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剑青
今年4月于京郊“蟹岛”举办的题为“中国动力·2009中国国际雕塑年鉴展”约展出中外艺术家的300余件作品,应该说,此展无论在参展作品的数量规模还是在艺术的形式语言和观念形态上,均让人们感受到一种异常丰富而又差异纷呈的艺术世界。展览的虽是近两年多以来的作品,但从一个“缩影”或是一种近似“类型目录”来看,折射出中国的雕塑艺术在近10多年来,已经从早先的模仿、研习西方及苏俄的雕塑走向了更为自信、自在而多元审美形态的现当代雕塑。并孕育了一大批具有独立创作能力且具个人面貌的中青年雕塑人才,其中不乏已经或正在形成具有独特的创造意识、表现手法和艺术观念的当代雕塑艺术家。这当然是由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结构、文化形态、经济条件、艺术资讯以及思想领域的不断变化、开放、碰撞和累积的效应在起着重要的作用。观众从展览策划方的布置及叙事方式中可见,雕塑展以四个部分及其相应标题(即“继古开今”“城市再造”“工艺复兴”和“越界解构”)的演示予以展开,它们分别而整体性地呈现出中国当代雕塑创作的基本现状、社会背景、雕塑所面对和回应的问题以及雕塑家的艺术观念和文化态度。客观上显现了雕塑创作与当代社会、人文、政治、道德、美学观念及技术手法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对应关系。
就艺术的风格样式及表现手法而言,参展的雕塑作品中大致上有几种类型:一类是延续中外传统雕塑的基本形式语言及手法,延续以往的某些题材,结合当代审美意趣而予以个性化的阐发,多倾向于具像、夸张、抒情、叙事以及教育性,另一类是偏重于雕塑造型语言、材料及手法的革新与尝试,多以雕、塑、铸造、装置、集成、现成品、综合材料等形式手法的自由运用,去展现和拓宽当代雕塑语言及美学经验,重在雕塑艺术本体问题的探索与突破;又一类是启用中国传统工艺及其装饰性审美经验,并以现代抽象构成及符号化的处理手法,显现古今雕塑的时空与观念的交互性和跨越性;再一类则是注重雕塑对于当代社会转型时期多重领域存在的当代性问题以及多元的艺术价值观念的介入与回应。这一类作品除了寻求自身艺术语言与观念思想的贴切性和实验性之外,更多地触及到当代艺术与当代社会、历史、政治、哲学、美学、心理、道德、生态、伦理等诸多领域的内在关系以及相应的文化态度和价值判断。显现出艺术家逐渐跨越了艺术与社会和生活的界限,而从艺术的本体及纯粹美学的层面跨入到更为广阔的知识及学术领域,深入到当代人的深层意识之中。其中对于当代人的私人生活、公共生活、自然生命、精神归宿、社会伦理以及哲学文化等问题的揭示、演绎和印证,都使得雕塑的当代角色变得厚重、思辨、灵动而异乎寻常。
我有感于展览中的“越界解构”的提法和意向。人们看到,当代雕塑的价值目标不再仅仅指向传统的审美、叙事或纯粹意识形态的说教,也不仅仅是指向雕塑的造型价值本身,而是不断尝试着指向人的思想和心灵关切的各个角落,使雕塑成为不同生活及人生的体验、情感、思想的载体与阐释。从而实现雕塑对于其艺术本位及专业范畴的“越界”,形成对于其原有的学科(或职业)界线及价值结构的“解构”。其实,这一切的主要原因和条件,还在于我们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及其特殊的时代语境。恰是由于大时代的现代化方向,才使得在原有秩序和规范中运行的事物及其“正宗”的价值理念受到了质疑和挑战,而引发了人们对于包括艺术的本质及其现代方式等诸多问题的思考和大胆的探索。恰是在现代化的社会背景下,中国的雕塑家们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现代雕塑进程、雕塑形式和雕塑观念的广阔世界,尤其是实现了对于雕塑文化与当代社会和个人生活在现代化过程中的关系及问题的艺术干预。显然,形成中国当代雕塑的“越界”和“解构”的倾向,其根本缘由和特性,已经超出了早期现代主义雕塑强调和纯化的艺术语言,确立艺术本体地位的任务范畴,而是着力于显现和探究当代雕塑的社会意义、哲学意义、道德意义以及艺术家的自我精神反思及“洗礼”之意义。也正如此,才逐渐理解或认同了“艺术”与“非艺术”以及艺术与生活界面的“模糊”和某种“主动的消解”,从而建立起多元的、开放的、发展的当代雕塑格局和价值体系。在这样的过程中,艺术家才可能清楚地意识到雕塑与雕塑家自身以及社会公众的现时关系和时代意义,而非盲目地跟随某种历史的惯性和习俗而做着重复的职业“行当”或营生的“活计”。可以说,只有作为艺术创作主体的雕塑家的思想和人格得以解放和独立,他的艺术方式和艺术思想才能得以解放和独立。否则,只能是停留在对于诸如技术及样式等表层问题的纠缠之中,而难以把雕塑艺术的形而上下予以贯通,难以把雕塑艺术与中国社会转型时期人的思想面貌及新的美学经验相关联。
