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唐举子应试时的活动处境及其情感与创作

2009-07-13 09:41吴在庆
人文杂志 2009年3期
关键词:创作情感活动

吴在庆 王 宁 常 鹏

内容提要 唐代举子在参加礼部省试时有许多程序和活动,如交纳书状、五人合保、被接见于含元殿、谒见先师孔圣、进入考场时搜查符验等。而在考场上,试子们也时有题诗于墙壁、廊柱,献诗给主司以宣泄哀怜,祈求提携乃至威胁者,甚至不乏代考作弊等小动作。他们试场上的处境与情感呈现出种种样态,其所创作的诗文作品不仅具有一定的历史时代认识价值,而且不少也具有文学价值。

关键词 举子应试 活动 情感 创作

〔中图分类号〕I1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9)03-0127-06おお

唐举子到长安后,在考试之前有各种程序、活动,此处仅述其主要者一二。如需先要交纳状书(包括文解和家状),并与其他举子五人合保,而官府将合保编入举格。唐文宗时任过宰相的舒元舆回忆他当年贡举至京时的情形说:“臣年二十三,学文成立,为州县察臣,臣得备下土贡士之数。到阙下月馀,待命有司,始见贡院悬板样,立束缚检约之目,磨勘状书,剧责与吏胥等伦。臣幸状书备,不被驳放,得引到尚书试。”(注:《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318页。)这里即说到纳状书事。举子合保则见于《唐会要》卷七十六《贡举中•进士》,其中记中书门下于开成元年十月奏:“今日之后,举人于礼部纳家状后,望依前五人自相保,其衣冠则以亲姻故旧、久同游处者,其江湖之士则以封壤接近、素所谙知者为保。”(注:王溥:《唐会要》,中华书局,1955年,第1382页。)在办理上述手续后,在十一月还有于含元殿前的一次活动:“每岁十一月,天下贡举人于含元殿前,见四方馆舍人当直者,宣曰:‘卿等学富词雄,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再拜舞蹈讫退。”(注:钱易:《南部新书》丙卷,《宋元笔记小说大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10页。)这种活动相当于政府的礼宾司,正式接见慰劳入京应试举子的活动,应该说举子们这一天心情大致是不错的,总有一种被人礼遇的快慰之情。关于这一活动的具体情景,唐代宗大历十二年进士黎逢即据所经历,创作了《贡举人见于含元殿赋》。贡举人被接见于含元殿事的资料于唐极少见,此赋乃了解士人们这一活动细节的珍贵资料,今引录于此:

国家开文学之科,旁求英彦,爰将贡于礼闱,命先参于秘殿。欲使怀才抱器,自此鹰扬;当令较伎逞能,从兹豹变。是以儒风益振,睿泽惟新。设振举为教化之本,致朝见为荣贵之因。庶使八纮,碧幛绝卧云之士;遂令万岁,彤庭观献赋之人。莫不张文柄以旁罗,诏诸侯而上贡。裨离邦去里,若攀龙附凤。或禀间生之瑞,出则惊人;或怀希代之珍,来皆动众。期美禄必取,期殊科必中。莫不远凑天阙,争趋帝阍。曹刘麏至,贾马云屯。当仲冬月,候丹禁门。于时铜壶尚滴,粉壁犹昏。骊驹波跃,蜡炬星繁。俄而钟断长乐,殿启含元,中使森而鹤立,诸生凛以骏奔。进抑退扬,俨褒衣而设礼;左旋右折,俯丹陛以陈言。曰:臣等才非可升,德非可举。幸以辞乎海上,达彼君所。今则凝神注目,无非绣户金铺;接踵比肩,尽是鸿俦鹤侣。欢声数四,周览再三。散漫而龙池雾起,参差而宫树烟含。既而中贵遥宣,劳卿远见,咸精笔阵,勉赴文战。时康俗泰,终有待于英髦;择善搜贤,本无遗于寒贱。诸生乃退行列,整簪裾,瞻凤扆,献玉除。俟青春而变化有望,当圣意而光辉有馀。集鸿都而固难比矣,会虎观而未可加欤,则唐之盛也,尧舜不如。③《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180、3318页。)

