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的浮沉

2009-07-20 10:06李东雷
电影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改编张艺谋人文精神

李东雷

[摘要]张艺谋是一位特别倚重文学作品的导演,从他早期的代表作《红高粱》、《菊豆》、《秋菊打官司》等作品,到他创造票房神话的近作《满城尽带黄金甲》这一系列作品的对比中,他没有离开文学这根拐杖。所以,要研究张艺谋的电影,不能不研究他的改编艺术。从以上列举的几部片子,我们可以看出张艺谋电影改编艺术的嬗变。当前,他的影片思想、深度、人文内涵已经被搁浅到了商业文化的沙漠中。

[关键词]张艺谋;改编;人文精神

张艺谋是一位特别倚重文学作品的导演,迄今为止,他的十五部电影中,有十二部改编自文学作品。张艺谋本人从来都直言不讳地承认优秀的文学作品为自己电影的成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曾说:“我一向认为中国电影离不开中国文学……电影永远没有离开文学这根拐杖。看中国电影繁荣与否,首先要看中国文学繁荣与否。”…所以,要研究张艺谋的电影,不能不研究他的改编艺术。从他早期的代表作《红高粱》、《菊豆》、《秋菊打官司》等作品,到他创造票房神话的近作《满城尽带黄金甲》(以下简称《黄金甲》)这一系列作品的对比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窥见张艺谋电影改编艺术的嬗变。

张艺谋早期的电影几乎全部改编自当时的新人新作,他在选择原作时,“很注重心动的感觉”,也就是说,张艺谋在这些作品中发现了某些与自己的精神世界相吻合的思情意蕴。或者说是寻找到了一种共鸣点,但张艺谋并没有拘泥于小说原著,而是举起了“再创造”的大旗,对原著进行大刀阔斧的删改。《红高粱》、《菊豆》、《秋菊打官司》是张艺谋早期的代表作品,尽管这些作品的视角,拍摄手法一直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但始终不变的是对人性的深切关怀。从改编前后的作品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张艺谋改编后的作品,更能体现深厚的人文内涵,正如他在谈到包括自己在内的“第五代”作品时所说,他们是“带着对电影进行变革的愿望,以人文目标为主要目标,具有一种大的气势”。

张艺谋轰动海内外的处女作《红高粱》改编自莫言的同名小说,在电影中,张艺谋对莫言小说的“再创造”让人耳目一新。莫言认为:“电影《红高粱》画龙点睛,把小说中最精华的部分,也是我最下力气的部分选择出来了。”小说《红高粱》的内容是较为复杂的,改编后的《红高粱》胜在纯美。在人物塑造上,电影删去小说中“我爷爷”身上残酷匪性和“我奶奶”身上的风流放荡,他们的定位就是敢爱敢恨的男人、女人;在情节上,更是披沙拣金,抓住“我爷爷”和“我奶奶”热烈激荡的爱情和对侵略者的抗争这些内容,利用大量视听元素夸张地表现,通过“颠轿”,“野合”、“祭酒神”、“抗日”等几场戏表现狂欢式的自由人生精神。影片对原作进行的最精彩的改编在结尾。那红红的高粱酒同汽车爆炸而燃起的熊熊烈火,使人的灵魂感触到中国人生命力的旺盛勃发。“我奶奶”如歌如舞般倒下去。血红的太阳、天空、高粱与人物融为一体,天地间一片红色,构成宏大而深邃的境界,孩子的喊声“娘,娘,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随风飘荡,再伴以高昂激越的唢呐音乐,使影片的人性主题得到了最高的升华,将人性的强与美表达得淋漓尽致,体现了深厚的人文内涵。

改编自陈源斌的小说《万家诉讼》的电影《秋菊打官司》和《红高粱》风格迥异,张艺谋的目光从遥远的过去拉回到当下,拍摄风格也变得纪实,可是他对人性的深切关怀却始终没有改变。从小说到电影,主要的改变有秋菊被设计为孕妇,增添了陪伴秋菊打官司的小姑子,主人公卖猪的情节换成了卖辣子……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改变是增加了在秋菊难产时村长带人救助的情节。这个改变淡化了人物之间的“敌对感”,从表面上看电影失却了小说中的犀利锋芒。但正是这种改动使得秋菊讨“说法”的目的不是为了现实利益,而是为了人性尊严,就如张艺谋所说“淡化后,秋菊的固执才有光彩”。改编后的作品在内容上突出了人文倾向。