客观上看,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雕塑的现代化进程要比绘画来得滞后些。这一方面是由于中外近现代美术史中绘画领域的变革及理论的掺入较为迅捷,也由于中国历来重视书画的程度优于雕塑;另一方面,也因为中国除了传统雕塑的宗教性、纪念性及装饰性功用之外,欠缺作为自觉的本体意识及现代精神的前期历程。然而,近20年来,中国当代雕塑无论在艺术形式还是在观念形态上都有着急速的进展和丰硕的收获。如在雕塑造型语言、材料运用、题材范围、精神内涵和文化观念的变革和开拓方面,涌现出许多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时代印记和思想深度的优秀作品,可以与世界当代雕塑并驾齐驱,显现出当代文化和美学在雕塑创作中的表里关系以及雕塑家的现代艺术观念的自觉。乃至在当下国内绘画界的创作和实验出现某些懈怠、停滞、投机、炒作以及严重商业化的情形之下,雕塑艺术却似乎显现出具有持续性和跨越性的发展势头,给人以某种后来居上的明显感受。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当代艺术的幸事。当然,并非说此展中的一切都是富有建设性和创造性的,也有某些作品流于对世俗中近乎无聊的意趣的欣赏与把玩,一方面显现出对他人视点和手法的盲目模仿,另一方面显出自身创作思维及艺术格调的缺失。也有些流于纯粹雕塑样式和技法的赏玩而缺乏应有的当代意识和精神高度。此虽非展览的主流,但却是此类倾向和问题的一种缩影。另外,我以为,中国当代雕塑在相当的方面依然受到架上传统雕塑形式和经验的影响,而在新材料、新技术以及数码、光、电、气、雾、风等资源和艺术手法的开发利用方面,显然还未能与欧美、日本等发达国家的当代雕塑创作相媲美。这不仅仅是物质和技术的问题,而是雕塑与现代审美和文化观念密切相关的重要问题。
“2009中国国际雕塑年鉴展”中有关“解构”的提法,确为观者点明了中国当代雕塑在观念和创作手法上的某些特征。我以为,展览中的一些雕塑善于把中外雕塑在造型语言、空间形态、材料技艺、审美经验、价值内涵所形成的文化寓意和美学架构_进行现代价值思维下的拆解、挪用、嬉戏、背叛、综合、再定义和再创造,从而形成当代语境和价值判断下的当代形貌和观念。其价值的凸显在于更加注重雕塑作为一种渗入当代人的生活、情感、审美和文化价值思维的物象,其艺术手法
和精神指向具有更大的自觉性和自主性,并更加注重观众心理及潜意识层面的文化意义。显然,“解构”与“结构”是艺术和其他事物在矛盾和博弈中不断演化的一种过程,或是当代文化叙事的一种阐释。这是现代人为适应社会和文化发展的过程中对待一切可资利用的文化资源,调整或修正历史航标的一种醒悟和智慧。
在展览期间的研讨会议上,人们提及到现实存在和激励发展的问题。笔者则从一个特定方面注意到,国内当代雕塑的发展中一方面缺失高水准的艺术批评以及对批评状态的批评,而另一方面却又使得许多雕塑的创作和展览过于受到吹捧、炒作或“贴标签式”的所谓批评的影响,尤其对于一些年轻的雕塑家或在校学艺的学生将产生不良的作用。这问题在于,一方面应该着手建立和提升当代雕塑批评的学术自律与学术规范,另一方面必须倡导雕塑家自身的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除正常的市场行为之外,应提倡坚守和珍视雕塑家独立的创作精神和来自于自身体悟、认同的艺术经验和主张。而非把自己的作品作为一件等待着他人来给自己包装和贴标签的商品。可以说,没有自我判断力和自信力的艺术家是难以创造和坚守那片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的。为了增进艺术的发展、交流和普及,雕塑创作自然需要批评的介入,但当批评本身存在失范和错误的时候,则更需要呼唤和依赖雕塑家自身具有的独立的艺术意志和人格操守。也只有这样,才更加利于当代雕塑在高度、广度和创造性上得以良性的发展。也有利于我们普通观众的艺术欣赏和艺术教育。其实,艺术自主和艺术批评的相互依赖及相互矛盾的现象,早在西方艺术逐渐摆脱了艺术赞助人机制却又进入到批评家掌握话语权的19世纪初期前后就已经存在。重要的是,雕塑家需要的是对真诚的艺术观念的自我认同和对真性情的虔诚,还是依赖和盲目顺从于某些批评家及媒体之话语权力的操持与护佑。我想,根本问题不在批评家那里怎么说或说了什么,而在于我们的艺术家如果能够真正以自己的视角、思想和艺术意志为主导去踏实而自信地从事艺术创作,那么,盲目“跟风”“因袭…复制”或“为人作嫁衣”的现象就自然会少了许多。
简单地说,雕塑艺术和其他人文艺术有着重要的一致性,即它的创作灵感、形态和目的均来自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及不同文化经验的人的意志和情感需求,并且会随着时代及文化所面临的种种问题和需求而不断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是旧有的一切人为的清规戒律或学科界限的划分所无法阻止的。也许,作为某种关于艺术的“不断进步的历史”并不存在或已经终结,但艺术由于时代及社会的深刻变迁而发生着审美意向和价值内涵的变化的事实,却依然存在并未见其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