用赋这一文学体裁以咏含元殿的这一次接见贡士,虽然于具体情事的记叙不可能详细,但还是可以了解到朝廷举行此事的用意目的,以及此会的时间以及大致程序。如贡士们在清晨即集合,不久长乐宫钟声响起,含元殿开启,中使即开始了接见贡士的典礼。会中尚有贡士的

代表发言,此后还有中使的宣慰勉励之报告等。 黎逢之所以咏此赋,当是他亲历此会,心情颇为激奋,故感而作赋以咏之。

贡士们在元日时又有一次活动,是日皇帝接见他们。随后在考试之前还有谒见先师孔圣的仪式。《唐摭言》卷一《谒先师》条记开元五年九月的诏书说:“古有宾献之礼,登于天府,扬于王庭,重学尊师,兴贤进士;能美风俗,成教化,……其诸州乡贡、明经、进士,见讫宜令引就国子监谒先师,学馆为之开讲,质问其义。宜令有司优厚设食。两馆及监内得举人亦准。其日,清资官五品已上及朝集使往观礼,即为常式。”王定保:《唐摭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页。)在这一仪式中,不仅“有司优厚设食”,而且朝中的重要官员和朝集使都来观礼,看来朝廷颇为重视这一活动,其故盖在这一活动乃中华民族“重学尊师”之优良传统的具体体现。中唐文士黎逢亦有《贡士谒文宣王赋》咏述此事。从这篇赋作,我们尚能见到这一仪式的大致情景。其中说:“圣人没而教在,明王兴而道宣。命上公以陈信,展大礼以登贤,觞酒豆肉,金镛蒐悬。致克禋以如在,当质明而不愆。祁祁诸生,必恭敬止。廓广庭以容众,峨高冠以修己。临奠献之筵,肃造秀之士。

阶间俨以成列,槐阴布以如市。将备礼于先师,遂储精与祝史。于以致君恢复王化,宏阐人文。磬音继于夜杵,烛影迎于朝云。见曲畅于和易,知具歆于苾芬。肃肃阶戺,阴阴门阙。

乔木栖于暮烟,前轩满于行月。群士沓而岁至,庶工齐而晓谒。上元酒以清涤,间朱弦而疏越。齐百王于建号,历千古而未歇。”③黎逢乃大历时进士,他躬历此典礼,故将自己科场上的这一经历记之于赋。赋中记述此仪式的具体状况以及文士们的仪态;也写到奏乐的事,有“磬音继于夜杵”句,又有“烛影迎于朝云”之咏,可知此典礼当举行于清晨。其中奏雅乐情形,中唐文士王起有《贡举人谒先师闻雅乐》诗咏之:

蔼蔼观光士,来同鹄鹭群。鞠躬遗像在,稽首雅歌闻。度曲飘清汉,馀音遏晓云。

两楹凄已合,九仞杳难分。断续同清吹,洪纤入紫氛。长言听已罢,千载仰斯文。《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第5271页。)

诗中写的是贡士们谒文宣王庙的情景,乃朝廷所主持的活动。但文士们之谒文宣王庙,也有私自拜谒的,这种活动恐怕更能反映一般文士的心境。罗隐即有《谒文宣王庙》诗:“晚来乘兴谒先师,松柏凄凄人不知。九仞萧墙堆瓦砾,三间茅殿走狐狸。雨淋状似嗟麟泣,露滴还同叹凤悲。傥使小儒名稍立,岂教吾道受栖迟。”⑥《罗隐集•甲乙集》卷三,中华书局,1983年,第55、56页。)罗隐所谒庙当不在朝中,故所见景象凄凉颓败,毫无庄严肃穆气象。加上他本人科场多次受困,故颇有麟泣、凤悲的末世情调,颇能反映唐末一般文士见到文宣王庙的心境。他的这一种心境还借《代文宣王答》诗更进一步表露:“三教之中儒最尊,止戈为武武尊文。吾今尚自披蓑笠,尔等何须读典坟!释氏宝楼侵碧汉,道家宫殿拂青云。若教颜闵英灵在,终不羞他李老君。”⑥末世读书人的穷途末路牢骚发露无遗。

