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弹圣手陈灵犀的小报生涯

2009-07-13 09:41周允中
钟山风雨 2009年2期
关键词:灵犀小报日报

周允中

陈灵犀(1902-1983),又名陈听潮,笔名猫双栖楼主。广东潮阳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著名的小报作者和编辑。他一直担任主编的《社会日报》和《社会月报》,是当时最有影响的小报之一,在社会上有良好的声誉,并且得到过鲁迅先生的赞许和批评。鲁迅曾经说过:“因为先生信上提到《社会日报》,就订来看看,真是五花八门,文言白话悉具,有些地方却比大报活泼,写得有声有色。”林语堂也在该报上撰文表示:“小报幸毋自弃,然若成群结队,其音亦可观。”

陈灵犀曾经将三日刊的《社会日报》首创改为日刊,以至后来的小报界纷纷仿效,这是陈灵犀在小报界“足以自豪的一页伟绩”。他摈弃陈见,积极沟通新文学与小报界的联系,热忱邀请徐懋庸等新文艺作者为《社会日报》撰稿,他曾经去信给曹聚仁表示:“小型报深入社会各阶层,具有相当势力,是一种普通通俗的大众读物,也正是推进大众文化的一种最好的工具。”我父亲周楞伽也曾经在报纸上赞誉他说:“小型报中,我最爱读《社会日报》,这张报真不愧是小报界的白眉,战前我的朋友如鲁迅、曹聚仁、徐懋庸、郑伯奇、高季琳等,都曾为这报写过文章,其中有几个人在‘七七前后,还曾为这张报纸编过第一版。”

《社会日报》初创时的寿命很短,大约只有两个月,当时共有十个人凑股发起,每股50元,除了两个是商界人物之外,大都是小报界和鸳鸯蝴蝶派的旧式文人。创办的原因,是有鉴于当时各大报对社会新闻遗漏甚多,且都雷同,决心要把大报所无的有趣的社会新闻用“小报笔路,清醒排法,详细刊布”。然而创刊不久,就遇到了两大难题:一是新闻来源短缺,发表之后又容易引起社会各界的指摘和矛盾,造成不必要的纠纷;二则是受制于当时的印刷条件,当时的小报都没有自己的印刷厂,大部分是在牯岭路周浩然开办的新新印刷所印刷。明日见报的稿子要到夜间11点钟才能定夺,等到排字工排定上架开印,已经是凌晨2点钟,期间到清晨6点,至多只能印刷三千份。这些数量如何够开销?想委托大报馆去印刷,却因为同行是冤家的缘故,每每都遭拒绝,所以只得短命夭折。后来,由老股东中的一位曾任《文汇报》发行广告部主任的胡雄飞愿意独资经办,所以,经过10个月之后,《社会日报》才重新复刊,并且由原来的单开报纸变成了四开版面的正规小报。

《社会日报》既重视社会新闻,也重视文艺作品,小说和小品占据了报纸的大部分篇幅,像张恨水的《春明外史》、《京城幻影录》、《九月十八日》,网珠生的《人海新潮》,漱六山房的《大刀王五》,何海鸣的《故都残梦》,汪优游的《歌场冶史》,王小逸的文言短篇《鸾和散辑》(宁波话“乱话三千”之意)等,都不惜重金收罗,还优质征求小品文。如陈灵犀的《猫双栖楼随笔》、汪仲贤的《放嘴楼嘲谑》、周瘦鹃的《吹兰小品》、婴宁公子(陈蝶衣)的《低眉散记》等,还连续刊载过越剧名伶袁雪芬讲述自己生平史料的回忆文章。此外,该报还组织过所谓的集锦小说,从第一组《艳窟丽姝》开始,总共组织了七八次,广邀当时的文士名流分别执笔,每人一集,弄得到处悬念丛生,疑阵乱布,千头万绪,无从理清,直到最后一位作者煞费苦心,才能够将小说收尾结局,而且要合情合理,让读者拍案叫绝。这也是陈灵犀的神思妙想。

