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益
我和画家张省是同乡,从他上世纪八十年代办画展起,就关注他的创作,写了不少文章,后来又出版了《神笔墨意——画家张省写真》。经他介绍,我结识了仰慕已久的钱君匋先生。在中国,很少有人像钱君匋那样,一生中有76年勤奋从事艺术创作,在书籍装帧、音乐、新诗、散文、书法、绘画、篆刻、艺术理论以及教育、编辑、出版、收藏等诸多领域都取得丰硕成果。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钱君匋便与鲁迅、茅盾、巴金、郁达夫、叶圣陶、郑振铎等人密切合作,他所设计的封面在出版界赢得了很高的声誉,创作的新诗和散文在现代文学史上也有重要地位。
钱老的子女大都不在国内,而且没有一个是继承父业的,只有侄子钱金绪从新疆退休回上海后,抽时间来照顾他。后来张省拜他为师,一起切磋艺术,探讨问题,并陪伴他外出参加艺术活动,这让钱老感到很满意。张省住在昆山,与上海距离很近,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就立即赶往上海向钱老请教。钱老在艺术界名声很大,却没有架子,很平易近人。他欣赏张省的勤奋和颖悟,也看到这位学生的不足,十分耐心地指点他应该如何作水墨画题签,如何盖印章,如何巧妙地布局用色。
有一次,钱老应广州市某部门领导的邀请前去作画,让张省陪同。邀请单位安排他们住进流花宾馆,谁知老人刚刚住下就发现身体不适,便秘不畅,这是年纪大的人常有的毛病。张省连忙请医生来诊治,可是医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配了“开塞露”让他试试。老人使用后仍然不能减轻便秘的痛苦,张省就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护士的职责,当老人有了便意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他皱都不皱眉头,立即上前去用手指帮助老人把大便一点点抠出来,有时抠上半个多小时才算大功告成。看到老人脸上露出舒畅的神色,张省也感到非常高兴。
一天,广州市一位领导请钱老吃饭。宴席上有一道大烤鹅掌,服务员给每位客人一只塑料手套,让大家抓鹅掌用。张省心里一动,悄悄将塑料手套收好放进口袋,谁知被旁边的客人看见了,不解地问他:“怎么,你想用来练指画呀?”
张省不便多讲,含糊其词地点点头:“对,对,我正在学指画……”
坐在一旁的钱老却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哪儿是学指画,是准备晚上帮助我解决一个大问题啊!”
1997年夏天,张省随钱老一起去新加坡举办画展,在乌节坊展出钱老晚年的代表作,并和新加坡先驱画家刘抗结成好友。刘抗是福建永春人,三十年代初曾在上海美专执教,也会说几句上海话。他说一生中对自己影响最大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刘海粟,另一个就是傅雷。1928年他留学法国,与傅雷在一个宿舍里住了三年。傅雷在艺术上的许多深刻见解,常常给他带来启示。
画展开幕的前一天,周奕民先生特地从马来西亚开车来到新加坡的乌节坊展览厅,请中国客人吃饭。他是钱君匋的好友,钱老每次到新加坡进行艺术交流,都受到他的热情接待。周先生早年毕业于南洋艺术学院,对西洋画有较深的造诣,马来西亚纸币上的一种图案就是由他设计的。他说自己年轻时很想当艺术家,可是没有钱,有一位亲戚是大老板,常常讥笑他,于是他一赌气也去赚钱,创办了一家国际旅行社。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国际旅行机票有很大份额是由他代理的。钱多了,不再被人小看,可他却很怀念沉浸在艺术天地里的日子。不久前,周先生将公司交给儿子管理,重新拿起画笔,埋头在家作画。