贡士们在经过种种仪式活动后,大约于每年的二月初左右进入考场,参加各科考试。入考场时,贡士们所得到的待遇恐怕就没有此前典仪时的风光与尊严了。这还引起曾为进士的舒元舆的不满,以致有《上论贡士书》为鸣不平。文中叙述了文士们的考场情景说:“臣幸状书备,不被驳放,得引到尚书试。试之日,见八百人尽手携脂烛水炭,洎朝晡餐具,或荷于肩,或提于席,为胥吏纵慢声大呼其名氏,试者突出。棘围重重,乃分坐庑下。寒馀雪飞,单席在地。”对此情景,他不禁慨叹:“呜呼,唐虞闢书,三代贡士,未有此慢易者也。臣见今之天下贡士既如此,乃益大不信古圣人之言。……有司坐举子于寒庑冷地,是比仆隶已下,非所以见徵贤之意也。施棘围以截遮,是疑之以贼奸徒党,非所以示忠直之节也。” 在发了一通牢骚不满之后,他提出希望“俾有司严加礼待之,举六义试之。试之时免自担荷,廊庑之下,特设茵榻,陈炉火脂烛,设朝晡饭馔,则前日之病,庶几其有瘳矣。”(注:《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018页。)舒元舆是中晚唐时人,其所说的举场士子所受待遇之差想必是事实。杜牧在《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中即记李飞“始就礼部试赋,吏大呼其姓名,熟视符验,然后入。”以致李飞不能忍受,“飞曰:‘如是选贤耶?即求贡,如是自以为贤也?因袖不出,明日径返江东。”(注:杜牧:《樊川文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36页。)李飞的这一遭遇即为舒元舆所言之例证。而宋代范镇《东斋记事》卷一所说则有所不同:“礼部贡院试进士日,设香案于阶前,主司与举人对拜,此唐故事也。所坐设位供帐甚盛,有司具茶汤饮浆。至试学究,则悉撤帐幕、氈席之类,亦无茶汤。渴则饮砚水,人人皆黔其吻。非欲困之,乃防氈幕及供应人私传所试经义,盖尝有败者,故事为之防。欧文忠公诗:‘焚香礼进士,撤幕待经生。以为礼数重轻如此,其实自有为之。”这里所说礼待进士,供账甚盛、准备好茶汤饮浆等情形与舒元舆所说有异,或唐时科场有时也有如此礼待进士的时候,毕竟唐科举历时近三百年,各时期状况当有变化不同。

在考场上,贡士们除了应付正常的科目考试外,有些人还时而有些小举动,如在考场墙壁上、廊柱上题诗,或赋诗上主试者乞情,甚至在考场上作弊代考等等。这些不仅表现了文士们考场上的众生相,也能体现举子们的心情。尽管这些诗作并非宏篇巨著,未必能体现多少文学价值,但从中我们还可以窥见士子们的艰辛寒酸与感慨悲愤之情。下面的记载与诗作,即可展现士子们科场生活的一面,也可借以见其心态:

麻衣穿穴两京尘,十见东堂绿桂春。今日竟飞杨叶箭,魏舒休作画筹人。(唐彦谦《试夜题省廊柱》)

⑥⑦《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第7686、6513、8133页。)

刘虚白与太平裴公早同砚席,及公主文,虚白犹是举子。试杂文日,帘前献一绝曰:“二十年前此夜中,一般灯烛一般风。不知岁月能多少,犹著麻衣待至公。”⑤⑧王定保:《唐摭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7、163、109页。)

韦承贻咸光(庆按,光,《诗话总龟》卷十引作通,是。)中策试,夜潜纪长句于都堂西南隅曰:“褒衣博带满尘埃,独上都堂纳试回。蓬巷几时闻吉语,棘篱何日免重来?三条烛尽钟初动,九转丹成鼎未开。残月渐低人扰扰,不知谁是谪仙才?”⑤白莲千朵照廊明,一片承平雅颂声。更报第三条烛尽,文昌风景画难成。(薛能《省试夜》)⑥