陈灵犀除了编辑《社会日报》之外,还编辑《社会月报》,这期间发生了著名的《社会月报》事件,造成了鲁迅的极端不满。原因是1934年8月号的《社会月报》刊登了鲁迅给曹聚仁的一封信,内容是谈大众语的问题,此信原是鲁迅给曹的私人信件。曹后来交给陈灵犀主编的《社会月报》发表,同期还刊有脱离共产党的“革命小贩”、鲁迅曾三嘘过的人物杨邨人的《赤区归来记(续)》。杨邨人原为左翼作家,第一任剧联党团书记,1932年宣布脱离共产党。他的《赤区归来记》提到一对革命夫妇,并将他们的名字如实写出。田汉认为这是公开告密,是造成这对夫妇以后被捕的直接原因。田汉为了打击杨邨人,阻止《社会月报》继续刊载杨文,想出了一条自鸣得意的“妙计”,即使用“责备贤者”的激将法。之后,田汉化名“绍伯”在《大晚报》的《火炬》副刊上发表了《调和——读〈社会月报〉8月号》一文,认为鲁迅之信与杨邨人之文同登一刊是一种“调和”,并挖苦地说:“鲁迅先生似乎还‘嘘过杨邨人氏,然而他却可以替杨邨人氏打开场锣鼓,谁说鲁迅先生气量窄小呢?”田汉自以为自己是采用了激将法的妙计,却引起了鲁迅的愤怒和痛斥。后来,鲁迅在给《戏》周刊的信中说,他没有权力禁止别人将他的信件在刊物上发表,另外还有谁的文章,更无从预先知道,没有调和与否的意思,“但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的对于他的憎恶和卑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

1936年文艺界关于“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个口号争论最激烈的时候,《社会月报》发布了一系列有关这方面的报道。例如《鲁迅将对于“统一战线”发表意见书》、《鲁迅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等。后来因为徐懋庸去信教训鲁迅,招致鲁迅的极端不满,发表了震惊文坛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公开信。怨屋及乌,由于徐懋庸经常在《社会日报》上发表文章,所以鲁迅也连带表示了对《社会日报》的不满和挖苦。有鉴于此,陈灵犀在1936年8月22日发表了《读鲁迅先生关于统一战线应为徐懋庸先生辩白的几句话》。陈灵犀首先指出,徐懋庸虽然和《社会日报》的确有些关系,便是帮助他拉来几篇稿子,但是鲁迅先生所认为的那些攻击他的谣言文章,决不是徐懋庸写的。另外,鲁迅先生把小报看成是罪恶的东西,把和小报有关系的人看成罪犯,使他十分痛心。他素来志愿将新文学和小报界壁垒森严的难关打通,一则使小报在文学上争得一些地位,二则把新的思想介绍给大众读者。如今周先生一句“和小报是有关系了”的话,吓得作者不敢和小报有关,把他的热望打得粉碎。如果因为本报的文字致使周徐失和,并因此而破坏了统一战线,造成外未攘而内先闹翻,那责任和关系太严重了……文章的最后,陈灵犀明确表示了自己对于新文学和小报界的观点:“徐懋庸先生和小报有关系并非罪恶,小报也未必那么恶劣。”

陈灵犀极力提倡写身边文学,他说:“身边文学是产生于中国近代大都会的一种现代流行文学的形式,它以社会时尚为导向,以娱乐新闻报道为中心,供给城市居民消闲和猎奇之用。”这也可以说是当时海派文学的一种代表性观点,很值得现在研究海派文化的专家重视。

