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的南京散心之旅

吴红梅

1966年5月，为了让从海外归国不久即遭丧妻之痛的著名爱国人士李宗仁宽松心情，经周恩来安排、党中央批准，李宗仁前往华东五省市参观游览，陪同人员除了李宗仁夫人郭德洁的胞弟外，还有程思远、黄绍竑、陈此生、刘斐、黄琪翔及其夫人郭秀仪、中央统战部干部宋垫、警卫秘书杨贵等十余人，可见安排之周到。他们一行抵达南京后住进东郊宾馆，省市领导人江渭清、陈光、彭冲等均出面接待，并安排省委统战部部长高啸平全程作陪。

一

李宗仁一行下榻的东郊宾馆位于紫金山下中山陵园风景区中心树林内，为三幢民国建筑，红墙绿瓦，中西合璧，富丽堂皇而又典雅庄重。大院内各楼间碧草如茵，繁花似锦，半圆水池里布满荷叶，荷花竞开。宾馆的东一号楼一般不对外界开放，毛泽东、刘少奇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曾多次在此下榻；朝鲜主席金日成、越南领袖胡志明、印尼总统苏加诺等各国领导人访问南京时，则住东郊宾馆二、三号楼。这次李宗仁下榻于二号楼的最好套房，高啸平亦陪住此楼。那时社会上崇尚节俭，且成为风尚，尽管接待规格很高，但每餐只开两桌，省市陪同领导甚少。菜肴以淮扬风味为主，也加了一些南国风味的菜点，李宗仁很满意，特去厨房向厨师致谢，脸上常浮现出轻松愉悦的笑容，话也说得多了。他与高啸平聊得很多。

高啸平，苏北兴化人，原为新四军高级将领，三年困难时期任扬州地委书记，因发生“高（邮）宝（应）饥荒事件”而被时任华东局第一书记的柯庆施点名并下令查处，予以免职，但两年后高又复出任省委统战部部长，可见江渭清、陈光等江苏领导人并不认为他是真正责任人。高啸平酷爱文史，1962年还创作出历史京剧《吴越春秋》，接待期间李宗仁几次称赞他知识渊博，回北京后还对周恩来、陈毅称赞过高啸平。

二

曾在南京住过好几年的李宗仁对陵园风景区很熟悉，他告诉随行人员：中山陵5号当年住的是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孔祥熙，警卫森严。据他所知，1936年底西安事变突然发生后，南京政府炸开了锅，由宋子文、孔祥熙出面在此召开了核心层秘密会议，应对危局。宋美龄、张群、陈果夫、陈立夫、朱家骅、张治中、陈布雷、戴笠等人都参加了，由军统直属队宪兵特勤队负责内外警卫。会上大家对力主出兵讨伐兵谏发动者张杨两人的军政部长何应钦及其一伙人极表愤慨，都主张通过谈判以和平手段解决危局，救出蒋介石……在东郊宾馆外散步时，李宗仁充满怀旧之情。他告诉随行人员，明孝陵遗存古迹四方城下旧日曾有一排四间西式平房，为国府主席林森的消夏别墅，很简朴。南京夏天很热，每到炎夏，林森便轻车简从，出城来到密林中的四方城享受荫凉，亦处理政务。而在马路对面密林中的宫殿式建筑便是蒋介石、宋美龄夫妇常住的小红山官邸，蒋介石几次步行到四方城看望有职无权的林森。当然出于安全考虑，旧时中山陵园军警甚多，设哨卡多处……旧地重游，抚今思昔，李宗仁对中山陵园风景区的优美环境赞不绝口。据他回忆：抗战胜利后二三年里，东郊还未形成连绵数十平方公里的林区，曾遭侵华日军破坏的陵园新村（这儿建有张学良、居正、冯玉祥、徐永昌等大员的避暑别墅）废墟片片，均未恢复，许多珍贵树木被砍伐后未再补栽，紫金山上山岩大半裸露，很难看。没想到不到二十年，陵园风景区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满目苍翠，松涛起伏，景色秀丽，令他联想起自己侨居十多年的美国新泽西州森林公园，认为这亦是共产党取得政权后一项成就，程思远、黄绍竑、刘斐、黄琪翔等人皆与李宗仁有同感。散步中，李宗仁每遇见戴草帽扫地或锄草浇花的陵园管理处职工，便含笑主动打招呼或握手。职工们有些拘谨，因为领导已开会作了布置，要求他们见到李宗仁可鼓掌问好，但未经批准不得上前交谈或合影，况且李宗仁总是由便衣警卫和随从人员陪同，以保证不发生任何意外。省公安厅厅长洪沛霖那时就常住在中山陵园内，亲自部署安保工作，十分辛苦。