闢开公道选时英,神镜高悬鉴百灵。混沌分来融间气,欃枪灭处炫文星。烛然兰省三条白,山束龙门万仞青。圣教中兴周礼在,不劳干羽舞明庭。(殷文圭《省试夜投献座主》)⑦

李洞,唐诸王孙也,尝游西川,慕贾阆仙为诗,铸铜像其仪,事之如神。……洞三榜裴公,第二榜策夜,帘献曰:“公道此时如不得,昭陵恸哭一生休。”⑧

刘允章,祖伯刍,父宽夫,皆有重名。允章少孤自立,以臧否为己任。及掌贡举,尤恶朋党。初,进士有“十哲”之号,皆通连中官,郭薰、罗虬,皆其徒也。每岁,有司无不为其干挠,根蒂牢固,坚不可破。都尉于琮方以恩泽主盐铁,为薰极力,允章不应,薰竟不就试。比考贴,虬居其间,允章诵其诗,有“帘外桃花晒熟红”,不知“熟红”何用?虬已具在去留中,对曰:“诗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侍郎得不思之?”顷之唱落,众莫不失色。王谠:《唐语林》,《唐语林校证》本,中华书局,1987年,第214页。)

(温)庭筠,字飞卿,旧名岐,并州人。……才情绮丽,尤工律赋。每试,押官韵,烛下未尝起草,但笼袖凭几,每一韵一吟而已,场中曰:“温八吟”。又谓八叉手成八韵,名“温八叉”。多为邻铺假手。然薄行无检幅,与贵胄裴诚、令狐滈等饮搏……大中末,山北沈侍郎主文,特诏庭筠试于帘下,恐其潜救。是日不乐,逼暮先请出,仍献启千馀言,询之,已占授八人矣。执政鄙其所为,留长安中待除。(注:辛文房:《唐才子传》,《唐才子传校注》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726-727页)

上引诗歌、记载乃唐时部分士子在考场上的活动与心态,尽管只是当时考场上的点滴记载,我们仍可从中窥见当时的一些情景。一般的读书人临近考场,心情更是紧张复杂,特别是多次举场的挫折,士子们感情上更是百感交集,焦躁不安。罗隐在《逼试投所知》中说:“桃在仙翁旧苑傍,暖烟清霭扑人香。十年此地频偷眼,二月春风最断肠。曾恨梦中无好事,也知囊里有仙方。寻思仙骨终难得,始与回头向玉皇。”(注:《罗隐集•甲乙集》卷三,中华书局,1983年,第57页。)所谓“二月春风最断肠”,乃指考试落第的心情。而诗末二句乃在多次受挫后,所出现的失望之极,委身命运的凄惶之情。上引唐末文士唐彦谦题省廊柱诗可知,彦谦已落第十次,他百经奔波之苦,以至于“麻衣穿穴”,仆仆风尘。此时又身在考场,感慨万千,发出了“今日竟飞杨叶箭,魏舒休作画筹人”的祈望。据《晋书》卷四十一《魏舒传》,魏舒为后将军钟毓长史,“毓每与参佐射,舒常为画筹而已。”后来他遇到人不足而有参加射箭的机会,遂“容范闲雅,发无不中,举座愕然,莫有敌者。毓叹而谢曰:‘吾之不足以尽卿才,有如此射矣,岂一事哉!”(注: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186页。)彦谦此处应用晋人典故,即在于表露能有如魏舒亲与射箭,得以命中,登科及第,以尽其能的机会。刘虚白则显得更令人同情,他已经二十年举场的生活,但仍然是身穿白麻衣的举子。而且更令他感叹的是主考官竟是二十年前与他同为举子在同一考场的裴坦。而二十年后,考场灯烛景象依旧,而他与裴坦竟是地位如此不同,怎不使人感慨万千。他不禁兴起了时光遽逝,岁月无多之叹。其凄恻惶然之心情由此可见。也许由于他的命运以及“待至公”的期盼获得了裴坦的同情,他此后竟在咸通十四年为裴坦放及第。韦承贻也是咸通中入考场的,也同样是位贫寒之士。他于场屋交纳完试卷后,对于此次能否中第实在毫无把握。面对着纷扰不安的贡士们,在一弯残月的凄冷寒光下,他所盼望的是何时能有登第的捷报来到蓬巷棘篱的家门,从此再也不必重入考场,经受痛苦的场屋折磨。