如果说《红高粱》、《秋菊打官司》是从正面赞颂生命的美好和人性的尊严,那么《菊豆》则是从反面表现“道统”与“权力”对人性的自然欲望、青春与美的扼杀。《菊豆》改编自刘恒的小说《伏羲伏羲》,原作写的是农民杨天青与其婶子王菊豆的畸形爱恋的故事。小说里人物的生活环境是农家,而张艺谋把农家变为染坊。于是便有了血红的染池、古老的滑车、色彩鲜艳浓烈的染布,这一变动给影片的艺术表现带来了显著的优越性,不仅有利于情节的展开,而且给人物感情的交流提供了一种压抑、幽暗的氛围。当这一对恋人第一次相拥在一起时,不慎触动了机关,高高的染布一下子哗啦啦地坠入血红的染池中,给人惊心动魄的震撼感,这一细节极具象征意味,而且起到了深化题旨的作用。在改编过程中,张艺谋还增加了天青与菊豆的亲生儿子杨天白的分量,天自在这里担当了传统文化与伦理的代言人的角色,他一直监视着菊豆与天青的举动,最后亲手杀死了他的父亲天青。这是影片与小说的最大不同(原作中杨天青由于内心崩溃而自杀)。张艺谋的这一改动将导致人性扭曲与人格分裂的文化因素由一种潜在的力量转化到外在的象征性人物身上,历史的沉重感便在这种影像的呈现中传达出来,影片的批判意味也得以加强。

与张艺谋早期电影喜欢选择新人新作来改编不同,张艺谋的近作《黄金甲》改编自曹禺的经典名剧《雷雨》。面对《雷雨》这部内容深广而蕴意宏富经典名著,似乎有太多的切入点与阐释的可能性,它为影视改编提供了极佳的模本,但张艺谋对《雷雨》的改编却让观众非常失望。《黄金甲》借用了《雷雨》的故事框架,电影在情节结构上、人物设置上,甚至某些台词和细节上都与《雷雨》如出一辙,不过故事的发生时间换成了五代十国,叙事背景也置换成了呼风唤雨的皇宫宝殿,但我们把《黄金甲》和它的原型《雷雨》做一个仔细的对比就会发现,除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及其背景的改变,改编后的一个根本变化就是把原作明确的价值判断和道德判断给弄模糊了,《雷雨》中明确的价值立场没有了,正、反面人物的分界没有了。

《黄金甲》对原作人物的性格做了很大的改动。在《雷雨》中,周冲是一个阳光单纯的大男孩,而《黄金甲》里的元成却变成一个眼神阴鸷,为谋求皇位不惜亲手刺杀哥哥的刽子手,《雷雨》中的四凤是一个善良朴实的少女,但《黄金甲》中的蒋婵变成一个参与了毒死皇后阴谋的谋杀犯。《雷雨》中的周萍被命运置于乱伦的悲剧中,所爱的人要么是继母,要么是妹妹,巨大的负罪感压得他透不过气,激烈的内心冲突撕碎了他的灵魂,但《黄金甲》中的元祥只是一个猥琐又懦弱的苟活者,他把王后谋反的情报出卖给了大王,以求得大王宽恕他与继母犯下的罪行,父子间仿佛进行着一场卑鄙的交易。《雷雨》中的周朴园和《黄金甲》中的大王同为专横的封建家长,看起来最为相近,但周朴园虽然虚伪、冷酷,但他身上还有残存的人性,周对儿子还有温情与关爱,而大王却残忍地用腰带抽死小儿子又逼死二儿子。曹禺在透析周朴园的灵

魂时“始终把他作为一个‘人来写”,可大王只是一个阴险狠毒的、毫无人性的杀人机器。改编后的《黄金甲》让这个皇族家庭成了恶魔的组合,我们不知道应该同情影片中的哪个角色,所有角色完全没有好坏之分,他们只有欲望、阴谋和仇恨。

