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茶道青红》札记

2009-07-14 09:54李国涛
山西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傅山茶道小说

李国涛

这些年来,一触及历史题材,尤其是清史题材,不是“戏说”,就是“搞笑”,多是糟践历史。其中一些,庸俗得令人不敢看。近来,成一的新作长篇《茶道青红》出版。我近年不读小说,试着翻几页,竟被吸引,一章又一章看下去,累得我眼痛,到底看完。此作可称十分厚重。这使我记起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里,关于历史题材小说所发表的意见。他说:“对于历史小说,则以为博考文献,言必有据者,纵使有人讥为‘教授小说,其实是很难组织之作,至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倒无需怎样的手腕……”鲁迅是自谦地说自己所作,多是后一类。他是用杂文的笔法写远古、先秦时代的人物和故事,其中记者、警察都可出现,而且有人竟说起洋文。鲁迅的目的是不要“将古人写得更死”,以警世也。但他不“搞笑”。而成一的《茶道青红》则属前一种写法。小说所写为清代乾隆时,晋商所作的茶叶外贸。国内国际,风风雨雨。外交、政治、条约、边境、税收,当年中俄间的“茶叶欧佩克”,都言之有据;在国内的制造、运输、组织、操作,都说得头头是道。不经“博考文献”这一关,怎么写法?与成一谈,知道他在这方面真是读了不少书。作者的《自序》也值得细读。这个自序其实是为读者点明小说的意图何在,作者对那段外贸历史的看法如何,也透露出浓厚的感情成分。这是对历史的感怀与悲悼,自然也饱含对今后的希望。其中说到这些话,我以为也都体现在小说里:“大清也就成为顺差巨大的外贸国。”“可惜……大清朝廷并不看重,或者说它还蒙昧不识。中俄间贸易互市,在大清朝廷看来,只是一种出于‘安外而给予俄方的‘恩赐,是‘准其来华贸易,俨然站在高一等的文明层次,赐之‘柔远,促之‘向化。”“看官!正是这冰炭两重天,才引出了本部小说——”“乾隆年间曾出任库仑办事大臣的松筠,在其所著《绥服记略》中,更直言:‘所有恰克图商民,皆晋省人。”“其活动畛域之广、其经营格局之大、商务能力之强,以及其间的艰难险阻、喜忧得失,今人已是很难想象了。”小说(30页)里说到西商(也就是经营外贸的山西商人)的想法:“经营华茶之俄商,竟也有荣获俄皇封爵者!西商不敢存此奢想,但也渐渐自觉到为商不耻。”小说(53页)里,那位戴夫人在边贸断绝时想过一些事:“戴夫人嫁人康家后,渐知万里茶道之进退,不是一般文治武功所堪左右,其间天地实在太大了。”所谓“文治武功”是当年朝廷之事,但那时的朝廷之事,是没有“外贸”这一项的,在欧洲各国是有了的。而在中国,是民间先懂得了这方面的道理,也许就是晋商先懂得了的!由这一些议论,可见作者的心胸和眼光。历史的事实也是,明末清初不正是民主思想大发展的时候吗?小说写到这个份儿上,可见作者用心之深,思考之细。

《茶道青红》不是只写当年的茶叶贸易故事,在商言商。作者有意探究深一层的文化意蕴。现在不是在研究晋商的文化根源吗?我看这位小说作者也在探索。小说第一页就写主要人物戴夫人读辛弃疾词《贺新郎》,后来又几次谈到主要人物戴夫人的家世。原来她是戴廷拭的后人,据小说,戴是她的“太外祖”。而戴廷栻何人?戴是山西祁县人,傅山先生的同窗,也是傅山终生的好友,是文士、学者、藏书家。小说说到这一点。我为了读懂这一点,现翻了傅山的《霜红龛集》。戴廷拭有藏书楼名丹枫阁,戴廷拭字枫仲,都有“枫”字,大约是取其有“红”意。当年明末遗民常有用这样的字表示心向朱家的明朝。我看到在《霜红龛集》卷十六里连续有三篇与戴廷枝有关的序文,一为《叙(枫林一枝)》,此《枫林一枝》乃戴廷栻文集。后又有《丹枫阁钞杜诗小叙》和《历代文选叙》。在傅山笔下获此关心的人,实在也是少见的。由此而知傅、戴二人的交谊。在此叙里,傅山说过:“余与枫仲穷愁著书,浮沉人间,电光泡影,后岁知几何,而仅以诗文自见。吾两人有愧于袁门。”可见他们是心心相印的同窗好友。小说52页曾细言及傅、戴友谊,并且还说及戴廷栻与更大的一位人物顾炎武的关系。这确是可以说一说的。顾炎武初访山西在康熙二年(1663),同年与傅山初识。后来顾炎武频来山西。最盛大的一次聚会在康熙五年,先在太原,后到代州。那一次,据我的印象而言,其范围之广,其级别之高,好像无与伦比。那真是文化高峰之会。那一次,除顾、傅以外,还有浙江的朱彝尊、陕西的李因笃、广东的屈大均。后来研究者有的说,这群人是为了反清复明作准备,也有的(如章太炎)说是为了发展票号。现代的研究者说,这些事情都无法证实,只是推想。但是,一种文化思想的交流肯定是重要的内容。顾与戴廷枝肯定有交往。我读王冀民《顾亭林诗笺释》,看到在康熙十四年顾炎武到山西时,曾在戴家住过。戴在祁县南山为顾修了一所住宅。当然可见他们之间相知很深。《茶道青红》屡言及戴家的传统,应当说是注意及清初民主思想的延续。小说第三章还写到六月六日的“晒书节”,“在往年,戴夫人都赶回祁县母家,帮着翻检丹枫阁中受潮书籍。但今年……”这都是忙里偷闲的有力笔墨。在如今的小说里,似乎已少有人这么写了。另外,还有这样的笔墨:“因其母家,自祖父戴拭廷以来,一直就是将生意全权交由掌柜经营。戴廷拭本是饱学之士,营商不过是以商养学。因此他不愿意将过多精力用于商,选取擅商专才包揽生意,也就成了首选。他与傅山论及此商道,将掌柜喻之为宰相。历代治国,凡宰相权重,国势也强……”这段议论,有历史感受,同时也预示后面有关“变制”情节发展,掀起大的情节波澜,并点出晋商的经营体制。其实这就是后来一直实行的“伙东制”,也就是资产所有者与经营者分离。这也说是此著里的文化思考和文化色彩。