士子们在诗中多有提到考场中“三条烛”的事,这是当时考场情景的写实。唐时科考多是白昼举行,并可以延续至夜晚。宋代《古今诗话》载:“唐制:举人试,日既暮,许烧烛三条。”(注:李颀:《古今诗话》,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本,中华书局,1980年,第120页。)五代后唐时的窦贞固《请贡举复限三条烛奏》说得更详细:“进士考试杂文,及与诸科举人入策,历代已来,皆以三条烛尽为限。长兴二年,改令昼试。伏以悬科取士,有国常规,沿革之道虽殊,公共之情难失。若使就试两廊之下,挥毫短景之中,视晷刻而惟畏稽迟,演词藻而难求妍丽,未见观光之美,但同款答之由。即非师古之规,恐失取人之道。今于考试之时,准旧例以三条烛为限。”(注:《全唐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318页。)考场上既以三条烛为限,则当然也就有在时限之前完卷的,如韦承贻在烛尽钟动之初已“九转丹成”;也有难以完成的,如薛能诗所说得“文昌风景画难成”。可以想见那些烛尽而未完卷者,其心情之紧张,手忙脚乱的窘态,是如何地令旁观者为之捏一把汗。而试者纳卷后的无望的悲愁,肯定又会使他们何等地沮丧。

在试场上,文士们对主试者的态度与期望大抵是相同的,就是希望能主持公道,使自己得以在其门下及第,因此多对主司采取歌颂称赏的态度。殷文圭在省试夜投献座主的诗即是如此,故有“闢开公道”、“神镜高悬”之句。当然这一颂词未必即有违真心,不过也不能过分地相信它。在不少情况下,士子们的这些赞美之作,恐怕谀媚之辞不在少数。晚唐崇拜贾岛诗的李洞,他在考场中所献裴贽侍郎诗就要坦率激烈得多,也更能反映出他此时真正的心情。李洞曾多次在举场败北,但他却是一位在诗歌上师学贾岛,颇有独特风格特色的诗人。不过,时人对他的诗歌看法却不一致。《唐才子传•李洞传》说:“洞诗逼真于岛,新奇或过之。时人多诮僻涩,不贵其卓峭,唯吴融赏异。”(注:辛文房:《唐才子传》,《唐才子传校注》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853页。)后人亦谓“才江虽学岛,要为自具生面。所恨刻求新异,艰僻良苦耳。”(注: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0页。)对于他的一再落第,当时诗僧齐己颇为鸣不平,谓“到处听时论,知君屈最深。秋风几西笑,抱玉但伤心。”(注:《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第9480页。

)李洞有此遭遇,我们可以理解他在名落孙山多次之后,再次步入考场的心情了。按唐律规定,人们不能“无故登山陵”,“诸阑入太庙门及山陵兆域门者,徒二年。”(注:长孙无忌等:《唐律疏议》卷七《门禁》,中华书局,1983年,第149页。)因此,非不得已人们是不会冒险哭于太宗昭陵的。李洞的“公道此时如不得,昭陵恸哭一生休”之献诗,在场屋中当是常人所不敢如此唐突主司的。此言在主司看来,当然是非同小可之事,大有狂妄之嫌疑。而对于李洞而言,他发出此言,也确实不得不发以抒发其受屈不平之郁愤。至于罗虬、郭薰之依仗权势,温庭筠之“为邻铺假手”,也自是形形色色的科场生活的生动表现,也很可见到对大部分举子来说是如此庄严肃穆之场所,而对于个别人来说竟敢加以藐视。当然这种人是极少的,大多数试者的心情可以以屡试不第的刘得仁《省试日上崔侍郎四首》为代表:“衣上年年泪血痕,只将怀抱诉乾坤。如今主圣臣贤日,岂致人间一物冤。”“如病如痴二十秋,求名难得又难休。回看骨肉须堪耻,一著麻衣便白头。”“戚里称儒愧小才,礼闱公道此时开。他人何事虚相指,明主无私不是媒。”“方寸终朝似火然,为求白日上青天。自嗟辜负平生眼,不识春光二十年。”(注:《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第6303-6304页。)刘得仁作于场屋的这四首诗,既称颂了礼闱的公道,明主无私,又自述了自己屡落第的如病如痴,年年泪血的遭遇,表达了祈求同情援引的愿望。这种心态与做法,在这种场合颇为得体,是中晚唐时大部分应试文士的投文心态。

