地通常很尴尬。落地之后除了老房子,我无处可去。可是,老房子也没了。相安无事了好些年的长毛们,终于干了起来,结果黑社会大获全胜,艺术家们被打得落花流水,就连那个出于商业的企图留着长毛的老板也遭了池鱼之殃,臀部被生锈的红缨枪扎了好几下。老房子关门大吉。老房子的长毛们再次作鸟兽散。

十几年过去了,十几年来的事实证明了我当时的判断,操笔的果真牛过操琴的。操琴的人们都操起了算盘。而操笔的人们还在继续折腾。操画笔的一律折腾出一些身价来。而操钢笔的尽管操得歪歪扭扭,却也很少有人像操琴的那帮家伙一样挂白旗易帜的。譬如我,十几年来,我一直可笑而又可耻被人称为“写书的”,尽管从来也没写“出”过一本书,可我也始终能心理强大地敷衍着:在写呢,在写呢……呵呵。

责任编辑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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