小说里的事件——中俄两国“断市”——共经十年。到了第十年,也就是乾隆五十七年。“恰克图边境已安定如初,库仑亦日渐复兴。松筠奉诏还京。因任库仑办事八年,圆满纾解中俄两国外交僵局,治边功绩卓著,乾隆皇帝重加褒奖,擢升为御前侍卫、内务府大臣、军机大臣,恩宠隆极一时。……松筠又受圣命,护送英吉利使臣马嘎尔尼一行,沿京杭大运河南下再行广东。出海回国。”其实就议论到一个历史常见的话题,即应否向中国皇帝跪叩。作者自有一番见解,此处也必议及。

按说,我早已熟悉成一的小说语言风格。这次读《茶道青红》却来了一阵陌生感。这与他原来的语言,甚有不同。不是优劣之别,而只是别一种味道和别一种风格。我想,这当然是作者日渐老到,语言自然更纯正。用他在小说里所写的茶味作喻,是青茶与红茶之别;或者更像他所说,那种输入俄国的红砖茶,“茶味浓烈,久藏愈醇”。成一到了“愈醇”的时候了,使我这个老读者觉得异样,而且欲醉,自觉不胜酒力。我赞之曰:“典雅”。

我想,用这种语言,有题材上的原因。这部小说讲的是清代早期故事。作者选定一种能将读者

带人当年历史环境与氛围的语言。这种语言,采取某些古典说部的习用语,如《自序》中说:“看官!正是这冰炭两重天,才引出了本部小说——”但这种地方不多。作者适应内容所涉社会阶层人物的口吻,又为行文的方便,尤其重要的。也许是为了加强作品的文化色彩,纳入某些浅近文言,融入他自己的本来也纯净雅洁的小说语言。其实从上面我所引用的一些段落或句子中,读者也早巳可以看到,并读出其韵味。但还有其他,似可再谈几句。小说屡写运茶驼队北走大漠。这里也并没有外国小说一连几页的写景,只有传统手法里夹于叙事中的略写,但已经很够。我引下几段与读者共赏:“一般到农历七月中旬,康家的驼队就要起场了。驼群经过夏季放牧,到此渐转秋凉时,驼毛渐出,身膘复壮,便将离开牧场,回来预备承载货运。夏季放牧,叫坐场放青,结束放牧,就叫起场。”“必需结集成庞大的驼队群阵势,常达万峰之众,宛若一座小城,移动于荒原瀚海。”小说第七章,写到一次小小的火情:“不久,风势趋强。又不久,驼队前头忽然传来嘈杂声。……巨獒更在不断地狂吠。……果然,戴文熊已经很快赶过来,慌忙对戴夫人说:‘快随大队往东边山包上急行,前头怕是燎原野火袭来了!戴夫人惊呼了一声:‘燎原野火?……戴文熊急忙说:‘若能望到,就来不及了!是最前头的巨獒,从风中闻到烟火的气味。……大瑜见欲用茶货挡火,便急问夫人:‘他们不心疼茶货,只心疼驼马?戴夫人听说过抵御燎原野火法,便说:‘傻丫头,在这荒原中,最宝贵的就是驼马了。驼马伤亡,不用说货物,连我们人,也得陷于绝境了!”“转眼间,浓烟已似一堵高墙,倾倒而下,火线也金亮可见。真如闪电般奔来,烟火气息更扑鼻而至。”还有一段是茶商送茶与边防官员时的对话,不可不读一番:“司官就问:‘此产地在何处?冯得雨说:‘此敝号这几年所运销库仑的青砖,同出于鄂南蒲圻。司官又得意道:‘余品此茶,就有似曾相识之感,却一时想不起来了。原来就近在咫尺!冯得雨说:‘大人对蒲圻青砖,并未夸奖过的。司官说:‘余也未贬斥过吧?……尔号历年所送,余都有收藏。余之寒舍,几成茶库了,存百家青红,余视同藏书,甚解驻边寂寞。驻库仑以来,余嗜茶已甚于嗜酒了。销俄红砖,茶味浓烈,久藏愈醇,其性似酒,颇能增豪气。原品茶之清雅,余已隔膜。尤其京师所风行的香片,余已觉俗不可耐。”就品茶而言,当年京师与边地,俄国人与内地中国人的味觉,已有明显不同。再加上地处边远的北境,品茶如品酒。这是我们现在所不能理解的。像这种语言,小说从始到终,都是如此。当然个别可商之处,也不是没有。如最后一段里,“余之寒舍”,这“余之”似可不用,因为“寒舍”都是指自己的家,一种谦称。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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