在东郊宾馆休息了一天后，李宗仁一行出席了省市领导在三牌楼南京饭店举行的欢迎宴会，还去长江路（旧称国府路）人民大会堂观看了省歌舞团一流水平的文艺演出。会场外临时实行交通管制，好在当年南京车辆不多，车队所到之处都有不少市民站在路边围观。李宗仁步入大会堂红漆大门时当然感慨很多，这里曾是国民大会堂，1947年举行过行宪国大会议和国大代表会议。那时，李宗仁已是国人瞩目的风云人物，作为桂系领袖，他无时不感受到铁腕人物蒋介石及其追随者对他的防范与敌意，不能不处处小心。1948年底，因国民党军队在各大战场节节败退，国民党政权已处于风雨飘摇中，蒋介石被迫暂告引退下野，前往家乡浙江奉化，遥控政局，并授意保密局长毛人凤布置伺机暗算李宗仁。其时李宗仁以副总统之职改任代总统，为了自身安全，他迅即从安徽李品仙那边调来一个团的精锐桂系军队秘密进驻市区九华山等地，又改组了总统府警卫部队……李宗仁时时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过了一天，李宗仁准备拜谒中山陵，换上一套深灰色麻纱夏装，他那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了肃穆之情。从他下榻的东郊宾馆到中山陵园不足二里的路程被安排以车代步，车队一直行驶到博爱坊前的小广场。上午的阳光热辣辣的，那时李宗仁已70开外，年迈力衰，在随从搀扶下才登十余级台阶就已经气喘吁吁，只得中止谒陵，遥对陵墓鞠躬以表敬意，并请程思远、刘斐、陈此生、黄绍竑等代献了花篮。同日上午李宗仁还去了廖仲恺墓献了花篮，以示敬意，接着又主动提出拜祭灵谷寺附近的邓演达烈士墓。邓演达早年担任过北伐军总政治部主任，这位爱国志士，追求进步，为人正派，在军界威望很高，“四一二”政变后致力于反蒋，成为民革时称“第三党”领袖之一。他于1931年8月在上海被捕，11月29日被蒋介石悍然下令杀害。李宗仁对着邓墓作三鞠躬，回忆风云往昔，他百感交集，泪如雨下，几难自抑，令陪同人员和围观者动容。李宗仁对大家说到他当年与邓演达的交往，痛悔自己站到蒋介石一方，走错了一步，还说1928年至1929年曾秘密援助坚持反蒋斗争的邓演达。他与不少国民党军政界高层人士都对蒋介石杀害邓演达极表愤慨……可以说李宗仁在邓演达墓前抒发的感想都是肺腑之言。

当晚，李宗仁吃过晚餐后，因贪凉多吹了会儿空调，身体微有不适，令高啸平等人很不安，急召来以南京军区总医院两位专家为首的医疗组为其作了诊断，开了些药，服务之周到令李宗仁很感动。老将军戎马几十年，过去体魄还是不错的，只因进入暮年又新遭丧妻之痛，身体已大不如前。经过精心诊治很快恢复过来的李宗仁，提出明天或后天去城南夫子庙及瞻园、中华门古城堡等地看一看。高啸平当然同意，当日夜里即赶回省政府作安排，并向江渭清作了汇报，天才破晓又赶回东郊宾馆。