这种“恶”性改动还体现在某些情节上,尤其体现在家庭各成员的相互残杀上。在《雷雨》中,四凤、周萍和周冲是死于自杀或意外,而在电影中则变成了丈夫下毒谋害妻子,弟弟手刃长兄,父亲杀死小儿子、逼死二儿子。尤其是大王亲手以腰带抽杀小儿子的暴力和血腥场面让人不寒而栗。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噬,只让人感到人性沦落和对世界的绝望。在《黄金甲》中所有参与杀戮与混战的,几乎没有任何一方代表正义和良知,他们在使用暴力进行复仇的时候除了满足自己的权力和欲望几乎完全没有别的正当性理由。所以,我们看到,在《黄金甲》中,道德立场和价值判断完全是悬置的,空缺的,电影中无论是暴动者还是平暴者,造反者还是镇压者,所有的人都缺乏正义的支持,他们共同拥有的就是无穷的欲望,狠毒的阴谋和刻骨的仇恨。原作《雷雨》是一个家庭悲剧和社会悲剧,改编后的《黄金甲》变成了纯粹的家庭悲剧,但丧失了原作的悲剧力量,电影的悲剧感从电影开始至结尾始终在形成又在坍塌,鲁迅曾说:“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黄金甲》中真善美要素的稀薄无力,没有了这些“有价值的东西”,所有的死亡和毁灭就显得让人憎恶。无法带给观众悲剧的震撼,激起内心的波澜。

虽然批评声不绝于耳,但张艺谋的《黄金甲》还是又一次创造了票房神话,票房的成功一方面由于张艺谋成功的营销,另一方面来自可以和好莱坞大片相比美的视觉效果。美轮美奂的画面,华丽堂皇的服饰,惊心动魄的功夫打斗,新奇炫目的特技……都达到相当的水准。电影杂志《Screen Daffy》评论《黄金甲》时说:“影片拥有近来记忆中最富丽堂皇、奢侈到几乎不可思议的场景。”单就观赏效果和视觉冲击力来说,《黄金甲》是成功的,电影中的菊花台是用了上百万人民币搭建的,几十万盆菊花全部空运自云南;而“天坑追杀”一场戏仅有五分钟,更是耗资三四百万,电影中大王的“龙袍”由超过八十名工人用上一个多月时间连夜赶工缝制而成,全套服饰均以金线缝合,而且钉满了18K金片,单单是这件“龙袍”已经价值125万元。电影的每一个镜头都可以用精致、华丽、壮观等词来形容,但这些场景满足了我们的眼睛,却触动不了人们的心灵。视听享受得到了满足,却无法进入更深层次的思考。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黄金甲》华丽的外衣下包裹的是一具羸弱的躯体和一颗苍白、空洞的内心。

张艺谋早期的《红高粱》、《菊豆》、《秋菊打官司》等作品吸引观众的不仅仅是一个个精彩曲折的故事,更是这些故事、人物背后所蕴含的人文情怀,这也正是张艺谋早期的电影作品能够受到褒奖的重要原因。而如今的张艺谋成功地由精英文化转向商业娱乐文化,在《黄金甲》中,我们看到思想、深度、人文内涵已经被搁浅到了商业文化的沙漠中。评论家贾磊磊在谈到张艺谋的近作时,认为现在的张艺谋“就是要提供视觉盛宴,就是给人提供以现代技术包装的视觉游戏。他已经不想再承担更深的文化使命,这跟张艺谋早期所有的东西有最大差别。”我们认为真正的好电影应该是娱乐性与思想性完美结合的艺术品。然而反观张艺谋的近作,除了视觉还有什么?没有厚重的思想力量,没有体现人性之美的鲜活人物,没有构架精巧的戏剧冲突。无怪乎有人说“在用中国最好的电影力量拍那种最精致的垃圾”。张艺谋的电影里现在最缺乏的不是资金,不是漂亮的画面,甚至也不是曲折的故事,而是人文情怀,没有了丰厚的内蕴和深刻的人文关怀的商业大片带给我们的只有视觉冲击而缺乏心灵感动。陶东风在谈到当下国产大片时的一段话应该让我们深思:“中国那些热衷于拍摄‘大制作影片的明星导演们忘记了一个简单的道理:真正打动人的总是一个非常朴素的东西。外形奢华而内容苍白的‘大制作可能意味着视觉冲击力和票房纪录,但是却永远不可能意味着好电影。打动观众与评委的,恰恰是那些简单却永恒的人生哲理,是真正能够触动人们心灵的故事,包括一些最基本的道德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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