科举与文学的关系,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主要表现在进士行卷上,此不赘。从考场上来说,如前述,文士们也在各种场合创作了一些诗文,这同样也是文士们文学创作的组成部分。历来引起更多议论的是,进士科的士子们在考试中创作的诗赋。对这些诗赋的优劣,以及考试中考试诗赋对唐人文学创作具有何种影响,历来的议论是多有不同的。关于这一问题,可详见程千帆先生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和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举与文学》两书的有关部分,此处不具述。这里仅简要地谈谈在考试中所产生的曾为人们所称举的好的或其中较好的诗文,以见唐科举考试中产生的值得一提的作品。

一般说来,应试时的定题作文,且又限时完成之作,是难以创作出好作品的,因此大量的应试诗文均是符合程式,但在内容情感上缺乏感人之力的平庸之作,这是今日人们的共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诗文仅从我们上引的作品中,我们就不难看到它们所具有的历史时代的多种认识价值与意义,此不赘。就是在这类诗文中,也有少量披沙捡金,或不乏情感文采的较好的甚至优秀的文学作品。因此,在典籍中我们也时而可以见到称赏它们的记载。我们且看看前人的记述:

(钱)起能五言诗。初从乡荐,寄家江湖,尝于客舍月夜独吟,遽闻人吟于庭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起愕然,摄衣视之,无所见矣,以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试之年,李暐所试《湘灵鼓瑟诗》题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谣十字为落句,暐深嘉之,称为绝唱,是岁登第,释褐秘书省校书郎。(注:《旧唐书》卷一六八《钱徽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4382-4383页。)

有司试《终南望馀雪》诗,(祖)咏赋云:“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四句即纳于有司。或诘之,咏曰:“意尽。”⑤

计有功:《唐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84、503页。)

唐崔曙应进士举,作《明堂火珠》诗,有“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其文深为工文之士推服。(注:郑处诲:《明皇杂录》,见《开元天宝遗事十种》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9页。)

大历十四年,侍郎潘炎试《花发上林苑》。表诗云:“御苑春何早,繁花已绣林。笑迎明主仗,香拂美人簪。地接楼台近,天垂雨露深。晴光来戏蝶,夕景动栖禽。欲托凌云势,先开捧日心。方知桃李树,从此别成阴。”⑤

文宗元年秋,诏礼部高侍郎锴,复司贡籍,曰:“……常年宗正寺解送人,恐有浮薄,以忝科名。在卿精拣艺能,勿妨贤路。其所试赋,则准常规;诗则依齐梁体格。”乃试《琴瑟合奏赋》、《霓裳羽衣曲诗》。主司先进五人诗,其最佳者,其李肱乎?次则王收《日见斜

赋》,则《文选》中《雪赋》、《月赋》也。况肱宗室,德行素明,人才俱美,敢不公心,以辜圣教?乃以榜元及第。《霓裳羽衣曲》诗,李肱曰:“开元太平时,万国贺丰岁。梨园献旧曲,玉座流新制。凤管势参差,霞衣竞摇曳。醼罢水殿空,辇馀春草细。蓬壶事已久,仙药功无替。讵肯听遗音,圣明知善继。”上披文曰:“近属如肱者,其不忝乎!有刘安之识,可令著书;执马孚之正,可以为传。秦赢统天下,子弟同匹夫;根本之不深固,曹冏曷不非也。”评曰:“李君文章精练,行义昭详。策名于睿哲之朝,得路于韦萧之室。

然止于岳、齐二牧,未登大任,其有命焉。”《云溪友议》卷上《古制兴》,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5-16页。)