三

在去城南参观的路上，李宗仁感慨颇多，他拉开黑纱窗贪婪地观赏街景，怀旧之情溢于言表，不时喃喃自语：“这杨公井古旧书店我在民国三十六年来过……”陪同他的高啸平含笑点头，很是佩服李宗仁的好记性。骤地，李宗仁指着江苏饭店东楼边的绿柳居店招大声道：“这家素菜馆原先并不在这里呀！记得是在夫子庙。”高啸平忙解释：“这家名店确已迁了过来，是三年前江渭清、彭冲等几位领导同志研究后拍板的。为的是有利于绿柳居扩大经营规模，满足市民特别是南京七万回民的需求，当然，这也有利于对外交流。”李宗仁连连点头。由于接待部门事先未安排参观绿柳居并用餐，车队未停下，又驶向夫子庙。车上，李宗仁沉浸在回忆里，他说：“当年在南京，我和内子德洁最爱吃绿柳居的‘罗汉观斋、‘素什锦、‘八仙鸽蛋、‘荷包鱼翅、‘素刀鱼、‘鸡酥海参等七八道素菜了，素菜荤名，形似色似，真假难辨，口味鲜美无穷，活色生香，妙不可言。记得常是我的副官到绿柳居预定好菜肴和点心，装进特制的保温箱再送回官邸。品尝这些美味真是人生一种享受啊！”高啸平听着，不由笑了。这位博学多才的统战部长亦精于美食之道，他曾多次陪海外统战人士、社会名流到绿柳居用餐，能报出这家馆子里上百种菜肴点心的名字与特色。不过，他与李宗仁毕竟才认识两三天，并不了解李宗仁夫妇客居美国十六年的经历。他俩自1949年经香港赴美国后，虽携有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刘攻芸特拨的30万美金外汇，生活无忧，但因带了一些随从，又住在大都会纽约，应酬多，开支大，一套公寓年租金就得付4000美金，李宗仁、郭德洁夫妇不能不开源节流，减少支出，迁居较纽约生活水平低得多的新泽西州，花3万美金买了一幢小平房。郭德洁过去贵为“代总统”夫人，养尊处优，从不下厨房，现在也不得不精打细算，常常系上围裙，洗菜烹饪。郭德洁晚年在美国时就注意到，一向并不怎么讲究饮食的李宗仁在那几年里常谈到他在南京吃过的老正兴、邵福兴等大馆子的风味菜肴，对绿柳居的素菜、素点心情有独钟，夸得最多，说素食味美，营养又丰富，有保健益寿之功效，顿顿吃都不会厌腻的。郭德洁本就不善烹饪之术，她每每苦笑着说：“那些素菜虽说好吃，做起来实在费时费力，得有高水平厨师才能料理出来，就说那素刀鱼吧，三条鱼横放在盘子里，油酥起皮，色泽鲜润，香气扑鼻，极像有‘长江第一鲜之称的刀鱼，令人食欲大动，味道也美得没话说。可是我当年请教过绿柳居厨师才知道，这素刀鱼是用山药泥捏制而成，光工艺就有好几道，姜丝、椒丝等七八种佐料哪一道先下锅，哪一道后下锅都是有讲究的，我纵然想仿制怕也力难从心，做不出素刀鱼的。我们只能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凑合着过吧。”李宗仁则连连点头，表示很理解夫人的苦衷。

当日晚，高啸平在征得有关部门同意后，安排绿柳居专送东郊宾馆十二道素菜外加麻油四色素包子四笼。李宗仁大快朵颐，赞不绝口，说回北京后一定要让自己的厨师来南京绿柳居取经。只是他忽因美味又想起亡妻郭德洁，不由停筷，黯然神伤，亏得高啸平移开话题，才扭转了座中有些凝重的气氛……

四

李宗仁重游南京期间，还探访了城中鼓楼傅厚岗68号（今30号）的公馆。那是一幢青砖老式洋楼，初建于1934年，为国民政府首都警察厅长姚琮投资所建，并无什么特色。1937年八一三淞沪大战打响前夕，中共中央和八路军代表周恩来、朱德、叶剑英应邀到南京参加蒋介石主持的最高国防会议，曾住此处。1948年李宗仁当选副总统，即与家属及随员入住，直至1949年4月中旬南京解放前夕才离开。

小汽车停在楼外小马路上，李宗仁下车，拄杖立于法桐树荫下，望着洋楼陷入沉思。他并未进院门，告诉高啸平不太想惊动里边的居民（当时住着市某机关三四户公务员及家人），只是出于怀旧情绪，想看一看而已。他还含笑说道：他当副总统期间与蒋介石共事很难，不能不时时提防，处处小心。因为老蒋一向忌惮桂系，对他尤为不满，发展到1948年底竟下密令给毛人凤，企图派人伺机刺杀他。傅厚岗周围设有多个监视点，摆修车摊的，开小杂货店的，多是保密局男女特工。当然，李宗仁也作了防备，布置便衣警卫几十人散布于官邸内外，好在后来有惊无险……