某个年初三的下午,钱老从上海乘坐东方航空公司的班机前往新加坡,他刚上飞机,就招手请空姐过来,说要一杯热开水。空姐很热情地请他稍等,随即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端了过来。没有想到,她把开水杯子放上小桌板时,钱老不知怎地忽然站立起来,两条腿咚的一下碰到了小桌板,一杯开水几乎全都泼洒在老人的裤子上,钱老顿时“哎呀”一声叫了起来。空姐慌忙扶着老人去洗手间,并再三地向老人道歉。钱老笑笑说:“没有什么事情,虚惊一场而已。”这时候四周的客人也都围过来问长问短,知道老人没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人们听说这位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钱君匋,已经九十高龄却依然精神旺健,无不流露出钦佩的神色。许多美术爱好者拥过来,纷纷请钱老签名留念,倒是把钱老忙了好一阵子。
1998年6月间,上海电视台举办40周年台庆活动,邀请一批著名书画家聚会,钱老兴高采烈地前去挥毫作画,还与老朋友程十发、邵洛羊等人一起吃饭聊天,精神格外旺健。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艺术家的聚会。
两个月过去了,一天清早张省接到钱老家里的电话,说钱老受无锡市公安局领导之邀,打算去马山住几天,原本想让上海一位女弟子陪他去,但是93岁的师母不放心,非要亲自陪他去不可。张省一大早就开车去上海接他们,经由高速公路到达无锡,无锡市公安局的朋友早早等候在高速公路出口处,随即把他们送到太湖宾馆。当时著名书法家武中奇也住在那儿,老朋友不期而遇,十分高兴。
第二天,钱君匋与夫人一起游览了位于太湖之滨的灵山大佛。宏伟庄严的大佛,流云拂面,横空出世,北依青峰,有山形之美,南面太湖,揽水色之秀,是传统佛教造像艺术与现代高科技的完美结合。
不久钱君匋就因感冒和便秘住进瑞金医院。也许是他太喜欢艺术了,只要身体状况稍稍好转,就要回家拿出笔墨动手作画。他绝不会想到,自己所作的国画已是其漫漫艺术生涯中最后的几幅了……
钱君匋先生的绝笔之作,是两幅彩墨花卉。一幅画的是荷花,绿盖叠翠之中,荷朵艳红,荷箭挺峭,题为“长塘清趣”,落款为“戊寅长夏九三老翁钱君匋”,并盖有“钱君匋印”和“豫堂”的名章。另一幅画的是盛满竹篮的桃李,题为“塘西名种”,落款为“钱君匋写,时在抱华精舍灯下”。此外还有一幅融入金石味与汉简隶意、雅致秀逸中又不失天真稚拙的书法。钱老的两幅花卉与他的其它作品一样,线条恣肆,用色浓郁,透现音乐般的韵律,“极简练处极精到,极奇特处极稳健,极雄健处极含蓄”(朱屺瞻语),这正是他无恐而自信的生命状态的流露。
在创作这两幅作品的过程中,钱老几度搁笔休息,他感到很累,却又不愿有半点马虎,画完后终因体力不支被送进医院。钱老平生嗜好肥肉,医生担心他血压和血脂升高,不准他食用,致其便秘加剧,竟成为导致其生命力衰竭的一个动因。不到一个月,他便溘然离开人世。
显然,钱君匋的《长塘清趣》应是他毕生献身艺术的自我写照,而《塘西名种》则寄托着对后学们的无限希望。九三老翁在艺术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能创作出如此精湛的作品,不能不让人深深赞叹。
1999年8月初,为纪念书画艺术大家钱君匋逝世一周年,中新两国几家文化机构联合举行钱君匋作品回顾展。我有机会与画家张省、钱金绪一起赴新加坡参加开幕式,听到许多关于钱老生命最后阶段的故事。上年春天,钱老突然再三催促陪伴自己多年的侄子金绪去浙江海宁看看选定的墓地,还让金绪在那儿住了一夜。金绪在海宁拍了不少照片,回来告诉先生墓地选在向阳的山坡上,地势高爽,从墓地可以俯览钱君匋艺术研究馆的全景——那里收藏着他大量的作品。钱老听了非常高兴,露出了却心愿的神色。也许是预感到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钱君匋先后将4000多件毕生收藏的明清及近现代书画图籍珍品捐赠给出生地浙江桐乡县,将自己的一批重要作品和文物捐赠给祖籍海宁县。他深爱着那片养育过自己的丰沃土地,九十高龄时叶落归根的心愿愈加强烈。
如今,钱老已逝世十周年。他留给这个世界的艺术珍品散发出动人的光彩,他一生奉献艺术的精神将永远昭示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