1940年的夏天,因为陈蝶衣患病,毛子佩(时任国民党三青团宣传部长)邀请我父亲周楞伽担任《小说日报》第一版的主编,因而认识了陈灵犀,陈身材瘦长,人很忠厚,小报界人称“活鲁肃”,当时他正和《中美日报·集纳》的编者张若谷(鲁迅拟议写作的《五讲三嘘》中的“三嘘”人物之一)发生笔战。有一天,我父亲主动向陈表示愿意去责问张若谷。当时的《社会日报》和《中美日报》同在一栋大楼里,跬步即至,因为我父亲耳聋,一番自我介绍以后,就用纸笔谈。我父亲根据陈灵犀的理由向张提出质问,之后劝张认错了之。张若谷知道周楞伽是来替陈灵犀说话之后,脸色很是不快,但笔下却是一股劲的敷衍,说是很感激父亲的出面调解,理当遵嘱办理,停止笔战。张一面笔谈,一面将纸紧紧捏在手里。父亲如果稍有城府,应该把写字的白纸取过销毁,或者带回来交给陈灵犀观看,避免误会。结果上了张的老当,他藏起了纸张,在第二天的《中美日报》报纸上,刊登了两人的部分谈话,前面的客套话,全文发表,后面删去了父亲帮助陈灵犀讲话的内容,却捏造了许多有利于他自己的话,和周楞伽的原意完全相反。这一来给当时的上海小报界找到了攻击的资料,说张若谷与周楞伽是一丘之貉,共同欺负老实人陈灵犀,陈不明真相,见了父亲之后,非但不理睬,而且气得眼睛都红了。这时范泉正在《中美日报》编副刊“堡垒”,父亲就求他,一起去找张若谷评理,两人见了张若谷,父亲就迫不及待地要求张拿出笔谈的记录,和报纸上刊登的文章进行核对,张若谷推说排印以后未留底稿,无法满足阁下要求,结果一言不合,两人竟然扭打起来。范泉急忙过来劝解,张若谷趁机溜走,这时从报馆里走出了一位彪形大汉,摩拳擦掌,施威恫吓。范泉责怪父亲性子太急,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央求范泉和他一起去同陈灵犀说明情况。这样陈灵犀才明白了报上所载,全是张若谷的随意捏造,消除了这起误会。

1942年,平襟亚投资出版了一本综合性的文艺刊物《万象》,并且请陈蝶衣担任主编,我父亲刚写了一个短篇小说《空花》寄去不久,就收到了平襟亚和陈蝶衣联名的请帖,邀约赴宴,在宴席上遇见了柯灵、程小青、周炼霞、陈灵犀等作家,席间,陈灵犀向父亲作了一个落笔如飞的姿势,意思是询问他现在还在写文章吗?父亲微笑着点点头,但没有和陈作任何交谈。

1945年春,匿居在老家宜兴的父亲被人骗走现钞,无法养家糊口,只身一人来到了沦陷区的上海,在《社会日报》老板胡雄飞的相邀之下,用危月燕的笔名在《社会日报》上,开辟一个“危楼随笔”的栏目,逐日卖文度日,稿酬仅够自己的伙食开销。

恰巧当时著名的女作家苏青,在龚之方办的《光化日报》上,发表了一篇《谈折扣》的文章,对自己的作品在文汇书报社遭受剥削一事大为不平,于是父亲就在《社会日报》上写了一篇《与苏青谈经商术》的文章。内容是说苏青太急功近利,不懂得在商场建立信用的重要,以及和发行商搞好关系的必要。不料苏青见了,勃然大怒,写了《女作家》的文章,攻击周楞伽耳朵聋,嘴巴又讲不清楚,拿着鸡毛当令箭,搅卵搅皮。结果两人由此开始笔战,并且愈演愈烈,互相攻讦,苏青也被我父亲戴上了一顶“犹太作家”的帽子。

不久,父亲因为买不到当时沦陷区分配给作家的五斗平价米,去泰晤士大楼的杂志理事会申诉,结果反被奚落了一场,于是,他模仿周作人的《狂言十番》的日本俳谐剧,写了《狂言一番——东方朔领平价米》的剧本,挖苦了一下苏青和她的妹妹苏红。但不料,陈灵犀却站出来打抱不平了,他指责周楞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骂苏青是为了讨好文汇书报社。

