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飞
法国结构主义者热拉尔·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将小说文本时间分为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故事时间指小说中故事按照时间顺序发展的自然时间,其中体现出一种非人为可逆的客观性;而叙事时间,则是按照作者创作的主观意图进行叙述的时间,主要体现了作者创作时的能动性。为体现叙事的艺术,小说家们往往已不再只按单纯的顺叙或单纯地加入倒叙来组织文本结构,他们希望通过对这两种时间的调整,不仅能显示艺术处理的痕迹,还能突出传统叙事模式无法达到的审美效果。莫言的《球状闪电》就是其中一篇。
一.叙事迷宫的建构
如果将《球状闪电》中发生在爆发球状闪电那天的故事,作为整个文本的时间主线,我们就可以将十个小节中在叙述按闪电出现前→闪电出现→闪电爆炸后的叙事时间作如下图示:
第一节:ⅰ
第二节:ⅱ′(注)
第三节:ⅱ
ⅱ′
第四节:全节为回忆
第五节:ⅲ
第六节:(上同第四节)
第七节:ⅴ
第八节:ⅰ′
ⅲ′
第九节:ⅲ′
第十节:ⅳ
ⅴ′
ⅵ
(注:这个“′”是与其相同的数字所代表的故事时间相差不远的时刻,但作者在叙述时刻意将它们分离了)
按此图示,每小节对球状闪电发生那天的时间(即前文所说的故事时间主线,下称“闪电故事时间”)的叙述皆按顺叙进行,比如第三节中ⅱ后才是ⅱ′,第八节ⅰ′后才是ⅲ′。但为什么还是会带来文本阅读上的困难呢,原因有二:
1、作者对闪电故事时间在每一小节中都进行了顺叙安排,但综观十个小节,却出现了叙事时间上的重新调整。比如第四小节并不如想象的那样接在ⅱ′这个故事时间之后,而是全节进行了回忆性叙述;而第八节也是抛开了前一节ⅴ这个故事时间,另起了ⅰ′这个时间重新叙述。这样,单就闪电故事时间那天的叙述,作者就作了大调整,自然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但更重要的,还是第二个方面。
2、热奈特用大写英文字母来表示叙事时间,而用阿拉伯数字代表故事时间。莫言将每个小节内部的叙事时间进行重构,打乱了人们习惯的时间顺序,通过每小节中的倒叙、插叙等交替运用,以及人称与视角的转换,使文本构成了庞杂的叙事迷宫。下面,我们首先来看看每个小节内部的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安排:
第一节:全节故事时间都为顺叙
第二节:A5 B1 C6 D3 E2 F4
第三节:A4 B1 C2 D5 E3
第四节:(由于第四小节同第六小节一样,全为回忆中的顺叙叙述,所以在此就不作分析)
第五节:A3 B1 C2
第六节:(同四)
第七节:A5 B2 C3 D1 E4
第八节:A6 B1 C2 D3 E4 F5
第九节:A3 B1 C2
第十节:(同一)
从上可知,莫言在这几个调整了叙事时间的小节中,形成了一种固定模式,就是每小节开篇一定先写闪电故事时间,再进行倒叙,所以各小节中的A全是叙述闪电发现那天的故事,而B则代表着各小节所叙述的故事里,按年代顺序中最早的故事时间1(第七小节1在2之后,可以把其认定为是倒叙中的再倒叙);而从倒叙开始之后,一部分章节是严格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的(第五、八、九节);而一部分章节则又在倒叙内部进行了叙事时间的调整,或是倒叙的预叙(第二节中的C6、D3,以及第三节中的D5),或是倒叙中的再倒叙(第七节)。通过这种倒叙、倒叙中的预叙,倒叙中的再倒叙,使整个文本在时间上显得错综复杂。
再次,作者不仅在两种时间上作文章,还利用人称与叙述视角的转换,来加强这种叙事迷宫的效果。如图:
章节数 人称 叙述视角
一 第三人称 叙述人全知全能视角
二 他—我—他 蝈蝈(本文主人公)
三 它 刺球(在主人公家旁做窝的刺猬)
四 我 蝈蝈
五 它 奶牛(主人公家养的五头良种奶牛之一)
六 我 蝈蝈
七 我 蛐蛐(主人公的女儿)
八 她—我 茧儿(主人公的妻子)
九 她 婆婆(主人公的母亲)
第三人称 叙述人全知全能视角
作者在每一小节都对人称与叙述视角进行了变化,他们只是在叙述自己所经历的那部分故事,之间几乎没有重叠,当它们加在一起,才构成完整的文本。