那天午后，李宗仁一行还游览了玄武湖公园，湖光山色交映，风景远比往日美丽，湖上画舫、小舟徐行，漫步梁洲、环洲堤岸上，湖风送爽，荡涤心胸，李宗仁兴致很高。玄武湖当时正在搞海狗展览，几十万人前往观看，盛况空前。两只海狗是江苏启东渔民驾船出海捕鱼时无意间捕获的，经省水产局等部门协调，送来玄武湖公园展览。两只海狗体态壮硕，憨态可掬，活泼好动。动物园员工连夜奋战，特开辟出一百余平方米大小的椭圆形水池，注入人工合成的海水，以保证这一对海狗的生存环境。那段时期，动物园门票临时从每张5分增为1角，仍供不应求，动物园内外都排着长队。高啸平、洪沛霖出于安全考虑，本不打算安排李宗仁参观海狗展览，但他执意要看个稀奇，高啸平等也就同意了，增调来几十名警察和保卫人员分开人群，为李宗仁一行开道。虽说李宗仁头戴礼帽又戴着墨镜，但还是被游人们认了出来，大家都在叫喊：“李宗仁！”“李宗仁！”还有人鼓掌，人群涌动相互推搡，秩序顿乱。有关部门为了确保贵宾的人身安全，匆匆护送刚刚一饱眼福的李宗仁离开现场，当时一位在场老者以调侃幽默语气说道：“花这一角钱门票真值得，既看到罕见的海狗，还荣幸地见到民国下野代总统李宗仁先生。”众游人皆大笑。

五

转眼间，十多天过去了，李宗仁对古都南京甚为留恋，他还提出想去雨花台革命烈士陵园献花圈，凭吊英烈。这让接待方颇有些为难，因为事先并未安排李宗仁上雨花台烈士陵园，但李宗仁坚持要去，高啸平请示上级领导后也就同意了。那天午后天色晴朗，蓝天白云，车队出了中华门，很快驶至雨花台烈士陵园。李宗仁神色严肃，心情沉重，向耸立于山岗上苍松翠柏间的烈士纪念碑脱帽肃立，并三鞠躬，随从人员为他上山坡敬献了花圈。大概李宗仁也感到不太好表达复杂的心情，因为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发动反共、反人民的内战，成千上万革命志士、共产党人在雨花台惨遭杀害，而那时李宗仁当选为国民党政权的副总统，后来又成为代总统，该如何作政治表态呢？他保持了沉默。在烈士陵园休息室里，李宗仁饮着雨花茶，很聪明地将话题转向国共两党合作抗战，他长叹口气，对陪同人员和陵园接待人员说：“……南京从六朝以后，经过多少次改朝换代，从来没有像日本帝国主义者那样残酷杀人，制造出惊世大惨案，这些人不得报应，真是没有天理！1938年抗战时期，台儿庄的胜利不知阵亡了多少战士，为国战死沙场虽然是军人的本分，但这个来之不易的胜利，中外人士都记在我的头上，每一想起，我总是觉得很不安，将来等我死后，希望将骨灰撒在那里，也算是和他们共一场生死患难……”讲完话后李宗仁激动的心情稍得弛缓，频频以手帕抹汗，座中程思远、高啸平等人都表示赞同，且报以掌声。李宗仁这番感言发自肺腑，彰显了他的爱国情怀。

1999年李宗仁先生辞世30周年之际，这位著名爱国抗日将领的续弦胡友松女士从北京前往山东台儿庄市，将先夫的功勋章、作战日记等百余件遗物捐赠给台儿庄抗战纪念馆，部分完成了李宗仁的嘱托。这里顺便一提。

李宗仁结束了南京散心之旅后，又乘坐专车前往无锡市，游览了太湖风景区和惠山公园，参观了几家大型纺织厂。接下来他又前往上海，受到热情接待。然而进入6月中旬，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已揭开序幕，上海街头、黄浦江畔，到处是红旗、大字报、大标语的海洋，街上广场上也不时涌过工人、学生、农民的游行队伍。上海市委书记处书记、市长曹荻秋最早受到点名。“忧看全国潮接天”，丛生的乱象与时局的惊人变化令李宗仁困惑不解，忧心忡忡，游兴大减……

李宗仁回到北京后，局势更加动荡，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天翻地覆，神州动乱。李宗仁虽因周总理指令予以特殊保护而免遭红卫兵造反派的迫害，却也饱受惊扰，再也谈不上派厨师到南京取经学习烹制美味素菜了，这也成为李宗仁晚年生活中的一件憾事。他生前还一直牵挂着三年前华东散心之旅中结识的高啸平、江渭清、彭冲、曹荻秋、陈其五等共产党朋友，惦念他们的安危并为之暗暗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