于是,在1945年5月12日的《社会日报》上,同时登出了危月燕的《请教灵犀兄之前》和陈灵犀的《不堪回首》的文章。

父亲在文章里说,1940年冬,陈灵犀与张若谷发生笔战,周楞伽曾经为之调解,险遭《中美日报》保镖的殴辱,连带范泉也丢掉了《中美日报·堡垒》的职务,1943年周在上海编辑《万岁》杂志,陈灵犀就曾经冷嘲热讽过,近日,因为与苏青笔战,陈灵犀竟然说我有求于文汇书报社,这种躲在幕后暗箭伤人的做法为人所不齿,为此,准备在写满了“危楼随笔”一个月之后,向读者正式告别。

陈灵犀则说,1940年冬,由于《中美日报》上关于一年来的文化论著中,未提到小型报,于是他写了一篇文章,指明小型报也是文化界的一环,不料,张若谷误会了,后来,隔了数年,在一个茶话会上,双方已经握手言欢了,并未有任何芥蒂。至于当年《万岁》杂志创刊号上,有篇文章谈及小型报,引起了同文们的不快,但这也是衅有彼开,他们是出于自卫云云。

几天以后,《社会日报》再次登出了周楞伽的最后一篇文章《回首话当年——再请教于灵犀兄之前》,谈及1940年冬,曾经在《小说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需要一个清洁运动》的文章,希望陈灵犀出来倡导反对小报界的色情文字,得到了陈灵犀的热烈响应,但是没有料到陈灵犀却有始无终,觉得他非大丈夫也……

建国以后,陈灵犀改行到评弹界搞创作,由于他长期从事小报和通俗文学的编著,平时又浸淫于对评弹的嗜好和研究,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大大小小的评弹创作竟然达到数百万字,有“评弹一枝花”的美誉。有人粗略地统计,他的长篇创作有5部,中篇20部,短篇9部,弹词开篇超过200段。他早在1949年,曾经与平襟亚、周行等人组织了上海市评弹作者联合会。1951年进入上海评弹团任业务指导员。1954年出任上海评弹团文学组组长。生前还出版过一本有关评弹艺术丛谈的《弦边双辑》。

陈灵犀改编的长篇传统书目有《玉蜻蜓》、《白蛇传》、《双珠凤》、《秦香莲》等,创作和改编的现代书目有《白毛女》、《罗汉钱》、《刘胡兰》、《会计姑娘》、《红梅赞》、《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等,他精心撰写的弹词开篇,很多已经成为评弹流派的经典唱段。例如,徐丽仙(丽调)的《六十年代第一春》、《罗汉钱》、《白毛女》、《向秀丽》等,蒋月泉(蒋调)的《林冲踏雪》、《南京路上》等,张鉴庭(张调)的《芦苇青青》、《张勇怒责贞娘》等,严雪亭的《一粒米》等等。陈灵犀的作品题材广泛,风格多样,经过他整理改编的传统书目更是脍炙人口,功力非凡,赢得了广大听众的肯定和赞赏。他的作品感情饱满,通俗雅驯,顺畅生动,朗朗上口。尤其是他精心改编的《玉蜻蜓》,去芜存精,推陈出新,使得故事情节更加精练,唱词炉火纯青,成为享誉书坛的保留节目。

陈灵犀曾经担任过上海市文联委员。2002年,上海举办了《陈灵犀百年诞辰专场演出》,了却了评弹大师蒋月泉一生的宿愿:“为陈灵犀举办一次作品回顾展,以纪念这位与他长期合作的亲密伙伴。”

陈灵犀不但能够创作,而且能够演出。1940年,上海戏剧界和新闻界人士联袂演出话剧《雷雨》,这是一场专门救济难民的义务演出,导演朱端钧。周信芳演周朴园,高百岁演鲁大海,金素雯演繁漪,桑弧演周冲,陈灵犀演老仆人。演来惟妙惟肖,深受观众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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