对以上分析进行总结,可得出一个简单的叙述图示:
我们把这个图称为“树型结构”,从中可知:
1、除全节回忆性的四六小节外,每个小节必先涉及对球状闪电发生这天故事的叙述。
2、这主线上的八个分枝,是根据叙述视角的分类而来。分枝间从下往上的顺序排列,是根据球状闪电发生那天各个叙述者出现的先后顺序排列的。
3、叙述视角下的小节数,是为标出他们作为叙述者在文本中的出场顺序。如茧儿在老屋里先于婆婆看到闪电,闪电爆炸后,婆婆才尾随去事故现场,所以以茧儿为叙述者的章节就在以婆婆为叙述者的章节前;而以蛐蛐为叙述视角的小节,则要等到蛐蛐被爆炸的气流冲晕后又醒来时才开始。
这些在两种时间、叙述视角与人称上的精心结构,一起形成了莫言《球状闪电》中模糊难辨的叙事迷宫。不过,莫言不只想为读者编造一个叙事陷阱,而是想通过这种结构更好地烘托出作品独特的审美意蕴。
二.叙事迷宫中审美意蕴的强化
通读故事几遍之后,我们会发现,整个文本讲述的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主人公蝈蝈因生理上的原因几年高考都以失败告终,万般无奈,他只能重操父辈旧业,当起了农民。后来,在无法选择的情况下,他接受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几年后,他中学时的女同学从畜牧专业退学回家,与他合办了一个奶牛养殖场。
但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故事背后,却隐藏着多少复杂的人生情感呢?具有考上北大哲学系水平的蝈蝈与他那目不识丁的妻子间的矛盾,希望跳出“农门”的蝈蝈与他那守了一辈子土地的父母(尤其是日夜监视他们夫妻生活的母亲)间的矛盾,受过高等教育的毛艳(蝈蝈中学同班女生)与只会纳鞋垫的茧儿间的矛盾,封建保守的母亲与被她视为狐狸精的毛艳间的矛盾……这种种矛盾总归起来,主要体现在蝈蝈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与对现实生活无法摆脱的主要冲突之上。
如果我们按照传统手法进行叙述的话,固然也能让读者体会到这些情感,但怎么能达到这种经过作者在叙事结构上的处理之后,读出来的主人公在精神与现实两者间的徘徊、痛苦的那种情感的深刻与强烈呢?
让我们再回到对第一个大问题进行归纳时所使用的那个图示上:当每一小节中不同叙述者在叙述时,都涉及到了不只一个人物的关系,比如以蝈蝈为视角的叙述中,就有他与父母、他与妻子、他与毛艳间的关系与矛盾,而以蛐蛐为视角的叙述中,则有她与母亲、母亲与父亲、她与奶奶、她与毛艳间的关系。如果我们以此类推的话,其实那个“树型结构”已经承载不了这复杂的情节内容了,因为从每个叙述者中都可以延伸出与其他叙述者间,以及被叙述者之间的若干关系,这样,实际就形成了一张复杂的关系网,而这张网中,则充满了激烈的矛盾冲突。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个结构图丰富为“树型网状图”了。
但正如前文提到的,蝈蝈想脱离却又无法脱离现实生活、而去追求自己精神世界的那种矛盾,才是文本所关注的主要内容,所以他在这复杂激烈的冲突中,就处在一个中心地位,成为了矛盾的中心。而这种想摆脱而不可得的状态,就使文本的“树型网状”结构成为一个封闭的、向内的结构,其中的矛盾冲突只能局限在这个关系网内发生发展,而这模式,又与小说题目形成了契合关系——闪电的发生,是带正电离子的云与带负电离子的云相遇生成,本身就可象征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的冲突,而球状闪电则是一个球状内部充满了正负电离子的交锋,这不正好就与文本的“树型网状结构”内部复杂的矛盾斗争相互呼应了吗?
所以,不管单从作者对小说题目的设置,还是对文本叙事迷宫的建构,都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出作品的审美含蕴,使读者不仅要在叙述中通过反复咀嚼来揣摩这种结构技巧,更重要的,是让作品的内容意蕴在与结构的相互契合中达到一种持久的审美效果。
王飞,重庆师范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