上述为人所称举的科场试诗,如从在科举考试所产生的诗作的范围上论,当然可算是较出色的。有些诗特别以个别诗句传诵人口,如钱起的“曲终”二句,祖咏的“终南阴岭秀”四句,崔曙的“夜来”二句。故李颀说:“自唐以来,试进士诗与省题,时有佳句。”(注:李颀:《古今诗话》,见郭绍虞《宋诗话辑佚》本,中华书局,1980年,第166页。)但索其全篇,就有逊于这些佳句了。如果从今人通常的标准看,能称为佳作的恐怕也有限。如崔曙《奉试明堂火珠》诗全诗云:“正位开重屋,凌空(一作中天)出火球。夜来双月满(一作合),曙后一星孤。天净光难灭,云生望欲无。遥知太平代(一作还作圣明代),国宝在名都。”(注:《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第1600页。)而钱起诗云:“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方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注:计有功:《唐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70页。)这样的诗作,包括上引的其他人诗,是很难入今日选家之诗选集中的。不过,从省试诗的角度,从当时人的审美评诗标准来看,此类诗也不愧为佳作。特别是王表的诗,如果不在内容意义上多加苛求的话,也确实颇有诗艺之妙,在当时科场上洵为佳制。因此从这一角度来看,当时科场所试诗赋,也确实创作出一些为时人称美的文学作品。 唐昭宗乾宁二年进士试放榜,后又有昭宗出题覆试。其中赵观文、程宴等人及第,昭宗敕云:“今则比南郭之竽音,果分一一;慕西汉之辞彩,无愧彬彬。既鉴妍媸,须有升黜。其赵观文、程宴、崔赏、崔仁宝等四人,才藻优赡,义理昭宣,深穷体物之能,曲近缘情之妙。所试诗赋,辞艺精通,皆合本意。”⑤徐松:《登科记考》卷二十四,中华书局,1984年,第904-905、919页。)唐昭宗的这段评语颇值得注意,它实际上可视为当时科场上的评文选文标准,即重视才藻、义理,特别讲究“深穷体物之能,曲尽缘情之妙”。从这一衡文标准,我们也才能理解为何某些我们今日不以为特别好之作,而时人称赏不已。以此标准看待王表之作,则其为主司所赏而擢第也就可理解了。类似此诗的省试诗之作应不在少数,徐松《登科记考》所引录的省试之作,即有一些“深穷体物之能,曲尽缘情之妙”的诗赋,如是书卷二十四乾宁五年所引的殷文圭、王毂的两首《春草碧色诗》。殷文圭诗云:

细草含愁碧,芊绵南浦滨。萋萋如恨别,苒苒共伤春。疏雨烟华润,斜阳细彩匀。

华黏繁斗锦,人藉软胜茵。浅映宫池水,轻遮辇路尘。杜回如可结,誓作报恩身。

王毂诗云:

习习东风扇,萋萋草色新。浅深千里碧,高下一时春。嫩叶疏烟际,微香动水滨。 金塘明夕照,辇路惹芳尘。造坐功何广,阳和力自均。今当发生日,沥恳祝良辰。⑤

当然,省试诗也确实有过富有情感而又描摹微妙的好诗,尽管这样的作品为数不多。傅璇琮先生在《唐代科举与文学》一书中即说:“在省题诗的范围之内,除了所举的钱起、祖咏所作以外,也不是没有可称道的,如与钱起同题的陈季所作的一首,其中‘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也颇有新意。又如《唐诗纪事》卷五十六载童翰卿《省试昆明池织女石》诗也可称佳作:‘一片昆明石,千秋织女名。向风长脉脉,临水更盈盈。有脸莲同笑,无心鸟不惊。岸云连鬓湿,沙月对眉生。苔作轻裙色,波为促杼声。还如明镜里,形影自分明。这首诗,如果不看诗题,是不会想到是省试诗的。”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32页。)如果我们用心审阅现存的省、府考试之中的诗文,类似的作品一定可以找出一些。当然这样说,并不在于肯定大多数的场屋之作,应该说尽管场屋生活促使文士们写出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但其中大多数是不会感动人,不会为今人所满意的。即在古人,也对这些诗作时有责难之辞,如《诗话总龟•后集》引《丹阳集》即说:“省试诗自成一家,非他诗比也。首韵拘于见题,则易于牵合;中联缚于法律,则易于骈对;非若游戏于烟云月露之形,可以纵横在我者也。王昌龄、钱起、孟浩然、李商隐辈,皆有诗名,至于作省题诗则疏矣。”所说即有一定道理。オ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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